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面具之下
何唯揣着點難以名狀的心事入睡,第二天早上下樓時,一眼看到沙發上自己的包。
田雲岚穿戴整齊,在座機旁跟人通話,收線後跟她說包是陳嘉揚一大早送過來的。何唯沒吭聲,田雲岚看出什麽,問:“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何唯心想如果媽媽得知自己女兒在大街上對男人大打出手,會不會吓到?還是覺得這麽多年的教育太失敗?她轉而問:“我爸呢?”
“還沒起,又是後半夜回來的。”
“還在書房?”
田雲岚拎起包正要往出走,聞言頓住,何唯追問:“您跟我爸出什麽問題了?不管是什麽問題一定要及時溝通,分居很傷感情的。”
田雲岚眉眼間似有倦意,只說:“不用操心我們,倒是你自己,別太任性,男朋友跟爸媽不一樣,包容也是有限度的,嘉揚不錯,要珍惜……”
何唯接:“我爸對你也一直很好。”
看着媽媽面露警覺,她緩緩繼續:“如果他也出現跟我爸一樣的狀況……”
“什麽意思?”田雲岚問,包裏手機又響,她拿出來看看,說:“我現在忙,晚上回來再說。”
何唯嘆口氣,早習慣了父母這種工作生活狀态,現在卻覺得,母女之間連一個話題都不能順利談完,真是有點不正常。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她跟家人說的話,還不如昨天跟那個人說的多。
上樓後她又看向書房,房門緊閉,她遲疑了會兒還是走過去,推一下,裏面鎖上了。何唯一時愣住,連門都鎖上了,手機密碼肯定也換了,原來十幾二十年的堅持,這麽輕易就能改變。
那個人,自那晚家門口分別,又是一連數日不見。
他似乎也沒把這裏當家,行蹤不定,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報備。何唯不禁想到一個詞,浪子。早些年的影視作品裏,這類人物很受女同胞青睐。因為女人是幻想動物,總覺得自己是能讓浪子回頭的那一個。
***
這一日上午,某中式會所樓上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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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竹林,風吹過,沙沙響,像是葉子與葉子的耳鬓厮磨。
周熠站在後窗口,對着這一番景致抽着煙。
身後不遠處的茶幾上擺着三只茶杯,還攤着一堆資料。
顧遠鈞端坐一旁,翻閱其中一份,“……項目失敗,對股東隐瞞實情,侵犯股東知情權,這個可以告上法庭了。不過話說回來,哪個企業沒些貓膩,輕來輕去大家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他放下文件,喝口茶水,點頭:“茶好,意境也好。這才叫享受,比上次那個號稱‘帝王般’待遇的洗浴城強多了。這些土豪,還真是用三世的審美還來一世財富。”
周熠接了句:“哪有一世,都是朝不保夕的生意人。”
顧遠鈞唏噓:“也對,不差錢時一個億是小目标,差錢時一點五億難倒英雄漢。”
周熠走過來坐下,說:“還要着重查一個人。”
“誰?”
“田雲岚。她管財務,大權在握。”
顧遠鈞會意道:“她肯定沒少補貼那個不提氣的兄弟,利益輸送肯定不少,但是一直沒當作重點來抓。”
“不止。”周熠語氣篤定,“我無意中聽到田雲岚一通電話,跟人争執,提了一筆錢,數目不小。”當時她發現附近有人,才加了一句“姐夫”,這種此地無銀的小把戲,大概也只有何唯才會信。
顧遠鈞說:“她在外面的确還有幾個公司,參股控股的都有,但大致都沒問題。”他反應過來,“你懷疑她掏空上市公司?”
周熠不語。
顧遠鈞道:“這兩口子可是恩愛典範,業內佳話,這要是也玩同床異夢這一套,”他嘆息,“我還真不能相信愛情了。”
周熠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顧遠鈞喝口茶,表情恢複嚴肅,“之前主要是收集經營不善的證據,都是指向一把手,以罷免為目的。如果資金也出了問題,萬一漏洞很大的話,你确定要接這麽個爛攤子?”
周熠端起小巧精致的骨瓷杯,也不倒茶,把玩着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不是監管部門,也不是道德衛士,抓住漏洞為我所用,把水攪渾而已,混亂是向上的階梯。”
顧遠鈞笑:“這把鐵椅子可不好坐。”
“我也沒打算坐,打算把它熔了,或者論斤賣廢鐵。”
周熠半開玩笑地說完,手裏動作一停,看向門口。
顧遠鈞也看過去,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不再開口。
隔一會兒,門開了,露出一張賤兮兮的臉,關上門後煞有介事地說:“隔音還不錯,啥也沒聽清。”
顧遠鈞說:“裝神弄鬼。”
寧小宇反擊:“咋不說你做賊心虛呢?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從果盤裏拈起一片芒果,送進嘴裏,含糊道:“你們說啥呢?咋不繼續了?”
顧遠鈞把桌上文件整理入袋,“我們剛才在聊成人話題,少兒不宜。”
“切,我也是成年人好不好?說來聽聽呗。”
“你多大?”
“二十多了。”
顧遠鈞看他一眼,下定論:“至多二十。”
寧小宇一呆,看一眼周熠,後者搖頭,表示不關我事,寧小宇驚奇不已,問:“你是……算命的?”
顧遠鈞說:“我是牙醫。”見對方沒領會,他補充,“剛看見你大牙了。”
寧小宇眼一瞪:“你罵我是牲口?周哥,盤他。”
周熠只管喝茶。
顧遠鈞問:“你叫他什麽?”
“周哥啊,咋地了?”
顧遠鈞一笑,“沒什麽。”
寧小宇不樂意,“最煩這樣的,說話留一截兒,動不動就笑,虛頭巴腦。”
顧遠鈞掂一掂文件袋,裝進随身帶的包裏,說:“那你可錯了,這屋裏三個人,要論實誠,我第一。”寧小宇剛要張嘴,他繼續:“你第二。”
言外之意,寧小宇立即忠心護主,“周哥,他說你虛僞,必須得盤他。”
周熠給他倒了杯茶,“上千一壺,多喝點才夠本,等會兒請你吃好的。”
寧小宇這才意識到有點渴,端起一飲而盡,抹把嘴,興致勃勃地說:“這兒不錯啊,挺風雅,樓下廳裏引的是活水,養了魚,還有荷花呢,叫‘蓮年有魚’,聽說這兒的浙菜特地道,我等會兒可得多吃點……”
顧遠鈞接一句:“所以你的關注點就是這個?”
“怎麽?”寧小宇不解。
“難道你沒發現這的服務員都挺漂亮的麽?”
寧小宇“哦”了一聲,“還行吧,跟小刺猬比差遠了。”
顧遠鈞挑眉:“小刺猬?這麽別致的昵稱,是你相好兒麽?”
“別亂說啊,那可是嫂子……”寧小宇眼珠子一轉,正襟危坐,“給你們講個笑話呗。”
“我媽以前經常念叨兩句話:醜妻近地家中寶,色字頭上一把刀。還問我,兒子你是要寶還是要刀?我那會兒正癡迷武俠片,就說,要寶刀。我媽氣的給我一嘴巴,我爸在旁邊兒樂得不行。”
“其實這話是說給我爸聽的。我媽又問一遍,只能要一樣。我說‘要嘚嗷……’一看我媽那要舉起來的手,就改口‘那就寶吧。’我媽揉揉我的臉,‘乖兒子’。”
笑話講完了,顧遠鈞和周熠對視一眼,怎麽有點冷呢。
寧小宇提示:“你們是要寶還是要刀?”
顧遠鈞接:“我是個膚淺的人,我要刀。”
寧小宇看向周熠,良苦用心溢于言表,周熠聳肩:“我比他還膚淺。”
寧小宇搖頭嘆氣,仿佛已經看到這二位被頭上那把刀剁成餃子餡兒。
顧遠鈞笑問:“你從哪發現的這麽個活寶?”
周熠說:“網吧撿的。”
他手機響了一聲,是條信息,只有一句“安排好了”。
他收起手機,漫不經心地聽着另外兩人鬥嘴,然後起身,“我出去透透氣。”
***
周熠先是去了洗手間,出來後又順手點了支煙。
打火時想起何唯跟他要煙抽的那一幕,她手指細長,夾着煙的樣子還挺好看,帶了幾分平時見不到的成熟和妩媚。
她還問為什麽不阻止她,其實在他眼中,所有嗜好裏,這差不多是最無害的一種。他見過太多人,沉迷于別的東西,那才是真的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魔鬼手裏。他還覺得,吸煙最迷人的一部分,是點燃和掐滅的動作,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都由自己說了算。
轉念又想到剛才那個笑話,寧小宇這家夥。
這個地方設計得很有意境,或者為保護客人隐私,每個包間都有專屬名字,別說隔音,仿佛與世隔絕,俨如鬧市中的小小世外桃源,包間外過道曲折,還不時出現一道屏風隔斷視野。
他此刻就在一面山水屏風後,靠着牆,仰頭噴雲吐霧,手裏無意識地轉動着打火機。聽到一串高跟鞋踩地聲,由遠及近,他手裏動作也慢下來。
又過了幾秒,一道身影轉過屏風。
“聞着煙味就知道是你。”謝千語說。
周熠心想,這比聞香識女人來厲害,但只說:“你不該出來。”
“他在接電話,我避嫌。”
旁邊有一株半人高的盆栽,謝千語手指撥拉葉片,說:“他就是聊天,想到哪說哪,大多圍繞工作,偶爾提幾句女兒。”
周熠接道:“敷衍一下就好,也不用管他說什麽,真要說了,反而是故意,通過你來誤導我的。”
“你瘦了。”
“……可能是頭發長了,顯的。”
謝千語似乎還有話,但欲言又止,沒再看他,手裏繼續折磨着植物葉子,像扭捏小女生擺弄發梢或衣角。周熠只裝作看不見,默默抽煙,然後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
謝千語臨走前說:“少抽一點吧,你身上還有傷。”
他笑笑:“已經好了。”
謝千語走出屏風,頓覺呼吸舒暢了些,和那人在一起,空氣密度都會發生改變,令人産生一些輕微的不适感,感性放大,理智缺席。每一次見面後,感覺無一例外是矛盾的,既歡欣,又痛苦。
她心裏有事,就沒聽到腳步聲,拐角時差點跟人撞上。
那人身材高大,衣着光鮮,身上有古龍水味兒,還頗為紳士地伸手虛扶她一下,看到她的臉,呆了一呆,她道歉後擦身而過,他還一直站在原地追逐着佳人的背影。
對于這種狀況,謝千語實在不陌生,從小美到大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來自異性的這類反應。說來奇怪,她自己偶爾也用香水,但是反感男人用,會有一種修飾過度、油頭粉面之感。她總覺得對男人來說,香皂味道就剛剛好,健康又幹淨,或者,再有一點淡淡的煙味,有一點神秘,還有點頹廢。
推開包間門的同時,她關上了心裏那一道。
今天來到這裏時,何天奎已經到了,端坐茶桌後認真沏茶,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她落座後,他就推一杯過來,清亮的茶水在雪白的瓷杯裏蕩漾。
他說:“普洱茶性溫和,降火氣,暖胃。”
謝千語心裏微微一熱,上次吃飯她随口提了句,高中時學校比較變态,食堂沒凳子,草草吃完,匆匆回教室,落下胃病,不知是湊巧還是被他記在心裏。
她恭維道:“想不到何總還精通茶道。”
何天奎坦誠地說:“只是皮毛,裝裝樣子而已。我從小就是急性子,母親經常要求我做一些細致的事兒來磨練耐心,最常做的就是挑紅綠黃豆。”他無奈一笑,“四只大碗擺在面前,我當時的心情真是,恨不得都吞進肚裏算了。”
謝千語笑。
“工作以後,尤其是近年,每當有壓力時,就有意找點事來放慢節奏,平心靜氣。有人選擇舞文弄墨,我沒興趣,感覺像是附庸風雅,就學了沏茶。”
謝千語心想,的确比起文房四寶,這人的氣質更适合挽弓搭箭。
何天奎說,他做的這一套流程是中式茶藝,準确說,中國叫茶藝,日本叫茶道。茶出自中國,但把茶道作為國家名片推廣至全世界的卻是日本人,這引人深思。原因之一,大概是國人更懂變通,推陳出新的同時,也忽略傳承。而鄰國人的“一根筋”,則延伸出“一生專注做一件事”的匠人精神。
謝千語的二外就是日語,必然要了解國民風俗和文化背景,但側重點不同,更感興趣的是俳句、枯山水、物哀美學。
何天奎說:“這些話題,跟我女兒能有的聊,她也喜歡研究這些。”
“……大概是因為老爸做鋼鐵,女兒也愛好古怪,喜歡泥巴和石頭。”
他說起女兒時,神情放松,眼底含笑,有寵溺,又有些自豪。讓謝千語放下戒心的同時,也想起自己父親那總是嚴苛的臉,認為她初中還喜歡布娃娃是玩物喪志,從不在外人面前誇她半句,覺得那是謙遜,也是怕她驕傲、膨脹。
她想起何家大門外那短暫一面,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如今想來,她身上的獨特氣質,不僅源自物質的嬌養,那份坦率甚至霸道,更是來自精神世界的包容和寵愛。
何天奎三句話又回到本行,說看過不少日本企業家的書籍,尤其是鋼鐵行業,新日鐵、神鋼,這些鋼鐵巨人以及巨人的掌舵者,都是他的榜樣,遺憾早早參加工作,放棄了赴日留學的機會。
謝千語保持禮節性的微笑和傾聽姿态,實際上有點走神。
她的母校是一所理工類重點大學,她上學期間就經常幫人翻譯專業性材料,背過冶金機械等詞典,協助過老師編書,所以也能勝任何天奎提供的兼職機會。
因為工作關系,她接觸過很多大佬,要麽土豪做派十足,張口閉口不離錢,要麽喜歡充當人生導師,大講特講個人奮鬥史。眼前這位則不同,平易近人,言之有物,表達自己的同時,又不自說自話。出去時開車門,拉椅子,細節上夠紳士,偶爾還會帶一點大男子主義。
這讓她想起周熠,第一次請他吃飯時,就被他搶着結了賬,還說吃軟飯的男人才會讓女人掏錢。他當時态度很粗魯,可是她卻異常受用,也許是見慣了殷勤讨好,這種反而讓她覺出真誠。
如果他們真是兄弟,倒是會有一些相似之處。
當她意識到自己居然在尋找相似之處時,不禁心頭一跳。
所以她趁着何天奎接電話,出去調整情緒。所以看到周熠時,有一肚子話想說,卻無法宣之于口。
這一刻,她拉開門的瞬間,聽到一聲熟悉的樂音。
何天奎的面前,放着一把古筝,他右手正在撥弄琴弦,一副門外漢的架勢。聽到開門聲,他擡頭,臉上有尴尬之色一閃而逝。
像是做壞事被發現的頑童。
這表情換作別人還好,出現在他這張一向泰然自若的臉上,就很怪異,還有點好笑。謝千語善意地笑了下,随即升起警覺。
她從小就學古筝,過了業餘十級……當然,他調查過她也不意外。
何天奎又笨拙地撥弄兩下,語氣随意地說:“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手機鈴聲就是古筝吧?旋律有點熟,但不知是什麽名字。”
謝千語略微釋然,答:“在水中央。”
“詩經的那個?很形象。”何天奎起身,“還是你來吧。”
謝千語沒推拒,很久不彈,還真有幾分手癢,她坐下,信手拂過,一串琴音流淌出來,清澈悅耳,渾然天成。
她略一沉吟,正式開始。
這是一把挖筝,一看便知不凡,試過更是絕佳,手感不硬不綿,音色清晰幹淨,彈得出顆粒感,與她的純熟技巧相得益彰,把常見的曲目彈出連她自己都驚豔的效果。
何天奎聽了會兒,問:“高山流水?”
謝千語點頭,他目光落在琴弦間,自語般說了句:“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曲完畢,謝千語的微笑已從禮節性變成發自內心的滿足,仿佛從前參加比賽,技驚四座後,矜持之下的小小雀躍。
何天奎很配合地鼓掌,然後問:“喜歡嗎?”
謝千語表情一滞,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又似乎立刻明白。
何天奎說:“這間屋子就叫‘茶味一禪’,也有同名的古筝曲子,所以一直放一把古筝應景,據說是老板的私人藏品,不過我跟他讨了個面子,說我們這裏有個壽星……”
謝千語明顯吃驚,何天奎笑着說:“生日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2019.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