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護山神
一陣叽叽喳喳的鳥叫由遠及近,似乎落在了屋子旁邊的那顆梧桐樹上。頃刻之後,落在樹枝上的畫眉鳥“嘭”的一下變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軟軟地趴在枝幹上笑道:“羞羞羞,人家又沒有理你吧?”
屠酒兒轉身,面上變了個表情,揮着戲本子佯怒道:“阿蠻,當心我把你砸下來!”
阿蠻吐了吐舌頭:“你才不會呢,辛辛苦苦抄了那麽久的戲本子,你舍得扔出去?”
屠酒兒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面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她沉默半晌,轉身欲要回屋去。
“哎!”阿蠻又叫住她,挂在樹枝上的腿來回晃了晃,“三三,可別怪我多嘴,妖尊前幾日才和我囑托‘我老咯,管不了幺兒咯,你且幫我看着她,不要叫幺兒在外面給青丘丢臉咯’,幸好我良心未泯,沒有把你在這裏做的這些丢人事兒都告訴妖尊,可以後有朝一日旁人洩露給他,可就等你爹扒你一層皮吧。”
“丢人?”屠酒兒臉色變得十分不好看,咄咄逼人道,“如若在俗世安家粗茶淡飯擱置法術事事親力親為這些就叫丢人的話,阿爹是不記得他被祖父扔到凡間歷練的那些年是如何‘丢人’了麽?”
阿蠻搖搖頭,絲毫沒有被屠酒兒的語氣惹惱,“三三,你明明知曉妖尊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惱的不是你不懂用法術享樂,他惱的,明明是你那不知道放到何處的姿态……”
“和我談姿态?先叫他懂得如何拒絕去跪阿娘的搓衣板再說。”
話罷,屠酒兒抱着厚厚的戲本子,轉身進屋去了。
阿蠻歪了歪腦袋,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呢?對于相愛之人,放低姿态叫妥協,可對于無情之人,放低姿态……便是下賤啊。”
日落西山。
積雪尚未消融,橙黃的夕陽殘光穿過落着薄雪的松樹針葉,漏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就像灑了一湖的金子,含着抹虛妄而不真實的美。
或許這就是灑金湖的名字由來。
屠酒兒放下手裏空了一半的酒壇子,醉眼迷蒙着解開了衣襟上端的兩顆扣子,讓自己能更順暢地呼吸。她擡眼,看看快要消失在湖面的夕陽,又看看另一邊顯了半邊輪廓的彎月,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
“日行其日,月行其夜,日月二者,終究……終究……”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踉跄了一下,艱難維持住身子,一走一晃地向湖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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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
白色的靴子踏入冰冷的湖水中,濕痕瞬間爬上小腿。
“……還是……”
水已漫過小腿,又漫過大腿,最後甚至漫到了腰線。
屠酒兒的半個身子已經沒在水中,她俯下頭,低垂的眼眸映入水中的半抹殘陽。看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水面,輕輕地碰了一下浮在湖面的金色。
一圈漣漪由她的指尖蕩開,晃碎了那片明亮的倒影,只剩一汪黑漆漆的死水。
“……抓不住。”
她閉上眼,強忍着眼睛裏那股子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其他原因的濕意。
湖那邊,最後一點夕陽也沉了下去,天色瞬時變暗。
涼悠悠的風從東南邊吹來,不知何時,天空又開始飄雪。
屠酒兒只是呆呆地站着,似乎在指望着這寒冷的天氣讓自己從醉酒中稍稍清醒一些。她抽了抽鼻子,眨眨眼睛,許久,笑嘆道:“喝多了便就這般矯情。”
“原來你知曉這很矯情。”
岸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
屠酒兒不慌不忙地慢悠悠轉過去,看向岸邊。
一個身披鶴羽長裘的女子撐着一把油紙傘,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的酒壇子旁邊,傘沿只遮了半邊她的身體,另半邊,則籠在自己那喝了一半的酒壇子上。
埋在毛茸茸厚領子裏的那張臉有着這玉虛宮修道之人慣有的清冷出俗,可又分明與那些毫無感情的庸凡之人不同,靜和雅致,宛如神尊,芳澤無加,鉛華不禦,眼角眉梢盡是慈悲善意,好似就算對面的人是大奸大惡,她也會盡顯謙卑的語态。屠酒兒看着她,忽想到一個世人寫的賦——
若輕雲之蔽月,若流風之回雪。
不錯,她的那雙眼,就好似籠着輕雲的明月,月華本流轉耀人,可又被薄雲斂去了鋒芒,少三分霜寒,少三分疏離,多的……卻是數算不盡的溫柔。
罕見的氣度。
她應該是個神吧。
“你叫什麽名字?”屠酒兒乘着餘醉開口先問。
那女子笑了笑,說:“瓊華。”
屠酒兒想了又想,搖搖頭:“我不記得神君中有叫做這個名字的。”
“誰告訴你我是神?”瓊華的嗓音透澈清越,不若明漪那般冷寂,也不若屠酒兒那般嬌軟,是正好掐在各種特征邊緣的最好聽的樣子,“我是妖,活了三萬年的妖。”
“三萬年?”屠酒兒一個激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才七百歲,父親身為妖尊,也不過一萬八千歲。一只妖三萬歲?這年紀早就該修煉成神了啊。
“你就打算一直站在水中與我談天麽?”
屠酒兒才反應過來,只得先淌着水走回岸邊。她才站定,瓊華便輕輕朝她吹了口氣,濕透的裙子眨眼間幹了。
“你……”屠酒兒又看了一眼她的傘,還是沒忍住問剛剛想問的事情,“你為什麽要給我的酒壇子打傘?”
“天地可負,河川可負,良辰可負,霸業可負,唯美人與美酒,不可。”瓊華的唇角一勾,眼中帶着幾分笑意看着屠酒兒,“你是九尾靈狐?青丘之國來的麽?”
“你識得我?我叫屠酒兒。”
“屠酒兒……”瓊華眯起眼眸,想了想,“屠酒兒……嗯……嗯,我記得。當年妖尊請我去青丘吃你的滿月酒,仿佛是不久之前的事。”
“滿月酒?你認識我阿爹麽?”屠酒兒驚訝道。
“是的,我們是許多年的好友了,甚至曾姐弟相稱。” 瓊華的目光投在湖面上,她的眼神與語氣,都是以往從不曾在三界遇到過的極致的溫軟,“我仍有印象,那時我還抱過你,你尚是狐形,牙都沒齊,非要去吃我手裏的雞爪子。我心軟便喂給了你,結果你口中唯一一顆松趴趴的門牙就被硌下來了,你阿爹還埋怨了我。不過如今見你,門牙倒是漂亮。”
屠酒兒有些窘迫,可還懂得禮數,她站正一拜:“原來是阿爹的故友,怪我年紀小,不曾聽他說起過。不過您和他以姐弟論處過,那我左右得喚一聲姑姑才好。”
瓊華低頭笑了一笑,又道:“我記得你在你家排行老三,所以你乳名喚作三三,對麽?你如此顯赫的身份,你阿爹怎麽放了你,在玉虛宮這邊待着?”
屠酒兒抿了抿嘴,繞開了這個問題:“姑姑呢,三萬年了,怎不升為上神?也不曾再拜訪青丘,卻來到此處?我在這裏住了幾個月了,亦不曾見過姑姑。”
“神與仙的條框太多,我不願為此所累,故而不願受那天劫。而在五百年前,原本作為玉虛宮護山神獸的白澤大哥大限臨至,他死前将玉虛宮托付給我,言詞懇切,我不好拒絕,只得答應他。”瓊華長嘆一聲,聲音頓了頓,“可凡間繁華誘人,我也不願受困于此,于是和玉虛宮掌門談妥,給他玉虛宮挂上我瓊華的名頭,盡可叫外人忌憚,而我只需每五十年回來一次,露個面便罷。”
“原來是這樣。姑姑五十年才回這裏一次,如此緊仄的時間,就不耽誤您的事了。”屠酒兒強耐着性子禮貌地委婉辭別,但她卻沒丁點兒要走的意思,反而抱起地上的酒壇,一屁股坐了下來。
瓊華聽得出來她言語間的不耐煩,也聽得出來她因身份原因勉強維持的禮教,更明白她言語中下的逐客令,但仍多嘴問道:“夜快深了,你還待在這灑金湖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是想待在這裏,待十天。”屠酒兒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激得她眼睛瞬間就紅了,“……一天不能少,就十天。”
瓊華想說些什麽,但又沒說。須臾,她彎下腰,将手中的油紙傘擱在地面,罩在另一個酒壇子上。
屠酒兒瞥了一眼地上的傘,看向正在離去的那個背影,倏地大聲喊道:
“嗳!”
那人聞聲停住。
“你……你很像她。”
瓊華轉過半個頭,猶豫半晌,并沒有問屠酒兒口中的“她”是誰,只道:“……事了後,我再來看你。”
屠酒兒側眼用餘光看着瓊華。
她踏出兩步,身上的鶴羽長裘忽的翻起,周圍空氣扭曲片刻,發出一陣混沌的暗光。光滅後,人已不在。
一只漂亮優雅的白鶴,亭亭而立于水沿淺灘之上,它扭了扭脖子,似乎看了屠酒兒一眼,然後跳躍幾步,振翅飛向雪中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