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地
沒有想象中元神被強壓成嬰兒的逼仄,也沒有重新進入一個胚胎的擁堵。明漪只是覺得,她躺在一個很舒适的床榻中,鼻腔裏環繞着熟悉的熏香,身下和腦後墊着的都是自己習慣的軟綿高度。有和煦的暖光懶洋洋地籠罩在她的皮膚上,耳畔流連着細碎的鳥叫莺語,就如同以往許許多多次從自己床上迷蒙初醒之時那樣。
她皺了皺眉,眼睛使勁閉了閉,眨巴着睜開。
刺眼灼爍的光線令她不得不再次閉上眼,适應了許久,才勉強能視物。
她倦怠地撐着身子坐起來,腦子裏模模糊糊的。等清醒了一點,她才突然記起來去摸自己的脖子,仔仔細細地撫過喉嚨那裏光滑細膩的皮膚。
應該不是被人救了,就算大羅神仙下凡,也不可能讓她自刎時留下的傷痕消失得如此徹底。
為什麽?
明漪試着下床,發覺自己身上竟一點傷都沒有,任何地方都很康健,不痛亦不癢。她環視了一周環境,這裏是自己在玉虛宮的寝房,和慣常那般無二,簡單樸素,只一架木床,一方書桌而已。
但屋內一些擺設的放置,分明又和記憶中有些不同。
怎麽會……
奇也,卻不知如今是何年歲?
忽然記起,自己素來都有寫起居手記的習慣,或許去找到抽屜裏的手記簿,能摸到一點頭緒。
行至書桌旁,摸索出藏在木抽屜中的手記,明漪拉了木椅坐下,仔細看起那些自己親手寫下的娟秀小楷。
她直接翻至最後一頁,那裏的日期,停留在庚子年三月初三。日期下面,端的只草草寫了兩句:
“今日上巳,她又托人拿了書信,喚我去後山木屋共度上巳節。紅塵癡兒,不知何時才能知曉,我并非良人。”
庚子年……上巳……?
明漪呆呆地坐了好久,才接受了眼下的事實。
Advertisement
重回故地,重度舊日。
庚子年是……
嗯……
對。
想起來了。
庚子年的三月,應是遇見她的第二年。
這一年,自己只有二十一歲。
她與她在己亥年十一月相遇在玉虛山腳下,那時下着很大的雪,自己只是撐着傘外出歸來,行至山麓,見雪地中有一白狐孤零零地躺着,走近去瞧,還能聞見醇香酒氣。她只是笑嘆了一句畜生也會貪杯享樂,順手将自己的傘掩在了白狐的上方,為它擋去些許凜冽寒意,随後便一個人冒雪回山了。
可她沒有想到,那只白狐竟已成精,當時它醉得癱軟,不露一絲妖氣,自己難免疏忽,覺察不來。此後,那白狐借着還傘的理由,化成人形上了玉虛山,跟在她身邊。掌門師尊雖有不滿,可那白狐的來頭非同小可,背後有青丘之國立足,且又沒做壞事,掌門師尊便也由她去了。
說來也怪,這白狐還了傘還賴着不走,似個跟屁蟲一樣總追着自己,今日誇誇自己臉生的好,明日誇誇自己字寫得漂亮,後日誇誇自己那顆紅色淚痣別致,就連修道人穿的最尋常白衣,在她口中也能誇出花來。掌門師尊不許白狐住在玉虛宮,她便去後山自己搭了個小木屋住,養養花,種種菜,過得倒也順遂,只是得閑就往自己寝房跑。
明漪從來都弄不明白,即便是現在,她也不明白,屠酒兒為什麽會如此莫名其妙地死心塌地。
她問起小狐貍時,小狐貍羞赧地說,她喜歡喝酒,曾喝醉過無數次,有想要殺了她取皮毛的,也有想捉了她回去飼養的,化為人形時,更有許多想乘人之危動手動腳的,自然,也有許許多多不願搭理視而不見的。但,她是第一個為她撐傘的。
她思慕一個人的理由,真是簡單到可笑。
越是念及過往,明漪便越覺愧疚。屠酒兒當初喜歡她喜歡得那麽單純真摯,自己若無意,一直推卻便是,她卻偏偏聽了掌門師尊的話,假裝接受了她的情誼,欺騙了她的信任,辜負了她的摯誠。
最後,還了結了她的性命。
明漪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屠酒兒死前那個含淚的絕望目光,她那時就知道,自己要下十八層地獄的。雖是為了道與義做這些事,可她明白,她生生世世,都再也不能安心修道了。
屠酒兒……
無解的劫啊。
也罷。
雖不知為何,但她的的确确回到了庚子年的三月初四這一天。
明漪苦笑,只嘆命運實在弄人,死前,她那一生實在算不得美滿安樂,可如今老天再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難道就可以逆天改命,扭轉乾坤了麽?該有的矛盾一直存在,該存的隐患一分沒少,大致的走向,也是她一人之力無法改變的。
不過,若可以……
窗口處有微風掠過,吹得桌上一片薄紙拂過手背。
明漪捉住那片紙,順手翻過來瞧了一瞧。
原來是那小狐貍昨日托師弟拿來的信箋。柔軟的灑金熟宣被細致地裁成一方紙片,上面用極黑的上品徽墨寫了幾個潇灑的行草——
“昨日下山小游,遇一湘妃竹笛,高吹清脆,低吹渾厚,恰适上巳,望吹與爾聽。”
湘妃竹笛……
不禁一笑。
這小狐貍,雖在俗世間落了個妖媚風騷的壞名聲,可明漪接觸後才知曉,她固然是風騷,但那些腌臜傳言卻大多是求而不得心生怨憎之人惡意傳播開來的。原本她也覺得這種狐貍精不學無術,肚中無墨,只知搔首弄姿,魅惑人心,可和屠酒兒稍稍熟絡起來後,明漪才了解這種看法似乎有些靠不住。
屠酒兒這只狐貍,深谙兼顧陽春白雪與下裏巴人,愛讀書,喜論詩,好喝酒。生性恣意灑脫,萬事随心而走,處世為人絲毫不為條框規矩所累,最喜歡端着酒碗去聽茶樓說書,或拍着酒壇和書生們高談闊論詩詞歌賦。由她總遞過來的信箋也可看出,她偏好捯饬這些東西,連傳個信用的灑金熟宣紙、上品極黑徽墨都是非常有講究的。
明漪嘆了口氣,看着手中的信箋。她記得,原本的過往軌跡中,她沒有搭理這封信,後來忙起來,也完全忘記了去回屠酒兒一聲。
如今,不如去後山看一看。既然得以重活一趟,好歹也要見見之前沒有見過的事與物。
大道不得偏離,細節總可走走異處罷。
明漪将那張信箋放入袖中,整理澴洗一番,出了門去。
将将走出百尺不到,便有一藍袍少女迎面而來,見了她恭敬地作揖行禮:“明師姐好。這是去哪裏?”
這少女名叫柳逢雪,十七歲,同出一門,相識十年有餘,向來和自己比較親近,關系較旁人要好許多。有些和別人說不得的話,和她都是可以說的。
“我去後山。”明漪道出實話。
柳逢雪詫異道:“師姐可是去找那只小狐貍?師姐忘了麽,昨日掌門師尊才囑咐過你,你現下需得去主殿領衆弟子飲早茶的。要是被掌門師尊知道你和那小狐貍還有來往,他老人家可又要生氣了。”
“逢雪,我昨夜裏做了不好的夢,現在腦中混沌,只想找個清淨地方呆一呆。況且,我本就是打算親自去勸勸那小狐貍,希望她能早點離開這裏,算不得忤逆師尊意願吧?”
柳逢雪又拜了一拜:“既然如此,師姐便去吧,師尊那裏我幫你圓過去。”
明漪點點頭:“有勞你了。”
行過禮後,也不啰嗦,柳逢雪便前往主殿方向去了。
奇怪,不知怎的,她好像下意識就想違反一下既定的軌跡。若放在往日,像抛下主殿領茶去看屠酒兒這種事,是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能發生的。
或許面對重來一次的機會,大部分人在遇到相同抉擇時,都會選擇背道而馳。
玉虛宮所處之地偏北,故而雖然已到三月,天氣依然寒冷,空中仍有細雪。走了有半個多時辰,明漪才走出了玉虛宮的領地範圍,尋到那個簡陋的木屋。
木屋建得不大,看上去也确實只夠一個人單獨居住。木屋門口圈了兩塊栅欄,左邊栅欄裏養了一些山雞,右邊栅欄稍大一些,分為兩塊,一半種着才冒出嫩尖的青菜,一半種了一小片茶葉灌叢。栅欄口放了兩個籮筐,裏面擺着曬好的茶葉。
生前,明漪曾陪屠酒兒在這裏住過一段時日,她知道這裏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适宜,對于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享受慣了大富大貴生活的妖精來說,甚至可以稱之為艱苦了。
行至門前,她猶豫了片刻,敲了敲門。
許久,無人作答。
可能是又到山下打酒去了吧。
這門沒有上鎖,一般也不會有人找到這裏,更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值得偷竊。按理說,屋子主人不在,她該直接回去,可鬼使神差的,她竟一手推開了那扇木門,猶疑着慢慢踱進去。
淩亂不堪的桌面,瞬間抓住了她的眼球。
她靠近那臺木桌,這裏是屠酒兒習慣寫字作畫的地方,上面亂七八糟地擺放着一些她寫過的詩稿和畫的草本。已幹的硯臺旁邊,有一根斑點縱布的竹笛,竹笛下壓着一本用舊的簿子,看上去和自己那本手記簿倒是很像。
她并不記得生前屠酒兒有過這麽一個簿子,許是小狐貍将它藏得太好了。
又或許,是她自己根本就沒有真正注意過屠酒兒這個人。不關注她,自然也不會關注她身旁有什麽東西。
明漪挪開竹笛,拿起簿子,翻到首頁。
“己亥年臘月初五。昨日溜進阿漪的寝房,隐去身形,見她正在寫手記,多看了一陣。寫手記實乃好習慣,遂決定,今日起亦始。”
“己亥年臘月廿一。二姐從青丘送了幾株茶葉樹來,怕我喝不慣凡塵俗茶。茶葉樹雖好,我卻養着無味,終不能開花。”
“己亥年臘月廿二。不能開花倒罷,泡出的水也苦澀,實不解茶道。”
“庚子年正月十五。今乃上元節,玉虛宮中亦慶賀此日,大擺筵席,阿漪沒有飲酒,倒是喝了許多茶水。我見她慣常愛穿茶白色的衣服,想來亦是愛茶之人。感念二姐送來的茶葉樹,如今倒是要好好伺候一番了。”
多翻了一疊,正好翻到了昨日那篇。
“庚子年三月初三。今早下山買酒時,見到這支漂亮的笛子,旁人告知,乃湘妃竹所制。今日好似又到了上巳節,我給阿漪遞了信箋,不知她會不會來。她不喜歡說話,雖然我總希望她能同我多說兩句,可若真的來了,一句話不說,光聽我吹吹笛子,也很好。”
這頁翻過去,只見潦草的兩句——
“庚子年三月初四。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吹笛……到天明……
到天明啊。
明漪的心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感覺,她合上簿子,放回原位。
也罷,既然人不在,那就改日再……
“阿漪,你怎來了?”
明漪聞聲猛然擡頭,有點無措地看向門口那面色欣喜問出這句話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