第69章 毀掉她
東海, 無人島。
“來晚了。”王辜雲緊緊捏着劍,顧不得瓢潑大雨砸在身上,咬牙長嘆一聲。
劉山林氣得踹了一腳懸祖的屍體, 道:“走時掌門千叮咛萬囑咐, 務必要看好了這條虺,就算降不下來也不能叫旁人撿了去, 這下可好!”
“只是不知是何人殺了他, 殺了之後也不于道門之中公示, 如此一件大功, 可惜了。”
劉山林道:“師兄, 你忘了,有一法子可窺探的。”
王辜雲醍醐灌頂:“對!是有一法。”
他倆走到懸祖的頭顱部位,掀開那厚重僵硬的眼皮,王辜雲撈起袖子,雙手五指插了進去,用手直接将那顆巨大的眼球掏出來。黃澄澄的眼珠脫離眼眶後,在王辜雲的手中縮小至一個碗的普通大小,捏上去濕滑難捉, 上面黏連下來的神經組織還扯着些惡心的碎肉與血漬。
劉山林捏了法訣點在眼珠上, 那渾濁眼珠內裏有東西攪動起來。不一會兒, 眼珠子表面就開始重現懸祖臨死前的時候看見的事物。
首先映入的便是屠酒兒那張禍國殃民的臉。
劉山林驚道:“怎麽是那個青丘的狐貍精?他們妖和妖也如此互相殘殺的?”
王辜雲搖搖頭:“你別急, 不一定是她殺的,耐心點看。”
“我的天,她被他吃了……”
頃刻, 當懸祖的視野裏出現另一人時,王辜雲意料之中地喃喃道:“……玉虛宮。”
“師兄,你快看,這個明漪身上有好重的妖氣!”
“……”
王辜雲沒說話,皺着眉,安靜地看完了剩下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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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爆發,糾纏,剖腹。
以懸祖的視角來看,竟別有一番意味。
劉山林看完後哀嘆:“唉,果然,還是明漪殺的,這功勞又得給玉虛搶去了。”
“不,”王辜雲蹲下去,從随身包袱裏取出一個木盒,把那顆眼珠仔仔細細放進去,認真包裹好,“我倒覺得,玉虛,還有那個明漪,這一回要玩完呢。”
“此話怎講?”
“道門中人,身懷沖天妖氣不說,還為了救另一個腌臜妖物如此拼命,況且這妖又是道門死對頭狐王妖尊家的女兒。關鍵是,明漪她要是尋常弟子倒罷,可惜她身為玉虛掌門繼位人,手中還持拿玉虛的鎮派之劍,堂堂一把降妖神劍被她拿來做這種事,往大了說,就是霄峽親授意的也不一定……”
“我懂了,”劉山林恍然大悟,“這事只要昭告道門,絕對能夠把明漪扯下水,如此,玉虛失去掌門繼承人,不倒也要大傷元氣。”
“不錯,就算毀不掉玉虛,也絕對可以毀掉這個霄峽捧在手裏的大弟子。”
“師兄明鑒。”
去探查的華玺忽然跑過來,手中拎着一把血糊糊的黑劍,喊道:“大師兄,我在那妖物身旁撿到的,你看,這是什麽劍?”
王辜雲一見,和劉山林對視一眼,斜嘴一笑。
“洛河玉鳴呀。”
此行實乃不虧,不僅拿到了玉虛的把柄,還白撿了一把神兵。
紫清殿翻身的時候到了。
不知是什麽時候,東方已然吐白,雨仍未停。
明漪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兩手空空,沒有行李,沒有佩劍,身上披着那件門口木架子上的水色外衣,襟口還染着湯水污漬。
坐在門口玩撥浪鼓的小姑娘看見她,原本笑嘻嘻的可愛臉蛋轉瞬一變,被吓得“哇”一聲哭了出來。
明漪愣愣地看着她,慢慢地擡起手,指尖輕淺地觸碰自己的右臉。
孩子的母親聞聲趕來,忙一把抱起女孩,畏懼地看了一眼明漪,匆忙地扭身回屋關上門。
報應。
明漪想到這個詞,自嘲地笑了笑。
唇角勾起的同時,她的眼睛便紅了。
該如何過活。
她的世界裏好似全都打了個颠倒,天空被踩在腳下,厚重的泥土蓋在上面,海水倒灌下來淹沒她的身體。她眼中看到的都變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目光所及仿佛皆是妖鬼,下一刻就要撲上來吞噬掉她一樣。
全部都是假的。
聽過阿蠻的話後,她反而想通了以前許多想不通的事。她原就覺得,屠酒兒僅僅因為她幫她打了一次傘就那麽死心塌地很蹊跷,很多時候屠酒兒也表現出了一些不正常的妥協與乖順。怪不得她根本不在意自己對她惡劣的态度。
因為她根本就不在意她明漪。
她又想到了重生前的日子。原來,從那麽久以前開始,這一切就都是個謊言。
那她的愧疚還有什麽意義?
真是可笑。
所幸,自己欠她的那條命,從懸祖肚腹中已然還清。但即便如此,她就能安安心心地與狐貍分道揚镳、老死不往來了麽?
她掂量不清楚現在的心情,不甘,仇恨,留戀,到底都是幾斤幾兩重呢。
“姑娘?”
明漪駐足,朦朦胧胧地看向那個叫她的人,一個戴着黑頭巾赤着膀子的中年男子。
那人揮了揮手中的鐵錘,憨憨地笑道:“姑娘,看你精神不好,又下着雨,先別急着趕路了。若不介意,來鋪子裏坐一坐吧。”
“……你不怕我麽。”
“怕?”男子抓了抓腦袋,随即才明白了明漪說的意思,大咧咧地擺擺手,“我做了幾十年鐵匠了,來我鋪子上的都是歷過些風雨的江湖客,臉上帶什麽傷的都有。你這算什麽,哪兒還能吓到我這種粗人。”
“……”明漪沒答話。
男子回頭向鋪子內喊道:“娘子!娘子!拿根小板凳出來,有個過路的姑娘要歇歇!”
明漪冷冰冰道:“你不必留我,讨好我,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沒有錢買你的東西。”
一個紅衣的中年婦人撩開竹簾拿出板凳,男子抓起來給向明漪,道:“那也不礙事,挪塊板子給你歇個腳的功夫罷了,你能買我自然高興,買不了也無所謂,我不缺你這一門生意。”
“……嗯。”明漪接過了他遞來的小板凳,坐在了一邊屋檐下。
“看姑娘你脾氣不是很好,出門在外,也沒有個伴兒麽?”中年男子一邊忙着敲鐵片一邊熱忱地搭話。
“沒有。”
“哦……那姑娘這是打算去哪兒?”
明漪頓了頓,“不知道。”
“若無目的,還是回到來處去吧,一人漂泊在外,終究不安全,世道亂呢。”
“嗯,”明漪低着頭,嗓音低沉,“謝謝。”
“沒事,”中年男子用鉗子夾起鐵片看了看,“哎,我這兒正好剩了片邊角料,長短不尴不尬的,什麽都做不成,扔了怪浪費,給姑娘你做片半臉面具如何?”
“我沒有錢。”
“不要你錢,我只是不願意白白扔掉罷了,看你小姑娘帶着一臉疤,行走人群中怕還是不太方便。”
明漪皺了皺眉,“随你吧。”
男子笑了笑:“我贈與你東西,倒像是求着你一般。”
明漪不說話。
鐵匠很快就熟練地鑿出一塊半臉面具,将燒紅的鐵皮沉進冷水中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等它冷卻下來,再拿幾層砂紙磨光打薄、修潤邊緣,過程得心應手、如湯沃雪。
利索做好後,他緊忙拿給明漪,道:“不是什麽好東西,沒有啥花紋也沒有鑲珠寶,就這麽簡單素淨的一片鐵,你可莫嫌棄。”
明漪接了來,執于掌中輕輕摩挲,“不會。”
“戴上它,回家吧姑娘。”
明漪站起身,看向那中年男子,沉聲道:“多謝。”
男子揮揮手:“這傘你拿着,去吧。”
她道了謝,拿着面具撐起傘,靜靜地再次走入雨中。
鐵匠看着她的背影,嘴邊笑意漸熄。
起先送板凳的婦人又走出來,袖子一拂,變回了黑帽紅衣絡腮胡的原形,雙手背後,嘆道:“堂堂閻王,低三下四,點頭哈腰,就為了給她送塊破面具。”
閻王也由鐵匠的模樣變了回來,扔了鐵錘,面無表情,“她臉上的疤沒救了,饒是仙界的醫官也沒辦法救,給塊面具遮一遮也好。”
“其實你不必這樣做的,仙鬼二界井水不犯河水,幫她,對陰司府獄沒有什麽好處。”判官板着臉。
“我只是不希望再在她身上出什麽差錯,若是讓兩年後的那個劫出現變故,我再有本事,也沒法讓時運盤再次倒轉。希望她能聽進我剛剛的話,早點回到玉虛去,否則……”
閻王咬了咬牙,續道:“就有麻煩了。”
判官道:“霄峽會選擇保她的。”
閻王沉默片刻,道:“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了。是生是死,就看她們自己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