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月的C市,難得的好天氣,周銘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自17歲離開,恍然間20年過去,這個城市已經随着那些逝去的人一起泛黃,成為記憶裏一幅破碎的畫。
機場人來人往,周銘站在樓梯口,認真地閱讀标示,試圖找到一些熟悉感。
市中心高樓聳立,寬闊的大路和川流不息的車輛,一閃而過的城中公園,熱鬧的大型商場……
從出租車裏出來,周銘低頭整理了一下衣服,走進一個陌生的小區。
循着微信消息,到達26層。
開門的是母親,她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年輕人。
倏忽紅了眼眶。
她老了,一年一染的劣質黑藥水也掩蓋不住冒出來的白色發絲,尤其在挺拔的大兒子面前,身形越發佝偻。
周銘這幾年很少回來,只是銀行卡裏每月定時彙入的錢和偶爾的一兩個電話,證明他在某個地方,過得不錯。
這次突然的來訪,讓周母有些局促。
她把水杯放在兒子面前,雙手在圍裙上搓了搓,強自笑了笑,道:“怎麽不說一聲,突然回來了?媽都沒什麽準備……”
周銘端起水杯捧在手裏,适宜的溫度傳到指間,他笑笑:“好不容易回國,來看看您,不用準備什麽,我坐坐就走。”
“哦,就在家吃飯吧?我給叔打電話,讓他買點菜。”周母揉了揉眼角,語氣裏帶着些小心翼翼。
周銘搖搖頭:“不了,下午還有點事,抽空過來的。”
“這麽急嗎?”周母一愣:“你這好幾年沒回來了……”
說着,她的眼眶有點紅,扭頭不看他。
周銘輕嘆口氣,把水杯放回茶幾上,嘴巴張了又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漫長的時間消磨了情感,只是血液中的羁絆扯動脆弱的情緒。
“銘子,你這麽多年沒回來,媽有些擔心。”
周母雙手交握,紅着眼輕聲道:“家裏都挺好的,你叔叔雖然退休了,但是還找着別的事在做,瑤瑤家也好,孩子已經上小學了,樂樂明年高考,成績還行……”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你好嗎?孩子。”
周銘垂眼,母親的話讓死水一般的心泛起漣漪。
他擡起頭,帶着溫和的笑意:“那就好,家裏都好就好。”
“銘子……你打過來的錢媽都留着,都沒花……”
“媽,我要走了,下次……有機會再來看您。”周銘打斷母親的話,站起身。
他上前抱了抱擦眼淚的母親,小聲道:“別哭了媽媽,我想看你好好地。”
周母捂着嘴點頭。
開門要離開的時候,周母突然叫住他。
周銘轉身看着滿臉眼淚的母親。
她緊走幾步,近乎哀求的看着他:“孩子,什麽事情都會過去,你還會遇上很多人,還會有新的朋友,不要只想着小方,要多想想自己,照顧好自己,找個伴兒,啊?”
耳鳴越來越嚴重了,頭痛的炸裂,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
周銘走出電梯的時候已經忘了自己最後是怎麽跟母親說的。
事實是從聽到那個字開始,他就已經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一切只憑借着本能,就像這幾年一樣。
走在街上,腦袋猛然出現方齊的臉。
那張臉是那樣年輕,充滿陽光。
他走在旁邊,懶洋洋地趿拉着腳步,斜眼看着自己:“為什麽明明秋天了還這麽熱啊?”。
周銘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接口道:“秋老虎沒聽過?”
直到一旁的路人詫異的看過來,周銘才猛然站住。
好像又一次陷入了臆想。
那張熟悉的面孔,其實已經離開了整整五年。
站在路邊,怔然如同傻瓜。
周銘深呼吸一口,繼續邁着步子,機械地往前走。
擴建後的三中拆掉了舊校門,那張公示板也被拆除……
七中的教學樓全部粉刷過一遍,操場鋪上了塑膠,像一個陌生的新學校……
城中村改建,原來的二層小院被高層電梯樓替代,小網吧也沒有了……
舊時的燒烤攤老板開了店面,寬大的衣服遮住了滿胳膊的紋身,孩子已經上了小學……
這個世界,所有事物都在飛快的向前發展。
只有他,似乎永遠停在了5年前。
回到B市的時候已經深夜,月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整個客廳空蕩蕩的。
周銘一步一步走到卧室,打開燈,牆上的照片裏,男人笑的一臉燦爛。
“都變了,C市已經讓我不認識了,估計你自己去了也要迷路。”
“山楂樹還很繁茂,我沒敢進去,只是遠遠地望了望,不知道舅舅在做什麽。”
“今天處理完了設計稿最後一點細節,終于等來了長假,可惜……”
周銘走到照片前,把臉貼上去:“我還是做不到忘記你,做不到好好生活,做不到照顧自己……”
“我太累了,想讓你抱抱我。”
“方齊,你願意抱抱我嗎……”
從夢中被驚醒的時候,周銘的身體有些僵硬。
摸了一把臉,滿手冰涼。
窗外淅淅瀝瀝的下着雨,他坐在床邊,久久無法入睡。
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夢?
周銘擡手摸着牆,他知道,牆的對面就是方齊,他們睡前還一起吃了泡面,他現在應該睡得很香。
老人說,夢到親近的人死去,會保佑他長壽。
所以方齊會好好地活着,什麽都不會發生。
但是心裏很堵。
手機屏亮起,在黑暗的屋子裏有些刺眼。
等一個寞:你來老巷口,我有事找你。
周銘看了眼時間,4:44。
讓人不舒服的數字。
金子:現在?
等一個寞:我等你,等到你來。
金子:你又怎麽了?
金子:江寂?
金子:……你等着。
拿起外套胡亂的穿在身上,周銘小心地關好門,生怕舊式的鐵皮門發出聲響。
下樓,跨上自行車,冒着雨往老巷口去。
老巷口是二中附近一個城中村內的巷子,裏面有網吧和超市,時常聚集一些學生和社會青年,漸漸有了這個名字。
深夜,下着雨,潮濕和陰冷侵襲全身。
安靜的小路上,只能聽到二手自行車嘎吱嘎吱的聲音。
昏暗的夜色,周銘停下車子,抹了一把臉,猶疑地看着前面的黑影,高聲道:“江寂?”
黑影動了一下,擡起頭。
雨水順着年輕人的臉龐落下,果然是他。
“你怎麽回事?大晚上不在宿舍跑這裏幹嘛?”
周銘扔下自行車,幾步走過去,想要把江寂拉起來。
江寂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抖着唇,顫聲道:“你已經一個月沒去看過我了。”
周銘一愣,定定地注視着面前的人。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還在夢裏,不然江寂怎麽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周銘回過神,有些心虛地垂下眼,小聲道:“最近比較忙,畫室……”
“你跟那個人在一起,一晚上,你們在網吧玩游戲。”
周銘的話停在嘴邊。
江寂的嘴唇青白,本就瘦弱的身軀顯得更加單薄。
他執着地說着:“好幾次,阿皮他們跟我說,你跟那個人一起吃飯、玩游戲、回家,你們在一起了嗎?”
周銘大腦一陣嗡鳴,脫口而出:“你不要胡說!”
“那為什麽你每天跟他待在一起?你是同性戀我知道,你找了男朋友就放棄我了?就不會管我了?對嗎?”
“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周銘一把抓起江寂:“我送你回學校,你回去吃點藥,喝點熱水……”
“你忘了我哥嗎?”
周銘突然回頭看着江寂,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雨水順着發絲流成一道水柱,嘶啞的質問讓他腦袋發疼。
喉嚨裏突然一陣疼痛,說不出話。
好半天,周銘才低低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江寂扯扯嘴角:“那就好,畢竟,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麽人記得他了……”
喉嚨更疼了。
周銘又抹了一把臉,疲憊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學校,我想爸媽,想我哥,我不想活了,累……”江寂的眼眶泛上一圈血紅。
他的話讓周銘的心一緊:“你不能這麽說,你得好好活着,只有你活得好,他們才開心!”
江寂近乎懇求地望着周銘:“你帶我去你那裏,好嗎?我不想一個人。”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他很少這樣乞求自己。
周銘無法拒絕他的話,喉頭動了動,點頭道:“好,銘哥帶你回去。”
雨水透過單薄的衣裳打在身上,回程的自行車騎着很重,很累,他透過雨幕,咬牙辨認着眼前的路。
心裏卻是一揪一揪,還在被夢中的情緒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