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萌動
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麽踏實的一覺了。
沒有噩夢,沒有焦慮,沒有懸着的心,就是很單純很單純的休息與放松。可就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自打重生後,她連一晚都不曾得獲。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的就該是這種容易揣太多心事的人。
轉醒之時,已快到了正午時分。明漪眼睛半瞌着,打了個困意濃濃的呵欠,動作很小地伸了伸懶腰,渾身筋骨都扯拉出一陣酥麻的舒适。
她揉着眼睛向身側看去。
那個嬌媚的女子側躺在自己身邊,面向自己這方,左臂彎曲着擡高枕在耳下,右臂曲地低一些,右手半握成拳置于唇颌部位,看上去像在吮吸手指似的。這樣的睡姿,倒是出乎明漪意料的乖巧可愛,有種懵懵懂懂不經人事的無邪意味。
且這小狐貍熟睡時,身上有一股子平日裏聞不到的味兒變得異常濃郁。明漪仔細聞了半天,竟發覺是奶香。
也是了,她才七百歲,妖族的七百歲可不就等于人類的兩三歲麽。
又看那埋在被褥之間的一張睡臉,眉毛顯是精心修剪過的精致,睫毛卻已因一夜輾轉失了打理,亂亂地順着眼睑伏貼著,然更覺濃密纖長。唇紅齒白,靡顏膩理,頰邊隐露桃花之色,偶洩一片旖旎風流。
怨不得都說她好看,确實是好看。
屠酒兒忽皺了皺眉,口中咕哝了一句“阿漪”,傾身上來很是自然地鑽進了明漪的懷裏,還于她胸口蹭了蹭,活脫脫一副獸類的慵懶姿态。
明漪十分反常地沒有立即推開她,而是緩緩擡起手,輕輕地碰了碰屠酒兒那柔嫩的側臉,目光有些發直。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抛卻所有身份,舍棄全部糾纏,就随了這一人而去,擇一田舍為家,農忙時她幫她遞碗水,閑暇時她聽她吹會兒笛,平日不需太多溫情,只要每每擡頭回首相顧時都有這麽一個人存在,過那平淡如水卻怡然自得的日子。縱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生,倒也……
妖物惑人。
妖物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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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着牙使勁閉上眼,再三念了幾次妖物惑人,抓住屠酒兒的肩便一把利索推開。
“唔……”屠酒兒迷蒙醒來,眨着一雙朦胧睡眼,無所适從地半舉着胳膊,迷迷糊糊地瞅着明漪,“……阿漪。”
明漪懊惱地別過頭去,她不能接受,僅僅是與這狐貍同塌而眠了一晚,自己便動了思凡的念頭。哪怕這念頭只在那一個瞬間稍稍晃了晃,她也不能原諒自己。
緊接着,明漪又畫蛇添足般告誡自己了一番,她只是一時貪戀起了凡世生活,而這生活與屠酒兒沒什麽關系,和屠酒兒在一起過也行,和其他任何一個凡人在一起過也行,她向往的只是那種生活,不是那個人。
總之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針對這狐貍有甚麽旁的心思,絕不可能。
“你怎麽不說話吶,”屠酒兒還處在半夢半醒的糊塗狀态,眯着眼向窗外看,“都已經這麽晚了,這一覺可睡得久喔。”
“沒要緊事的話,你就回後山去吧。”明漪極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十分不耐煩。
屠酒兒慢悠悠地坐起來整理衣袍,說:“……也好,你都趕了我一整夜了,走就是了。”
“那怎麽我昨日趕你你偏賴着,現下趕你一句話就走了?”明漪擰着眉道。
屠酒兒笑了,偏過頭來看着明漪,“阿漪到底是想讓我走呢,還是不想呢?”
明漪一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剛剛那句話,她握緊了拳,煩躁道:“你趕緊走,我巴不得你走。”
“哦……”
砰砰砰!
木門忽被重重砸響。
屠酒兒剛好整理齊了衣服,直接下了地去開門。
門一拉開,便見阿蠻滿臉焦急地舉着拳頭,正欲再砸,而柳逢雪裹着一件大棉衣站在旁邊,鼻頭臉頰被凍得通紅,一個勁地吸鼻子。
“阿蠻姑娘說要緊事情。”柳逢雪瞄了一眼阿蠻,本來就紅的臉蛋好像更紅了。
“什麽事兒呀,阿蠻?”屠酒兒笑着擡手幫阿蠻理了理鬓邊頭發。
阿蠻急赤白臉道:“昨兒我不是和姑姑與嘲風哥哥一起去了桃封嶺麽?出了事了!”
“你別急,仔細說清楚。”
“那嶺上有十來個紫清殿的弟子,我們本來想和他們好好談,但他們非說姑姑和嘲風哥哥都是妖,一通好罵。嘲風哥哥自然是生氣了,兩邊起了沖突,那群廢物打不過就跑,我們就去追他們。結果嘲風哥哥和姑姑就誤入了那林子中的迷陣,踩中了埋在地裏的符咒,被法術束住了身形,尋不了路也化不了原型,實實在在的困在那兒了。”
“那你怎麽出來了?”
“我那時候本就是化作鳥形态,腳不着地,也就沒踩着那符咒。”
“到底是什麽厲害法術,連姑姑這樣的人物都能困住?”
阿蠻重重地嘆口氣,苦着臉道:“姑姑說了,那符咒怕是拴着件非比尋常的寶器,八成是朱雀神獸給紫清殿的,怎麽也是件上古神器,姑姑也破不了。”
屠酒兒急得拉住阿蠻的手,說:“姑姑可說有什麽別的法子沒有?”
“有的。姑姑說,去尋一根捆仙索,和一只子午破魂杵,于樹林外畫一個八卦陣,将破魂杵插在陰陽魚的陰眼中,你把血灑在八卦的陽眼中,然後用捆仙索一端系在破魂杵上,你牽着捆仙索的另一端進林子,就能憑借與嘲風哥哥的血親聯系找到他們,再依靠捆仙索的指引帶他們出來。”
屠酒兒沒細聽這繞來繞去的方法,光聽到需要捆仙索和破魂杵,腦子轉了一遍,才發現這都是道家法器,她又上哪兒去弄?
等等……捆仙索……
屠酒兒轉身脆生生地喊:“阿漪!”
明漪已把阿蠻的話全聽了下來,知道屠酒兒這會子喊她想做什麽。捆仙索,自己屋裏牆上就挂着一根。
那是許多年前,玉虛宮聯合其他幾個道家門派剿滅了一條千年妖龍,而後幾個掌門便瓜分掉了這條龍身上能用的骨皮,玉虛宮則挑了龍筋這個部位,制作了幾百條捆仙索。故而這東西雖珍稀,但就他們玉虛宮數量大,高階弟子幾乎人手一條。
明漪蹙眉道:“就算是我肯把捆仙索給你,破魂杵你又怎麽拿?那個東西也是上古的法器了,現如今僅在師尊手裏握了一只。”
屠酒兒走到明漪面前,放軟了聲音道:“阿漪,那又不是旁人,那也是你們玉虛宮的護山神呀。你向你師尊借一借,他總不會袖手旁觀。”
明漪沒應,她心裏清楚,自上回半夜密談後,師尊的态度已很明确了,他已經打算放棄利用瓊華這個護山神,甚至還忌憚着她到時候會反過來幫青丘,此時擡出她去借破魂杵怎能行得通?
“阿漪,求求你了,你師尊手裏的東西,左右也只有你借得動了。他要是知道我哥哥也在那裏,定是說什麽都不肯拿出來的,你幫幫我吧。”屠酒兒淚眼婆娑地看着明漪,還拉住了她的袖口,“紫清殿都敢拿着朱雀的東西困他們,保不齊就折返回來,拿着更厲害的東西殺死他們,那可是姑姑啊……”
屠酒兒只說她大哥時還好,她一哭哭啼啼地說瓊華,明漪就覺心裏難受,憋悶得慌,免不了開口一嘲:“你既那麽在乎你姑姑,為何不跟着她一起困在那林子裏,死都死一起豈不好?”
“師姐,你怎麽能這麽說?”柳逢雪都聽不下去了,這話哪兒像是明漪嘴裏出來的。
明漪自覺失言,低頭抿着嘴,半晌,道:“我想想法子吧。”
柳逢雪摸不着頭腦了,她不攔着屠酒兒是因為她喜歡阿蠻,願意承個人情,明漪就這麽答應下來又是為了什麽?這麽大的事,明漪就這麽簡簡單單應下來了?她到底有沒有想一想萬一敗露了會是怎麽個下場?
屠酒兒急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一眼明漪,又看一眼天。
明漪起身,攙着床沿挪到一旁的輪椅上,道:“你先去我房裏拿捆仙索,我去主殿找師尊,你就在主殿後那片小花園藏起來等我。”
“好,好。”屠酒兒忙轉身走了,阿蠻緊跟其後。
柳逢雪看情況緊急,也不敢耽誤,推着明漪就疾步往主殿走。
屠酒兒很快回到了明漪的住處,尋到了捆仙索,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是妖,一把摸上去,骨肉被灼出侵蝕的滋滋啦啦聲響,痛得她差點嚎出來。
阿蠻嘆了氣,拿了塊布把捆仙索裹起來,“你急什麽,再急也得等那邊的破魂杵啊。”
“我怎麽會跟道門扯上這麽多關系,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屠酒兒氣急胡罵。
“還說,那不都是你自找的麽?”
“我要不是為了阿漪——”
阿蠻搖搖頭,啧啧兩聲:“哎,哎,可不是為了什麽阿漪吧,明明是為了不知幾百年前的那個皇……”
“住口!”屠酒兒忙喝止阿蠻,四下裏看了看,沒見旁人才放下心,“就你有嘴,整天廢話沒停過。”
“怎麽,我說錯了?你不就是看上了那張生得一模一樣的皮相麽?”阿蠻收拾好了捆仙索,跟着屠酒兒向主殿走,話還是不停,“可要我說,她比那個皇後差遠了,也就是一張臉像,真論起心性喜好,明明姑姑更像一些。不……姑姑要更好,姑姑是全天下最好的。”
屠酒兒眨眨眼,忽記起了與瓊華初見的那一夜。
灑金湖畔落雪的那一夜。
她們最後分別之時,瓊華将自己的傘放在了酒壇子上。
她注視着正在離去的那個背影,一如注視着許多年前那個同樣離去的故人。
她倏地大聲喊住了她,說:
“你……你很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