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還鄉記
沈約的家鄉在貴州遵義,就是那個召開過決定歷史的著名會議的城市,數十年過去,它尚來不及完成滄海桑田的變遷,僅換了層皮,骨子裏依然是老樣子:不大不小,不新不舊。
但人類的眼睛看不穿歷史洪流的節點,他們只想看見切身相關的那些,沈約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車流和霓虹就像北京,像偌大中國的任何一座城市,卻并非她記憶中的故鄉。
“……我迷路了。”她不好意思地告訴顧涵光,“這些路都是新修的,以前不長這樣……”
顧涵光穿着一身連帽的羽絨服,沒有戴墨鏡,而是把帽子翻上來,陰影遮暗他的眉眼,從鼻梁到下颔的線條愈顯清晰。
他把一只手放到沈約腰後,如果不是穿得太厚,他想摟着她。為什麽不呢,陌生的城市洶湧的人潮,他們不過是被淹沒其中的兩個渺小異鄉人。
“沒關系。”他好脾氣地說,“不急。”
語調輕松,簡直可以稱愉悅,沈約不由地又瞄他一眼,看到他唇角淺淺的弧度。
這份好心情感染了她,緩解了找不到路的焦慮,她忍不住笑着問:“你笑什麽?”
顧涵光低頭看她,沒有出聲,而是擡手摸了摸她往上勾的嘴角。
你笑什麽,我就在笑什麽。
他的指尖微涼,沈約懂得他這個動作後面潛藏的回答,又笑了笑,輕輕握住他的手。
天空飄起了細碎的小雨,燈光打在這些圓潤的雨珠上,七彩夢幻,地面濕漉漉的,車子輾過去輾出一道虹。
他們牽着手在城市的街巷間漫步,地圖上顯示從這裏左拐,那裏右轉,沈約走着走着,終于尋回幾分熟悉的感覺。
“前面……是我以前的母校。”
那是一所小學,這時分早就散光了師生,高大的鐵栅欄封鎖校門,只有泡桐樹光禿禿的枝丫從圍牆頂端冒出頭。
沈約湊到鐵門前,伸手想扶住欄杆,幸好顧涵光拉了她一把,才沒被又濕又冷的鐵杆子凍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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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頭看他,顧涵光卻趁機湊近一點,微微俯身把她摟進懷裏。
從第一次擁抱以後,他和她很快戀上這種肌膚相觸的慰藉,連沈約有時候也不愛說話,好象說再多的話也比不過一個擁抱傳遞的訊息。
就像現在,顧涵光抱着她,臉頰蹭着她的臉頰,雙手在背後扣着她的腰,那些剛剛漫上心頭的凄惶就被他的體溫蓋了過去,回憶只是回憶,而褪去了其中的感□□彩。
“這是我以前的母校。”她重複了一遍,在顧涵光懷裏轉過身,“我爸爸以前是這裏的小學老師。”
隔着稀疏冷硬的鐵栅欄,是一片平坦的水泥廣場,品字形的教學樓包圍着廣場,旗杆在左邊,右側是兩個相對而立的籃球架,再邊沿還有乒乓臺。
這所小小的學校一覽無餘,唯一的植被就是那棵泡桐樹,大冬天裏掉光了葉子,張牙舞爪地朝天吶感。
有多久了?沈約想,二十年,時光凝固在這裏,她閉上眼,仿佛還能看到随風飄落的粉紫色泡桐花。
…………
……
學校附近總有一些依附而生的小吃店,沈約領着顧涵光在巷子裏繞了兩圈,停在一家寫着“遵義牛肉粉”的小店門前。
已經過了晚飯點,狹窄的店面裏沒什麽客人,招牌和四壁都被煙熏火燎成黑黃色,老板把個爐子放到店門前,另一側老板娘正在洗潔精的泡泡裏洗碗,用一個碩大的腳盆。
顧涵光顯爾易見地遲疑了,沈約拖他一下,居然沒拖動。
她忍笑回頭看他,他卻盯着一邊洗碗一邊用手擦汗的老板娘,那張圓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白杠子,鼻子下面也弄了一條,像長出白色的短須。
燈光太暗,沈約有點遺憾,總覺得顧涵光現在的表情很精彩。
“來客咯!”胖老板把一口大鐵鍋墩到爐子上,熱情地過來招呼他們:“妹兒吃哈子?”
“一碗牛肉粉一碗牛肉面。”沈約搶着答,搶在顧涵光下定決心掉頭逃跑之前。
“要的!一碗牛肉粉一碗牛肉面咯!”老板笑得見牙不見眼,轉身回去守着他的爐子,燃燒不充分的紅色火苗舔着鍋底,那一大鍋水骨嘟嘟地往上泛泡。
顧涵光終于肯挪動尊步,被沈約拉進店裏,按着坐到看起來最幹淨的半張桌子前,另外半邊桌面的漆皮掉光了,她打算自己坐。不過,她剛坐下,對面的顧涵光就馬上起身,繞過來擠占她外側。
“……”
“吃面呢,這麽窄手都動不開。”沈約好聲好氣地安撫他,就差沒脫口而出一個“乖”字。
顧涵光不動,一百八十幾公分的大個子裹在羽絨服裏,再瘦都像一頭身材保持得不錯的熊,熊頭熊腦地瞪着她。
用目光說:我不,就不。
沈約低下頭笑,好吧她是故意的,因為顧涵光心血來潮就拎着她橫飛大半個中國,所以她小整他回來不算過分吧?
可是舍不得,他這樣委委屈屈地也不吭聲,只瞪着黑眼珠子瞧她,她就心軟得一塌胡塗。
粉比面熟得快,幾乎下鍋就能撈起來,老板用個海碗盛着亮汪汪的一碗,遠看還以為是一碗油,近看才知道……是一碗辣油。
顧涵光臉色都變了,他也算是能吃辣,卻比不了川渝湘貴人民骨子裏的彪悍,沈約撈了一筷子粉問他要不要嘗,他頭搖得差點沒掉下來。
他的牛肉面也沒好多少,老板樂呵呵地端上來,顧涵光勉強嘗了一口,立即放下筷子,着急忙慌地到處找水。老板給他倒了開水,他又嫌人家玻璃杯邊沿有缺口,底部有殘渣。
被他折騰着,沈約的牛肉粉也沒吃好,兩人匆忙結賬出來,老板娘揚起一只裹在白泡泡裏的手,用半鹹不淡的普通話高喊:“謝謝光臨,歡迎再來!”
這一聲在巷子兩端傳了很遠,冬雨激飛在屋檐底下,暖融融的爐火裏。
…………
……
玩笑開完,沈約到底還是從偏街小巷繞回正道,打了輛車,把他們拉到一間看起來幹淨齊楚的館子,重新填飽了胃。
服務員向他們推銷酒水,沈約說不要,顧涵光卻把她叫回來,點了一瓶茅臺。
醬香型白酒之王,茅臺,倒出來的酒液是澄澄的淺黃色,像傳說中的桂花酒,以前沈約看過一篇小品文,春天的時候去蘇州買酒,桂花香味能陪伴你到冬天。
喝起來卻是另外一回事,水臭水臭,一點也沒有廣告詞裏的綿長馥郁。
兩個糟蹋東西的傻子對着剩下的大半瓶酒發愁,不知道能不能帶上飛機,最後沈約做主,結賬的時候和服務員讨價還價,勉強抵消部分飯錢。
市中心和全國大多數城市一樣,也有個什麽什麽廣場,沈約決定住那附近的酒店,為的是目标明确、交通方便,明天一大早能準時趕到機場。
不是旅游旺季,酒店空房很多,兩人在前臺咨詢,服務員揚起職業的笑容,溫婉親切地問:“請問兩位要标準間還是大床間?”
沒人應聲。
沈約轉回頭看顧涵光,他也正看着她,三星級酒店的大堂燈火輝煌,他和她都被無處不在的光線照得清清楚楚,那些被小店昏黃的燈光修飾過的不完美,那些在冷雨底下攜手共行引發的錯覺,在這樣的燈光下,本該無所遁行。
而她只看得到他專注的眼神,倒映着她暈紅的雙頰。
鑰匙拿在沈約手裏,緊緊地捏在手心,卡片并不鋒利的邊緣緩慢地切割着她,表面分毫未損,內裏卻仿佛支離破碎。
電梯比大堂更金碧輝煌,鏡子像銀粉刷過那樣亮得奇突,沈約背靠着鏡子,顧涵光站在她對面,雙手握住鏡架兩端的欄杆,牢牢地把她鎖在角落裏。
那一口酒終于上了頭,她記不清他們住哪一樓,電梯的攀升似乎沒有盡頭,中途門開了,有人進來,竊竊發笑;有人離去,叮咚作響。
顧涵光半強迫地把她拖出電梯,就像第一次載她回家,怕她跑了,連開門都要分一只手揪着她羽絨服的帽子。
現在他也是這樣,醉醺醺地站也站不穩,還記得把她推到門上,他兩只手臂架成的囚籠裏,接着才哆哆嗦嗦地搶走她的卡片開門。
“咔嗒”一聲,門開了。
沈約只來得及驚惶地看他一眼,扯住他外套敞開的前襟。
然後就跌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