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抉擇
“你就為了她, 值得嗎?”屠嘲風的眼角留下一滴淚,他恨不得捧在掌心的妹妹,此刻抛卻了全部身份與尊嚴, 像一條狗一樣匍匐在地, 對着他乞憐,只為救一個外人。
一個外人……而已。
“是我的錯, 是我非要逆天而為, 她本不喜歡我, 是我非要用媚術讓她錯以為她喜歡我, ”屠酒兒的額頭頓在地上, 哭得撕心裂肺,“都是我的錯,四百年前是如此,四百年後又是如此,她們本可以不必和我糾纏在一起,是我自以為是,是我自私自利,我害了她, 害了天下那麽多人, 該贖罪的是我, 該死的是我!”
“若我不救, 你又如何?”
“她若死,我活不了了……”屠酒兒淚眼婆娑地擡頭,懇切地看着屠嘲風。
屠嘲風聽她說這番話, 心中痛如刀絞。
她就這麽在意這個凡人。
縱有再多固執,他又有何辦法眼睜睜看着她繼續求下去。
妥協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屠嘲風蹲下去,溫柔地撫摩屠酒兒的頭發,眼中含淚,道:“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三三,我答應。”
“哥……”屠酒兒撲到他懷中痛哭。
屠嘲風眼神帶着釋然,他看向阿蠻,問道:“阿蠻,你可以帶三三先去隔壁休息嗎?”
“好,好。”
阿蠻忙下床來幫忙扶起屠酒兒,所幸她得了小金烏的助力,已恢複得差不多了。屠嘲風安撫地拍拍屠酒兒的背,柔聲道:“你需要休息,去休息吧,我會救她。”
屠酒兒悶悶地嗯了一聲,跟着阿蠻去了隔壁屋子。
小金烏抱着手臂,眸中透着幾分幸災樂禍,“大舅子想怎麽救?三姑娘和阿蠻看不出來,你還看不出來道長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她強行催動體內的妖力,早已越過了這具身體能承受的最高負荷,別說皮膚都破出了裂紋傷口,內髒也差不多裂了個遍,這且是一樁;再看她這層皮,估計是挨着那虺從頭蹭到了尾,好多地方的肉直接被削掉了,後來估計她又把手伸到那虺肚子裏去,也不知找什麽,虺腹的濁液将她的手指都腐蝕出了白骨。雖還有點兒氣,也差不離是個活死人了,我扛回來也是不想她暴屍荒野,怪可憐的,說救……又哪兒有法子救呢。”
“我自有法子,”屠嘲風的目光鎖在明漪身上,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要勞煩小金烏殿下幫我個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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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你還會叫我殿下呢?”小金烏沒心沒肺地笑了笑。
“……廢話多。幫嗎?”
“幫,幫幫幫。”
“多謝。”
屠嘲風捏起法訣,口中念念有詞,右手食指與中指并起置于胸口,須臾,有一個金色光點隐隐閃爍起來,由他的胸口部位慢慢上升到喉嚨,又慢慢上升到口腔。
小金烏連眨了幾下眼,目瞪口呆。
金丹……
他竟然肯拿出自己的金丹?!
“喂,”小金烏一把抓住屠嘲風手腕,“你瘋了!”
屠嘲風吐出金丹,用另一只手托住,他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順着額角流,站都站不住了,驀地跌到了地上。
“你知道這是什麽後果嗎?失去金丹,你就變得和剛出生的畜生沒什麽兩樣了,所有的法力和修為都要從頭來過,你等得起?青丘等得起?”
“……我答應她了。”
屠嘲風喃喃完這一句,托着金丹的手微微一擡,金丹慢悠悠地飛向了明漪,在她胸口上方停了下來,然後緩緩沉入她的身體。
地上白光一閃。
一只氣息微弱的白色公狐貍蔫蔫地趴着。小金烏忙上前,抓住他毛茸茸的爪子,“大舅子?”
狐貍張口道:“幫我……回到青丘去。”
話落,他便閉上了眼。
小金烏将他抱了起來,框在懷中,又喚了兩聲:“嘲風?嘲風?”
“你別着急,”阿蠻倒了一杯水,給倚靠在床邊的屠酒兒送過去,“嘲風哥哥說會救,那就是有了十成的把握,不會有事的。”
“嗯。”
屠酒兒眼神空洞,接過杯子,卻一口也不喝,只呆呆拿在手中。
“早前你走之後,我按你的吩咐化成你的模樣,道長卻一開始就似乎起了疑心。我本不願她插手,但後來見那顆玉珠碎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直接帶了她過去,你別怨我。”
“阿蠻。”
“哎,怎麽了?”阿蠻握住她的手。
“我想……”屠酒兒輕輕地看向她,“撤回媚術。”
阿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她鼻子一酸,嗫嚅道:“三三,這不是你的錯。”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阿蠻忍着眼淚搖搖頭。
“我在想,花初。”
“三三……”
“當時她就是那樣,替我飲了毒酒後,倒在地上,滿臉都是血。”屠酒兒的聲音極輕,目光仿佛穿過了阿蠻,落在了那塵封多年的故人身上,“眼睛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角也在流血。”
阿蠻捂着嘴,眼淚流進掌心內。
“我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屠酒兒低下頭,看着杯中的水,“同樣的錯誤又一次觸犯,重複悲劇,重蹈覆轍。無辜的人受我蠱惑,為我喪命。”
“三三……”
“你應該還記得吧,幾個月前,她是如何厭棄我的。”屠酒兒忽而笑了笑,眼中有光影晃動,“就算我騙了她,騙了所有人,還是騙不了我自己。我比誰都清楚,她讨厭我。從一開始,她就是極度嫌惡我的。”
“……”
“如果她知道了我對她做的事,知道我對她施放媚術,知道她曾稀裏糊塗地與我這種妖物親昵,甚至像今天這樣為我豁出性命,她應該會被惡心地反胃吧。”
阿蠻心中揪痛,搖着頭:“你別說了。”
屠酒兒眼角溢出一滴淚,“她從來都沒做錯過什麽,不該再受制于我的妖術下。我不想她和花初一樣的下場,也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
“……”
“是時候……與她分別了。”
“等她醒來再論這件事,好不好?你不要想那麽多……”
砰砰砰。
房門被禮貌地敲了三下。
但外面的人卻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他還是站在門外,大聲說道:“三三,道長已經醫好了,我還有點急事,需先走一步,順便還得拉上少尊去幫我。阿蠻陪着你,可以嗎?”
阿蠻回道:“殿下去忙吧。”
“你們也要注意休養,日後再會!”
“殿下慢走,不送了。”
門外的小金烏道了句好,頗為無奈地低頭看着懷裏油盡燈枯的白狐,長長嘆了口氣。
道別後,房門之外的腳步聲邁開,漸響漸遠。
阿蠻觀察着屠酒兒的表情,小心地說:“你看,我就說嘲風哥哥定有辦法救的吧,而且他也沒有再說殺死道長的話了,以後大致也不會再找她的麻煩,你可放心了。”
“……她應還未醒,我想去看看她。”屠酒兒擡眼看向阿蠻。
“想看就去看吧,反正,再有什麽話也要等她醒來才能說不是?”
“嗯。”屠酒兒悶悶地點點頭。
阿蠻扶屠酒兒起來。
二人再一次踏入了隔壁屋子。
屠酒兒較之前平靜了很多,但她的手仍然禁不住輕微顫抖,她不知揣着個怎樣的心情,愧疚,自責,膽怯,沒有一個準确的詞可以描繪她腦子裏的想法。但她明白,此時就是明漪要她的命,她也願意給。
床榻上的人依舊滿身血漬,但可以看見露在外面的傷口都已愈合。屠酒兒滿眼不忍,輕聲拜托阿蠻:“幫我打一盆水來,好不好?”
阿蠻忙應下,登登登跑出去飛快地打了水拿了帕子來,放在床邊後,囑咐了屠酒兒兩句便出去了。
屠酒兒在床邊坐下,清瘦的手伸進水盆中撈出帕子,擰個半幹。
她握着濕帕子,小心地挨上明漪的側臉,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幫她擦掉血跡。
過了一會兒,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如往初一般幹淨起來,只是她右眼角下那一片裂紋狀的傷疤仍突起着可怖的輪廓,看起來猙獰非常。屠酒兒勾起右手,置于她右臉上方,想幫她祛除這片疤痕。
白色的光從她指尖流入疤內。
片刻後,那些白光忽又反了出來,回到了屠酒兒的指尖。而那些傷疤卻沒什麽改變,絲毫沒有因她的動作變得有一丁半點的光滑平整。
“不會……”屠酒兒愣住,張着嘴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看明漪的臉。
是了,屠嘲風都沒有辦法恢複的傷疤,她又如何能恢複呢?
她毀……
毀容了。
屠酒兒伸出手去,有點畏縮地碰了碰明漪的右眼下方,原本生在那裏的紅色淚痣被這片大面積的傷疤覆蓋,已完全看不見了。
她出神地看着她的臉。
窗框處有一只小鳥落下,叽叽喳喳地啄弄羽毛。
不知過了多久。
她緩緩俯了下去,抱住明漪的身體,将臉埋進她溢滿血腥氣的脖頸間,突然就悶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在明漪的耳邊斷斷續續說:“對不起、對不起。”
真的是時候了。是時候在她和明漪的命途中間畫下一條清晰的分界線。
如果她沒有辦法彌補她,最起碼,也要停止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