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奈何緣深(七)
影九九揉着眉心,手掌按着三哥膝頭,緩聲道,“沒事,一會兒就好,你別着急。”
“那就好。”影十三微皺着眉,一手輕撫着九九後背,勉強笑道,“我去讓人倒杯茶。”
影十三暫時離開,影九九低着頭坐着歇了一會兒。
忽然,座位邊踩上一只靴子,一只酒碗遞到影九九面前,渾濁的酒液映照出影九九略顯蒼白的臉,嘴角和眉骨有些淤青。
順着拿碗的手擡頭,沈襲一手扯着搭在肩頭的衣裳,半弓着身,嘴角揚着一絲戲谑笑容,端着那酒碗,對影九九揚了揚下巴:
“喝呗?”
沈襲一腳踩着影九九手邊的凳子,一手捏弄着掌心蜿蜒蠕動的小蛇,低聲笑道,“好久不見,險些沒認出來。年九珑,這麽多年杳無音信,你竟躲在這兒。”
影九九冷冷擡眼,與一臉得意嘲諷的沈襲對視,奪過那酒碗,仰頭灌了,嘶地吐一口酒氣。辛辣滾燙的酒液帶着一股刺鼻的腥氣灌進喉嚨,那味道令人作嘔。
“躲?”影九九忍下胃裏的惡心感,仰頭靠在椅背上,冷笑道,“孔雀山莊九位公子都在外歷練,怎麽到我這就成了躲了?”
沈襲玩弄着指間小蛇随意道,“你藏在外邊确實聰明,你那八個哥哥正殺得你死我活,你二哥年存曦捎話兒給你,若是識相,不如別回去了,他還能少捏死一人。”
影九九冷笑回敬:“放心,我遲早一個一個除掉他們。孔雀山莊是我的。”
“就憑你?”沈襲輕蔑笑道,“殺個人都要抖成這樣,說出去誰信,九公子竟善良至斯呢。”
“沒別的話就滾吧,你我沒什麽好說的。”影九九不屑與他争辯。
“好好好,那我就滾了。”沈襲撤了踩在凳上的腳欲走,忽然又折回來,拿走影九九手裏的酒碗,挑眉道:“啊對了九公子,你剛喝的那碗酒裏摻了半杯人血,就是赤墨的,新鮮着,好喝吧?”
影九九忽然瞪大一雙鳳眼,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頭,胃裏抽搐,不得不俯身扶着椅背幹嘔。
“哈哈哈哈哈。”沈襲笑着披上衣裳轉身,迎面撞上了影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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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十三緊握着小折扇,微微皺眉,擡頭與沈襲視線相接。
“這位到底是誰啊。”沈襲眯起眼睛,伸手托起影十三的下颏端詳,“他叫你三哥?”
我怎麽不記得年九珑有這麽俊的三哥。
沈襲手指在影十三臉頰上按出一個淺窩,渾不吝地譏笑:“好嫩,該不會是水煙閣的少爺?”
影十三從不被激怒,眼神溫和平靜,拿小扇撥開沈襲輕佻戲弄的手,緩緩擡手搭在沈襲拿着的酒碗的另一邊,輕聲問道,“沈公子給我家九九喝了什麽?”
那溫潤指尖觸到碗沿的一瞬,沈襲眼神微變,眼中一絲詫異閃過。
僅僅僵持了一個呼吸,沈襲端碗的手一抖,那酒碗沒了支撐驟然落地,應聲炸裂,碎成了齑粉,散落在兩人腳邊。
一瞬間兩人以酒碗為介,內力相抵,沈襲竟絲毫擋不住對面那人的強橫內息,不過呼吸間便敗下陣來。
影十三小扇掩面溫和笑道,“我瞧着九九心情有些差,今日暫不奉陪,沈公子恕我們先告辭了。”
影十三繞過一臉驚異的沈公子,攙着九九的手臂把人扶起來,俯身拿指尖抹去九九額頭上的冷汗,給九九喂了杯茶,安慰道,“時候不早了,我有些餓,我們回去吧。”
“我……我還能再……”影九九抓住三哥的衣角,拼命想解釋,讓三哥相信他沒這麽脆弱。
“好了好了,玉樓春一時也不能倒閉呢,回去歇歇。”影十三半扶半拖着把人往門口帶過去。
原來真正厲害的是臺下這個。沈襲怔怔地看着那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賭武場,忽然回過神,匆匆追着兩人跑出去,一把抓住影十三的手臂,把影十三拽到面前冷聲問,“你是青剛玉高手?告訴我孔瀾驕在哪。”
“誰是孔瀾驕?”影十三奇怪地反問,再拿小扇敲敲沈襲攥着自己手臂的手,沈公子不知在激動什麽,手勁兒極大,攥得影十三不舒服,也許是影衛的習慣使然,他不喜別人随意觸碰他,一旦有人碰到自己身體,影十三總會高度緊張警惕,那樣一驚一乍的很累。
“你給我放開!”影九九忍無可忍,抓住沈襲的手腕一扯,幾欲失控的影九九抵着沈襲的胸口把人狠狠掼到牆壁上,沈襲更不是吃虧的人,腰間短刀出鞘,刀刃橫在影九九咽喉之上,影九九嵌着鋼刺的護手同樣抵在沈襲的心口要害上。
沈襲看着這人怒極,反倒揚起嘴角諷刺地笑了,松了手道:“看不出來,你倒會護食。真想打,我們鬥臺見。”
影九九咬牙收招,指節攥得铿铿作響,半晌恨恨道:“啊,鬥臺見,卸了你。”
沈襲深深看了一眼影十三,捏弄着指間那條小金蛇,一臉輕蔑地回了賭武場。
影九九沉默陰郁地站了一會兒,影十三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輕聲勸道,“回去吧,別被激怒了。”
影九九回過身,揉着三哥手臂上剛剛被沈襲攥過那處,皺眉急切道:“他是不是弄疼你了。”
“你三哥已經淪落到會被一個挂蘭幽鬥牌的小孩攥疼的地步了?”影十三掩面笑起來,“九九,你好像不太對勁。”
“三哥。”影九九忽然展開兩臂把影十三緊緊抱在懷裏,低下頭,低落地把頭垂在影十三肩上,半晌才小聲道,“對不起三哥。給你添麻煩了。”
“怎麽會……”影十三眉頭微皺,指間夾着小扇用掌心摸摸九九後背,溫聲道:“別想太多。你給我贏了不少銀子呢,想吃什麽?随便挑。”
影九九抱着三哥不松手,半晌悶聲道:“鴨血粉絲湯。”
“吃個貴的嘛……”影十三無奈道,“不是你說的最近疫病多嗎。”
“那就刀削面。”影九九拿額頭在三哥肩膀上蹭來蹭去。
“萬一那刀是切過鴨血粉絲的呢……”影十三認真道。
“哼……我就是想回家,不行嗎。”影九九擡起頭,忍不住道。影十三眯起眼笑,拿小扇敲敲九九的腦門。
“行。”
回王府的路上下了雨,洵州溫濕多雨,一下起來淅瀝淅瀝纏綿好幾天。
影九九最不喜雨天。因為三哥一到陰雨天渾身都會痛得厲害,他當了十一年影衛,風裏來雨裏去,關節有傷,平時摸多了冷水也會手指節疼,只是三哥從沒說過他難受,都是影九九悄悄發現的。
影十三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細密雨絲落在肩頭還有些涼意。
影九九褪下外袍,披到三哥身上,裹緊了,摟着三哥靠道裏邊的屋檐走。
“九九。”影十三摸着身上還帶着九九體溫的衣裳,輕聲問,“我若是再跟你待久了,會不會以後什麽都不會做了。”
影九九摸摸鼻尖,思忖道:“三哥現在會做什麽?”
影十三一噎。好像也什麽都不會做。
平時宵夜是九九做的,衣裳鞋襪髒了就扔到浣衣房,偶爾受了傷也是九九在給自己洗傷口熬藥敷藥,仔細想想,竟忘了沒有九九時自己是怎麽過的日子。
“怎麽不會呢……你有顆盤扣掉了還是我幫你釘的呢……”影十三勉強找出一件事反駁。
“是釘歪的那個?”影九九朝三哥眨眨眼,“我說它怎麽是歪的,原來是你幹的。”
“不用我啊……”影十三輕聲嘆氣,“那好吧……”
“三哥這樣,以後不做影衛了,怎麽生活。”影九九随口一問,卻感覺臂彎裏摟着的人輕顫了顫。
“不做影衛……那我能做什麽呢……”影十三果真開始仔細想這件事,半晌有些擔心地道,“我沒想過這事,回去好好想想。”
影九九拍了拍三哥肩膀。
他很了解這個人。他看似穩重靠得住,實際上又極其敏感,他絕不是沒想過,而是想得太多,不敢再深思下去,逃避這件事。
他曾經說,那些無心無情的影衛是瑕疵品,越正常的影衛越完美。
可他太正常了。對于任務而言,三哥的心思缜密靈活,有些任務不得不由他去做。可這樣敏感的一個人,卻日複一日地做着一把毫無感情的殺人刀,他的前半輩子全部充滿了血腥和陰霾,那是件很殘忍的事。
影九九想過,把三哥拉出這無底的泥潭。但每次想到這都會極度煩躁。
剛好路過東街,影十三想起來影五托他們帶的幹面,等兩人走到時,影四已經在那攤子邊了。
影四也穿着一身便服,沉默地看着丘嫂熟練地炒面,熱氣騰騰的幹面出鍋時,影四簡練地說了句:“一份放辣。”
丘嫂熱情地答應,把面拿油紙包了,系上麻繩,遞給對面冷漠寡言的小夥子。
影四接過那兩個油紙包,他伸出的雙手上都有嚴重的灼傷疤痕,一整片疤痕覆蓋了雙手,骨節分明的手因為黑白交錯的燒痕顯得猙獰可怖,右手的小指頭缺少一小截。顯然是陳年舊傷了。
影九九注意到影四的手,忍不住低聲道,“傷得好重。”
影十三便帶着九九繞了另一條路,沒去與影四照面,輕聲解釋道,“那是他來王府前的舊傷了。”
“他之前是做什麽的?”
影十三搖頭,“我只知道他們兄弟倆姓祁,在王府大家互相不叫名字,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叫什麽。我的名字只有你知道,王爺也知道,不過他大概不會記得的。”
影九九忽然精神一振。
居然只告訴過他一個人嗎?
“為什麽……我記得我剛進王府三哥就……”影九九眼神急切期待。
“因為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名字很好聽,沒有人記得的話太可惜了。”影十三彎着一雙眼睛微笑道,“從沒人在意我叫什麽,影衛們沒興致閑談,也不會問這些,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告訴你。”
“雁琏,雁琏。好聽嗎。”影十三嘴角微微翹起,輕聲問。
“……當然。”
影九九不知道該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