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枯木逢春(六)
“這麽久不見,都有愛人了。”尹眉無啧啧感嘆看着雁三琏手裏的小扇,酸溜溜地翻個白眼,“怎麽說我們當年也是青……呃……竹馬竹馬,你一言不合就跑了,叫我好找。”
“我忙着,先走了。”雁三琏懶得與他敘舊,抽回桌上的金玉翎,往年九珑那邊走過去,尹眉無小聲叫他,“哎,願賭服輸啊,這釵子給你啊。”
“誰要女人的東西。”雁三琏輕哼一聲,抓住九九胳膊,拖着出了朝暮樓。
年九珑一路上摟着三哥解釋,“三哥,三哥,別生氣,不是他們說的那樣……孔雀山莊惡人榜第四的高手,他承諾我贏了就為我所用。”
“我知道。”雁三琏淡淡道。
“你知道?”年九珑松了口氣,“我就知道三哥相信我的,別生氣了好不好啊……”
雁三琏不耐煩地甩開他,回頭冷冷看着九九。
“我氣的不是這個。”
年九珑一驚,“啊,為什麽?”
“就是那天。”雁三琏像突然崩潰了一樣,眼神悲哀地看着九九,“我要你留下來,你不聽我,你非要去赴那賭約,我本要與你說的,你那天若是不走,一切都不一樣了,你不會恨我也不會那麽對我,我也不會燒了藥方讓王爺罰我用刑再把我送上美人局……我當時該攔你的,我好後悔。”
年九珑微張着嘴,手足無措,怔怔站着。
“三哥,你……其實還沒原諒我,是不是?”
他對他下手那麽狠那麽絕情,三哥怎麽會不委屈。可能兩人誰也不提,這事情就此塵封,也會過得安樂,年九珑以為自己已經彌補了,而實際上自己所受的傷痛遠遠不及三哥自幼受的十中之一,就算身子經脈養得再好,這事會永遠像根倒刺,插在三哥心裏,不知何時一碰,就會疼得要命。
“不,我不怪你……”雁三琏漸漸沉默了,沙啞着聲音道,“我只是好後悔。”
緩緩轉過身,無助地離開。渾身有些疼,總覺得血管隐隐發脹,頭疼得厲害。
年九珑跑過去從身後緊緊環住他,把他轉過來摟進懷裏,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雁三琏的後背安慰,感受着他急促淩亂的心跳和呼吸,什麽也不說,只是靜靜陪着他,給他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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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三琏僵硬的身子慢慢松懈,擡起雙手環住九九,靠在他頸窩裏,呼吸間充滿他的氣息。
他強大到足以保護任何人,卻弱小到保護不了自己。
年九珑漸漸明白,三哥想要的既不是自己的道歉也不是脫離他原本的身份去做另外一個人。
他只是太膽小了,需要自己一直陪着。
“三哥,有我在呢。”年九珑輕聲安撫道。
回客棧的一路,年九珑摟着三哥肩膀,緊緊握着他冰涼的手,把精神有些恍惚的雁三琏按到榻上,裹上被側身摟着他,無關情欲地吻他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雁三琏深深嘆了口氣,“我又給你添麻煩了。自從影宮出來,我一直不正常。”
“不,你很正常。”年九珑側身緊緊攬着他,輕撫着三哥後背,就像小時候他在雷雨夜裏哄着自己睡着。
雁三琏漸漸發覺自己身體的變化。
剛剛心髒劇烈跳動,與尹眉無內息相抗時,一直滞塞不暢的經脈被強行疏解,在五髒六腑間不受控制地亂竄,此時渾身疲憊無力,緩緩坐起來,閉目調息。
年九珑知道三哥忽然調息必然是身子不适,卻不料雁三琏一把把自己扯起來,叫他對坐在他面前。
“碧蓮心在起作用……”雁三琏忍下喉頭一口腥甜血氣,身子不穩,順勢扶了一把九九的右手,“剛剛藥性被我不慎催發,藥力太猛了。”
觸到年九珑手腕之時,體內滿溢的混亂內息像終于找到了宣洩之處,灌入年九珑手腕之中,年九珑意識突然模糊,腦海裏一片空白,唯獨右手手腕的感官還在,封存在右手中紉骨的蛛絲在瘋狂生長,之前斷骨的中指和食指骨骼被瘋狂生長的蛛絲重新包裹得嚴絲合縫,手筋酥麻刺痛,被整片的蛛絲強行修補,右手的骨骼被緊緊纏繞了一層極富有韌性的蛛網,似乎就算粉身碎骨,這右手也能堅如磐石。
年九珑掙脫了右手,慌忙扶住雁三琏,“我去找池音先生,三哥,等着我!”
他一刻不敢耽擱,飛快跑出去,右手不過是輕輕扶了一把門框,那門框咔咔碎裂,陡然被抓出四道深深的指印。
年九珑一邊飛奔一邊打量自己右手,并無特殊之處,穿過那片紅楓林時扶了一棵小樹,那小樹咔的一聲脆響,竟攔腰斷了。
“我天,這在搞什麽鬼啊……”年九珑撕下衣擺纏緊了右手,腳下輕踮,飛快連踏數棵楓樹,朝着臨州藥鋪跑去。
藥鋪夥計認識年九珑,卻還是極其謹慎地查看了信物才放他進去。
池音先生正在院中作畫。畫中女子端莊柔美,眉眼含笑,一雙鳳眼卻不淩厲,更顯萬種風情。
年九珑突然闖進來,“先生!”
池音先生手指一頓,緩緩收了畫卷,推到一邊,擱了筆,轉頭看向年九珑,“今日并非換藥的日子。”
“我三哥他……”
池音先生眉頭微皺,起身拉過年九珑的右手,解開胡亂纏的布料端詳,又探出一根蛛絲把脈。
“九公子。”池音先生表情略嚴肅,“公子也用了碧蓮心麽。”
“沒啊?”年九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那藥還得給三哥接經脈呢,他哪舍得用。
“……”池音先生一時有些無所适從,沉默半晌,輕聲問,“那日與你同來的,是你什麽人。”
年九珑本想說兄長搪塞過去,卻見池音先生臉色不善,一時沒想出話來應答。
“怎麽,很嚴重?”年九珑問。
“公子與他行雙修之道,藥力相通,無可厚非,也不必大驚小怪。”池音先生緩緩坐回去,骨節分明的孱弱雙手緩緩收拾桌上畫具,淡淡道,“相比之下,雙修似乎才是件稍有不妥的事。”
“沒什麽不妥的。”年九珑冷下臉道,他不過是敬先生德高望重,又有扶傷之恩,若換個人在這,年九珑早就與他翻臉了。
池音先生輕嘆口氣,“說的也是。”
“多活動,會穩下來的。”
“多謝先生。”年九珑躬身禮貌一拜。
與此同時,臨州客棧裏,雁三琏盤膝入定,漸漸穩定下來。
緊閉的木窗栓松了,無人觸碰卻自己掉下來。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攀着窗口跳進來,一身墨綠紋绫裳,滿袖墨狐青眼紋,長發束在頭頂,低垂到腰間。
“雁琏,哎,你賭勝的銀子我給你拿來咯,他們都押我勝,哈哈哈,咱們分一下贓呗?好幾百兩銀票呢。”尹眉無極靈活地爬進來,環視四周,見雁三琏端正調息,不由自主地靠過去,伸手去拍他。
雁三琏感受到即将觸及到自己的手,杏眼半睜,一股沉重殺氣猛然外放。
客棧外的麻雀驟然驚飛,尹眉無被一股極強的內息迎面沖過來,整個人被沖飛,重重撞在對面的牆壁上,撞出一道淺坑。滿屋銀票亂飛,落得滿地都是。
“哎呦,操了。”
尹眉無掙紮着爬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灰,“我可是靠臉吃飯的,你要毀了老子如花似玉的大臉盤子啊。”
雁三琏趴在床邊吐了幾口淤血。
“不得了了。”尹眉無傷疤沒好就忘了疼,站着往雁三琏床前一靠,“挺厲害啊,偷着練神功啦?走火入魔了吧。”
“我只是……”雁三琏抹了把嘴角血跡,“補藥吃得有點多……而已。”
“你自己在這兒住?”尹眉無四周打量了一番,“你跟那小子混一起做什麽,他招募你做殺手麽。缺錢跟哥哥說啊,為那小屁孩幹活多累,我帶你進賭場,你這身手想贏多少都容易。對了,九公子那小屁孩,哎呦,喜怒無常,真難伺候,說殺誰就殺誰,快煩死我了。”
雁三琏不置可否,“你還是為他辦事了?”
“因為他有錢啊。”尹眉無撚着自己頭發,“我就喜歡有錢人。”
“他托你做什麽。”
“殺人我是不愛幹的。”尹眉無道,“他懷疑他親娘的死有蹊跷,我與白羽都在查這件事。”
“白羽知道吧?啊對對對,就是那個看着缺一根筋實際上缺兩根兒的那個白毛。”
“還有就是在查雪蘭香。”
“雪蘭香有何可查的。”雁三琏淡淡問他,“不就是幾個官員染上藥瘾了。”
“他們都捂着,其實京城早就亂了。”
“我沒見官差貼告示……”雁三琏微微驚訝。
“你信他們?他們就只會粉飾太平,太平?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