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來遲了
劇本購買方提供的地址就在朝陽區北五環,離顧涵光的家并不遠,沈約默算了走到公車站或者地鐵站耗費的時間,幹脆在小區門口叫了輛車。
出租車一路行駛到大屯路,沿着直道上去,沒多久就看到金鼎軒塗金抹彩的牌樓,就當個地标停下來。
沈約下車按出短信,照指示繼續往北走,五分鐘以後發現下一個路标:湘菜館。
那家小館子開在居民區內,門口拉着俗爛的彩燈,沈約埋頭鑽進去,差點被垂下來的燈泡撞到頭。
進門右手邊又是條窄徑,漸行漸深,刀風和寒氣仿佛也被阻隔在曲折蜿蜒的甬道之外,周邊越來越溫暖,沈約不禁扯松圍脖,又撕開羽絨服拉鏈。
最後進入一個小院子,老胡同裏居民家的樣式,院中央搭着天知道絲瓜秧或是葡萄藤的架子,這時節當然毛都沒有,光禿禿地在野地裏吃風。架子後面是半扇玻璃窗,擦得纖塵不染,能透進去看見裏面。
沈約一路走來沒有遇到人,張眼往房裏看,也不像是有人在,心頭的疑惑不減反增,伸手進衣袋裏捏住了電話。
她心思重,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陌生人,對方主動找上門要買她的劇本,卻把她約到這種像鬼屋一樣的地方,真要出什麽事,叫破喉嚨也沒人聽見。
她想撥個電話給李本立,按了兩個鍵便停下來,想起李本立對做成這單生意的熱切渴望,肯定不會把她的小心思當回事。
小劉跟随顧涵光飛去長沙,小明、小紅結伴回老家過節,夏華東剛發朋友圈炫耀他的海南假期……沈約赫然發覺,就算她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她,擁有很多新朋友,卻依然找不到一個在危急時刻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
最後她編輯了一條短信發給顧涵光:十分鐘以後打電話給我,如果我沒接,立刻報警。
想到顧涵光可能在錄節目,她橫下心,閉着眼睛在通訊錄裏随便挑個人又發了一遍。
發完以後心定了一點,調出購買方那條短信,按發件人撥回去,同時揚聲道:“有沒有人啊?”
屋內響起“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隔堵牆,聽着有點悶。
門開了,有個沈約絕想不到的人走出來。
一年兩個月零十四天,這個人最後出現在她面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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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宸英立在門前的臺階上,臉色憔悴,眼睛半開半阖,疲憊得像下一秒就能站着睡過去。
“你來了,”他虛弱地招呼,“外面冷,還不快進來。”
…………
……
屋裏暖氣充足,并不像外面看起來那樣寒酸,桌子上雖然放着搪瓷大茶杯和塑料熱水瓶,桌子本身的木料卻是昂貴的紅杉木,沈約瞧出牆皮和地板也有明顯的做舊痕跡。像南鑼鼓巷那些游客如織的工藝品店,據說有些人就喜歡這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味。
桌上菜色齊全,都是她愛吃的,盛米飯的木桶默默地冒着熱氣。
“餓了吧?”屈宸英倦意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先吃點。”
他說完自己卻不動,眼睛閉了閉,眼窩底下的青黑簡直像塗上去的油墨。
沈約也沒動筷子,她冷眼觀察他,問道:“你多久沒睡了?”
“……三天兩夜,就睡四個小時,”屈宸英閉着眼睛道,“年底是最忙的時候,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八瓣用。偏這麽忙的時候,你還給我添亂。”
“我怎麽着就給您添亂了?”沈約被他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一句話也勾起火氣,“我是滿大街嚷嚷,還是找風行來拍你了?”
“我倒寧願你滿街嚷去,”屈宸英睜眼冷笑,“可惜你做不出,你就不是那號人!”
他坐直了,拾起筷子在手指間把玩,“你比我更要臉,你像咱爸,一輩子脫不了小知識分子的頭巾氣,吃虧是福,得理還饒人三分。像你們這樣的,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小地方、守個小窩,教孩子們學點人之初性本善,做什麽非往我這圈子裏紮。”
他擡頭瞪她,濃眉大眼的英俊面孔,碩大眼珠子寒星一般懾人,“你現在到底在幹嘛?”
“謝榛沒告訴你?”
“她說你在她那破劇組當編劇。”屈宸英嘲諷地一笑,“就那網絡劇,明年能不能上都兩說,上了也別指望有水花,他們那制作人我認識,老摳,你這樣兒的,能收到三分之一的稿酬就偷樂吧。”
“那又怎麽樣?”沈約不動聲色,“你以為我是為了錢?”
“你當然不是為錢,我還真不知道你是為了什麽。”屈宸英煩躁地抹了一把頭發,将發型師特意往前梳的發片又抹歪,露出日漸後移的發跡線,“說吧,你想了什麽招來報複我?”
沈約不理他。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屈宸英吐出口氣,随手把桌面上的酒瓶酒杯撥拉過來,給自己倒杯酒,一口滋了,“也不是現在,八年前我就不該招你,我琢磨了八年,這事兒做得不地道,所以我放你走。”
他又倒了杯酒,屈指彈到沈約面前,“你想要什麽,今兒當面跟我說,青春損失費還是精神傷害賠償?你一次給我個痛快,別讓我再成天瞎琢磨。”
那是杯白酒,酒液澄澈如水,清可見底,沈約低頭看一眼,忽然就想起了一點不像水的茅臺。
她定了定神,擡眸注視屈宸英,這個人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為他的表情、聲音、動作,會因為她的話做出什麽反應,她甚至不用思考,本能地就能提前預測出來。
陌生,是因為他并不像她了解他那樣,也了解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說我像我爸爸,其實我不像他。”沈約慢慢撫摸酒杯的外壁,“我沒他那麽厚道,雖不至于無理攪三分,當道理站在我這邊,我也不會輕饒了別人。”
“你來晚了。”她有點惋惜地說,“但凡你早點出現,像這樣當面鑼對面鼓的把話說清楚,我們之間也不至于成這樣。”
“哪樣?”屈宸英煩得快吐血,“我不見你是不想大家撕破臉,我媽和敏敏她們要是做得太過分,我替她們道歉,咱們有一說一好吧,別我跟你講道理你和我談感情,不帶這樣攪纏不清的啊!”
“好,”沈約贊同地點點頭,“咱們有一說一。”
“第一,八年前你向我求婚,這是你自願的,我沒逼過你,如果婚姻是一樁契約,你是發起人,八年後你違約,存在過錯。”
“第二,八年前你有病,你自己知道,你騙我和你結了婚,好吧,感情到位咱們願打願挨,我絕口不提,不代表你就沒錯。”
“第三,你媽不知道你的病,八年來她恨我,因為我生不出孩子,這事兒我替你背了黑鍋,所以你媽糟踐我那些也記到你頭上。”
“第四,金惟敏哪兒冒出來的?‘敏敏’,叫得可真親熱啊!我一點不嫉妒她,我同情她,好說也是位大小姐,就栽你這埋人的坑裏。可我不記恨她不代表我不記恨你。”
“第五,孫堯要趕我出北京也是你示意的吧?我還奇了怪了,這北京城的地基是你澆築的,大街上走的都你家親戚?前門是你家玄關,紫禁城是你家卧室?憑什麽我和你離婚了就連北京城也不能待了?”
“第六……”
“得得得……”屈宸英不耐煩地截住她,“你還沒完了!?”
“沒完。”沈約平靜地看着他,“你到現在還不明白,這不是錢的事,我也不需要你道歉,你的道歉來得太晚,早幹嘛去了?”
畢竟多年夫妻,屈宸英審視她片刻,看出她下定決心沒那麽容易更改,忍不住冒出真火,“沈約,我是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我想不讓你做什麽,這點本事還是有的。”
到底還是撕破了臉,沈約鎮定起身,凳腳在地面刮出刺耳的磨擦聲。
“那就看誰本事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