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樓那點事
就這麽讨厭她嗎。
她不該這麽讨厭她的啊。
不該的。
才出了明漪的房門沒兩步,屠酒兒就撞見了在不遠處站得端端正正的半熟人。
“你有事嗎?”她咽下嗓子裏的哽咽,極力讓自己聽上去很正常。
瓊華負着手,慢慢走近到她面前,雖身處朔雪之鄉,她的聲音卻宛如揚州三月的春風和煦溫柔:“三三,和我走吧。凡世榮華萬千,何必困此一隅。”
“我就要困在這兒。”屠酒兒話落,就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今日碰見了那只畫眉,她和我聊了些你的往事。”瓊華嘆了口氣,輕輕地把手搭在屠酒兒的肩頭,似是安慰,“千兩黃金色不動,帝王垂首目不斜,我不明白,一個那般恣意灑脫,無所顧慮的人,怎會甘願放棄自由。”
自由?
屠酒兒抽泣着,眼神半帶着絕望。
她早就知道,思慕一個人後,就不該再妄圖所謂的自由。只要她還牽挂她,她就一定會有欲念,只要有欲念,就終會對它臣服、為它所控。
這都是報應。
“也罷,今日之事不再提。”瓊華看屠酒兒情緒實在不好,只能按下這個話頭,“我記得來時看到山腳的鎮子裏有座茶樓,雖沒進去,不過那說書先生的故事我順便聽了一耳朵,還算不錯。我請你去那茶樓裏坐一坐,你看可好?”
“你、你請我?”屠酒兒說話都一抽一抽的。
“是啊,什麽都請。”
“那隔壁醉仙樓的女兒紅可不可以……”
Advertisement
“嗯。”
“招牌的烤雞……”
“都可以,走吧。”
瓊華帶着笑着拉住屠酒兒的手,刷地一變,只見原地一只漂亮優雅的仙鶴亭亭而立,背上軟軟地趴着一只哭得要死不活的小狐貍。
因瓊華習總是一個人飛,速度習慣性降不下來,屠酒兒趴在她背上,爪子不得不死死摳着瓊華的羽毛,狐貍皮都差點被氣流掀掉。她被狂風吹得直翻白眼,至于剛剛那還止不住的眼淚,早都不知道被刮到哪個十萬八千裏去了。
雖說妖可以使點障眼法變些銀錢,不過終歸是障眼法,東西不是真的,這種騙人的行為在屠酒兒這類“名門望族”身上從來都是不屑的。
清高到不屑騙人的後果就是,窮。
沒辦法,她不勞作,沒有什麽進賬,種在木屋跟前的一點菜夠她自己吃就不錯了,能富餘出來拿去賣的實在不多。家裏也不涉塵世,哥哥姐姐們連銀子是什麽都不知道,憑他們在妖界的地位,來這兒不搶不奪就燒高香了,壓根別指望談錢。
以往她賴着的要麽是帝王,要麽是權臣,從來不需要考慮腰包。可誰叫她這次就偏偏賴到明漪身上了,明漪怎麽可能給她花錢,估計窮道士自己都沒幾個子兒。
慘無狐道啊。
所以這次瓊華一出手就是二樓雅座,糕點菜肴樣樣具備,酒盞茶水杯杯高檔,可把屠酒兒樂了一陣子,她邊往嘴裏塞糕餅,邊含含糊糊地說:“之前我來聽說書,都只能混坐在人堆裏,順別人點兒瓜子花生吃,頂多有時候出賣色相,騙點兒酒喝喝。這是頭一回坐在這裏呢。”
“怎麽,堂堂妖尊的女兒,缺錢?”瓊華端着一杯茶水小口抿着,“可別傳到妖界去叫他們笑掉大牙。”
“敢笑,我大哥會揍他們。”屠酒兒又捏了一塊雞肉,目光投在了那說書老頭身上。
只見那老頭懷抱一把三弦,右小腿綁片刷板,說到關鍵時,足尖一點,刷板噼裏啪啦響起來,懷裏三弦撥兩聲,聲音熱熱鬧鬧的,可比尋常說書人好玩多了。
屠酒兒指着那刷板和瓊華賣弄道:“姑姑,你知道他腿上綁的是什麽嗎?”
瓊華很給面子地順着她:“你說。”
“那東西,三四片不足尺長的杜梨木,熏幹打光後打上兩個眼兒,用細麻繩穿绾起來,和那些打快板的手裏物什差不多。他一擡腳,那東西就噠噠噠得響,若是說到精彩之處,就那麽點幾下腳,也就是示意下面的人該鼓鼓掌喝彩了。”
瓊華一笑,接着她的話說:“這杜梨木,最好是選那過了百年的老樹,砍下來,樹皮一層一層刨去,直到剔得就剩個薄薄的心兒,一棵樹就做一塊。要是四棵百年老樹做出來四塊杜梨木片,穿将成板,那打出來才好聽啊。”
屠酒兒驚道:“哎,你怎麽知道的?”
“我記得《民俗雜談》這部書裏記載過。”瓊華勾着唇角,又呷口茶。
“你也看過?”屠酒兒臉上表情興奮起來,就如伯牙看見子期差不離,“講民俗的我最喜歡這一本,住處搬來搬去幾次都舍不得扔,現如今還墊在我枕頭下呢。”
“看不出來,你也有此喜好。”瓊華笑得淺淡,嗓音溫潤如水,“瞧着你這張臉,我還以為只會勾引男人。”
“都是那幫登徒子給我傳的壞名聲!”說到這裏,屠酒兒有些生氣,曲起指頭直敲桌面,“他們也真是有意思,帝王昏庸,無才覆國,卻将過錯都推給一介女子。這不就像一個貪婪之人喜歡吃肉,一直吃一直吃,吃太多給撐死了,人們不說他貪得無厭,反而怨那肉太鮮美,豈不可笑?”
“你倒把自己摘得幹淨。”
“難不成要以懷璧之罪論處我?”屠酒兒皺起眉,摸摸自己的臉蛋,“倘若生得勾人也是罪,那就都賴我身上罷。”
“唉。”瓊華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知該說什麽。
不過,屠酒兒倒真的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不久之前還因為委屈哭成那樣,随随便便拽個她感興趣的事物,她就可以立馬高興起來。
只是……不知道眼下她這高興模樣,到底是真缺心眼放得下,還是強打着精神裝給所有人看。
瓊華撐起腦袋,不再想旁的事,只專心和屠酒兒一起聽說書。說來也巧,今日那臺上之人正慷慨激昂地說烽火戲諸侯的故事。
“話說西周時期,那周宣王死後,其子宮涅繼位,是為周幽王。當時周室王畿所處之關中一帶發生大地震,加以連年旱災,使民衆饑寒交迫、四處流亡,社會動蕩不安,國力衰竭。國中上下本就人心惶惶,這時,有個大臣名褒珦,勸谏幽王,周幽王非但不聽,反而把褒珦關押起來……褒族人千方百計要把褒珦救出來,他們聽說周幽王好美色,正下令廣征天下美女入宮,于是就有了褒姒這麽個人……”
“褒姒雖然生得豔如桃李,卻冷若寒霜,自進宮以來從來沒有笑過一次,為此,幽王竟然懸賞求計,誰能引得褒姒一笑,賞黃金千兩吶!這時呢,有個叫虢石父的奸佞之臣,替周幽王想了一個主意——便是用那烽火臺一試。”
“話說那烽火臺,從國都到邊鎮要塞處處設遍,光是骊山附近就修了二十餘座。有要事發生的時候,相鄰的烽火臺相繼點火,消息才得以傳遞給諸侯。這周幽王無事點火,諸侯們以為犬戎打了過來,一個個兒都急忙跑來救駕……褒姒見千軍萬馬來去如兒戲,這才忍不住笑了一笑……”
“……就說這褒姒,忒不知要臉!不知自個兒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不過一個為了救褒珦的物件兒,還真把自己當菩薩端起來……”
那老頭也怕是個老得腦子不清楚的,說書就說書吧,說到一半還非把自己的想法也摻進去,拍着三弦緊着罵了幾句妖姬害人,紅顏禍水。
屠酒兒一聽就不樂意了,又恰好剛剛喝了兩壇酒,氣得拿着筷子把碟子敲得叮咚響:
“你看,你看,凡人就是愚昧,殊不知西周已爛透了,不論誰來做這個火引子,都早晚是個滅。我堂堂九尾靈狐,不和凡人打架……嗝兒。”屠酒兒打了個酒嗝,順了順自己的胸,“但是我要作詩一首,誰也攔不得我!”
“不攔,你作。”瓊華把下巴放在支起的手背上,溫柔地看着屠酒兒。
“九宮雲天落,美人……應禍國。”屠酒兒舉起筷子指着天,酒氣熏熏的,“可憐世人癡……呃,可憐世人癡……癡……”
瓊華輕聲接道:“猶怨一笑錯。”
“好!接得好!”屠酒兒嘿嘿笑起來,“你真懂我。”
“兩壇酒下肚你就暈乎了,虧屠蒼還給你名字裏帶了一個‘酒’字。”瓊華無奈地笑了笑。
“醉仙樓的酒就是不一樣,我喝普通的酒才不……我挨不住了,先睡一會兒,要走了你叫我。”屠酒兒擺擺手,一頭栽在桌子上開始呼呼大睡。
瓊華的目光輕輕掃過,屠酒兒的身上瞬時憑空多了一件鶴羽裘落下。她拿了一塊小狐貍剛剛最愛吃的糕餅,小口小口咬進嘴裏,繼續側耳聽臺上老頭噴着唾沫星子的評話。
“說這周幽王啊,為進一步讨褒姒歡心,又罔顧老祖宗的規矩,廢黜王後申氏和太子宜臼,冊封褒姒為後,褒姒生的兒子伯服為太子,并下令廢去王後的父親申侯的爵位。這申侯聽了還得了?立馬不幹了,聯合缯侯及西北夷族犬戎之兵進攻鎬京……後犬戎兵馬蜂擁入城,只剩下周幽王、褒姒還有他們那個小太子伯服,然,亡國之下,焉有不敗之王?敗王之旁,焉有不死之姬?蕭牆之禍,紅顏之亂,這人吶,哪兒能預料那麽多呢?到最後,也只能落得個死光光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