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朝之患(五)
輕若無物的蛛絲悄然粘在年厲雲即将拍下的手掌上,彙集于掌心的內息竟像被忽然抽走一般,右手本用盡全力直取尹眉無性命,那一掌拍在他胸口時竟沒碎了他胸骨,尹眉無雙眼青光微綻,化作一道黑影即刻脫身,留在年厲雲掌心的只有一撮黑色狐貍毛。
無數蛛絲從四面八方飛來,在房中穿梭不盡,年厲雲想要追上去,卻發覺身子動作緩慢,定睛細看,這房中已滿是蛛絲,渾身被蛛絲綁住,就像在粘稠的糖漿裏走動,艱難無比。之前飲下的桂花酒開始發作毒性,年厲雲渾身內息被無孔不入的蛛絲緩緩抽離,那蛛絲還在吞噬,仿佛要把年厲雲吸成一具骷髅。
“池音!滾出來!手下敗将,忘了本座是怎麽廢了你的武功嗎?這麽多年就只練會這下三濫的陰邪功夫?!”年厲雲嘶吼着,本就憔悴的臉上眼窩漸漸凹陷,皺紋越來越密集,他在逐漸脫水,內息流逝。
陰暗角落裏,緩緩走出一人,一片青衣出現在視野之中,池音先生靜靜伫立,一言不發。
尹眉無恢複了平日的樣貌和墨綠衣衫,連滾帶爬跑到池音先生身後,夾着毛發淩亂的狐貍尾巴躲起來坐在角落裏,舔了舔自己手上的擦傷,扶着仍舊被那一掌的餘功震痛的胸口,趴在地上吐了口淤血。
“多謝……先生又救我一命……”尹眉無艱難道。
池音先生輕撚五指,一束輕薄蛛絲搭上尹眉無的手腕,鑽進脈搏之中,将從年厲雲體內吞噬的內息緩緩注進尹眉無經脈裏,借他人之力修複着尹眉無的內傷。
池音先生面容沉靜,緩緩對年厲雲道,“憐清已去世了,你我沒什麽好說的。只是天道輪回,因果報應罷了。”
“貧道不殺你,只是想讓你看看,你的孩子們厮殺至今結果如何,你如何被你親兒子親手結果掉。”
池音先生緩緩隐去,尹眉無夾着尾巴匆忙跟上,臨走還不忘嘲諷年厲雲,“就是,讓你搶先生的首席弟子當媳婦,你當先生好欺負嗎?你個老不死的老流氓。”
年厲雲望天長吼掙紮不休,尹眉無吓得身子一僵,甩着尾巴跑走了。
孔雀宮外,薄霧濃雲。
三人站在宮外,神情嚴肅。年存曦擦着手中滴血的幽蘭刺靜靜等待,聶漪蘭一言不發,冷漠站于年存曦身後,六公子年有華有些不安,猶豫許久,把一直攥在手心裏的東西悄悄扔進了蓮池裏,撮着手問,“酒蠱仙還沒到,大約是又喝醉了,百毒谷的支援竟也未至,我們……再等等吧。”
孔雀山莊西南之處,百毒谷上百毒師正趕往孔雀宮支援二公子,卻不料,迎面薄霧外,數百青衣藥師已等候多時。
“是百藥谷的?!”
一位少女緩緩出列,以現任百藥谷谷主的身份沉聲對對面道,“孔雀九谷不參奪嫡之戰,毒師大人們莫要壞了山莊的規矩。”
Advertisement
“那是公子們的争鬥,我們還是、都別插手的好。”
“別理他們,走!”毒師這邊毫不理會勸阻,想要強沖過去。
百藥谷谷主輕揮了揮手,頓時所有人腳下升起一股濃烈白煙,一股刺鼻藥味彌漫,以藥為守,以藥攻毒。
那少女怒道:
“尊先谷主華憐清遺命,百藥谷徒衆誓死守衛九公子,今日誰也別想接近孔雀宮半步!”
藥毒本同源,今日是非要争個高下了。
山莊另一角落,酒氣彌漫,滿地蜈蚣酒蟲,酒蠱仙正與一人對峙。
楚心魔靜靜站于酒蠱仙對面,漠然注視着他。
酒蠱仙慵懶揉揉眼睛,擰開葫蘆喝了口酒,抹嘴道,“楚老魔,你消失那麽些年,我以為你也洗手不幹了呢,居然又回來了。呵,居然連孩子都有了,真想不出,你能泡到女人?哈哈。”
調笑着斜眼看向遠處那小孩。
慕雀緊張地咬着袖口蹲在一邊,周圍圍了一圈背生金咒的蜈蚣,蜈蚣整齊頭銜着尾圍成一圓圈,把慕雀圈在中間,背上咒紋金光燦燦,四周飛散的翠綠酒蠱蟲無法靠近慕雀,只能在金咒蜈蚣的保護之外嗡嗡振翅飛來飛去。
慕雀害怕地捂住臉,又忍不住從指縫裏偷偷看楚心魔,小聲喃喃自語:“我不亂跑,我乖乖在圈圈裏等叔叔……”
酒蠱仙摳了摳指甲,随意道,“你還是快看孩子去吧,瞧把寶貝吓的,哆嗦着呢,讓道,我得過去一趟。”
楚心魔無動于衷看着他。
“你想攔我?”酒蠱仙撓了撓下巴,趿拉着草鞋走了兩步,拿着酒葫蘆的手戳戳楚心魔的胸脯,挑眉問,“喝多了?嗯?”
楚心魔渾身衣衫裏源源不斷爬出浮雕金咒的蜈蚣,朝着酒蠱仙飛快爬行而去。
主殿孔雀宮外,援兵遲遲不到,年存曦已等得有些不耐煩。
地上零落着四五只雀羽冠,金藍雀羽上飛濺血跡,它們的主人已經永遠消逝,在孔雀山莊的族譜往生書上成了幾個鮮紅的過客。
年存曦冷漠一笑,走到六公子面前,擡手搭在他肩頭。
“有華,他們都以為,我是這幾位公子裏最有手段的。卻沒人知道,你才是最無情的那一位。”年存曦輕撚年有華的發絲,靠近他道,“多謝幫我鏟除所有絆腳石,親愛的弟弟。”
年有華咬了咬嘴唇,“我……只是覺得二哥才是最合适的。”
話音未落,腹上一涼,年存曦手中的幽蘭刺白刃進紅刃出,把年有華背腹捅穿,血流如注。
年有華站立不穩,退了幾步跪坐在地上,怔怔看着年存曦,僵硬的手堵住汩汩流血的腹部,卻沒有再驚訝,嘴角滲血,眼神無奈,就像早已預料到年存曦會突然翻臉一般,毫不反抗。
年存曦甩下幽蘭刺上的粘稠血跡,笑得面容扭曲,一步步走近他,居高臨下看着他道,“可我不相信你。”
他不信年有華不會對他動手,俯身笑着逼問,“說吧,弟弟,給二哥準備的毒藥藏在哪?”
年有華緩緩擡手,指向身旁的蓮池,他嘴裏已經全是血沫,掙紮許久,悄聲回答,“二哥……我扔了。”
年存曦手指微僵,靜靜看着年有華的手緩緩垂到蓮池邊,池水被染紅,擴散成悲怆的漣漪漸漸消失,頭上的金藍雀羽冠掉進蓮池中,掙紮着沉入水底。
霧氣漸濃,天陰得像要落雨,寒風刺骨,刮在身上有些疼,仿佛能聽見遠方深山裏的孔雀悲恸長鳴。年存曦深吸了口氣,咬牙道,“終于只有我一人了。”
“還有我。”濃霧外緩緩走來一人。
聶漪蘭警惕拔出紫劍,年存曦緩緩回頭。
年九珑一身暗藍織銀緞服,一如他出百絕谷時那般盛氣淩人,未佩雀羽冠,一雙微挑鳳眼睥睨衆人。
聶漪蘭拔劍欲擋至年存曦身前,劍刃卻忽然被鉗住,雁三琏不知何時已站至側方,手中玄鐵小扇半展着,緊緊卡住聶夫人的長劍,扇骨的紫石在微光下熠熠生輝。
聶夫人冷厲眼光轉向雁三琏,雁三琏輕輕揚起嘴角,臉上是溫和笑意:“聶夫人,別來無恙啊。”
聶漪蘭擡眼望那男人,他左眼瞳仁灰暗如霧,面上是熟悉的笑意,眼眸深邃,笑容冰冷駭人,殺氣外放,虛僞的溫柔之下是掩飾不住的危險氣息。
“別來無恙。”聶漪蘭冷漠道。
年九珑走過來,踢開地上散落的雀羽冠,瞥了眼蓮池邊六公子年有華的屍體,不屑地笑了。
年存曦臉色不怎麽好看,他明明被鎖在鐵籠裏快死了,居然還能出來在自己眼前蹦噠,氣得人牙根癢癢。
“我是陰陽藥體嗎?”年九珑走近了一步,挑眉問年存曦,“你倒是比藥師還了解我,你真敢編。”
年存曦抱臂哼笑,“那又如何,父親就是相信了,他寧可相信我胡謅的話,也半點不憐憫你這個親兒子,連我都覺得是個笑話,九珑,你怎麽這麽可憐。”
年九珑臉色一陰,這話戳了他心裏最痛處,惡心到無以複加。
“小七受寵,他的常春閣被守得水洩不通,好不容易有了下毒的機會,只弄死他一人也太可惜了,不如拉上你。”年存曦攤手笑道,“你以為你摘了雀羽冠斷了手筋我就會放過你嗎?”
“九珑,你的能耐我最清楚。”年存曦細數道,“你的手段,你的陰謀,你我同被關在雀籠裏,你手上沾的血不比我少,也別以為你自己能比我高尚多少。”
年存曦善察人心,看了眼與聶夫人僵持的雁三琏,專門揀着年九珑的最痛處說:“對,你像是喜歡這個影衛,我知道你的,你只喜歡對你有用的東西,你在利用他,是不是?齊王府的鬼衛,不管放在哪都是搶手貨啊。”
年九珑呼吸急促,一提三哥頓時讓他心神不寧。
年存曦已是老江湖,對人心的掌控絕非尚未成年的年九珑可比,攻心戰,他占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