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奈何緣深(五)
影十三眼神瞥向角落裏說話的少年,略一打量,大概有了些數,展開小扇掩口低聲道,“瞧他面相和沈镖頭有幾分相似,莫非真是沈家公子。”
影九九盯着那人手腕上蜿蜒爬行的小金蛇,聽見三哥說話才回過神,扯着三哥手腕轉頭要往別處去,“離他遠着點三哥,沈少爺不就那個風評奇差的纨绔公子嗎,我天,他可厲害着,吃喝賭全占了,在洵州衙門裏尋釁滋事這事你能信?仗着家裏炙手可熱,有事惹事沒事找事,哥哥你這邊靠靠,別沾一身騷。”
“難得你有個這麽厭惡的人。”影十三眯眼一笑,指了指身後。
循着三哥扇尖兒指向轉過身,臉前觸到一冰涼物事,那小金蛇吐着猩紅信子,舔了一下影九九的鼻尖。
“……”影九九不爽地挑了挑眉。
“呦,這都沒吓着。”沈襲無聲無息地站在影九九身後,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逝,換上一副嚣張笑容,甩着手裏的小金蛇,漫不經心道,“我是不從哪見過你?”
影九九扯了扯嘴角,擡手兩指卡住那小金蛇的七寸,與沈襲對視半晌:“那我可真叫出淤泥而不染了。”
影十三站在兩人旁邊,在手心裏敲敲小扇,一臉欣慰。
氣勢不輸,平分秋色,果然年輕人還是該和年輕人多處一處。
沈襲回頭把酒桌上剩的半碗烈酒仰頭灌了,清冷酒液順着筋骨分明的脖頸滑進領口,纏着護手的右手随意抹了抹嘴唇,眼神輕蔑地瞥了影九九一眼:“那就是新來的?”又往影十三那邊瞧了一眼,不耐煩地拿碗沿敲着影九九胸前道,“美人局可不在這邊,想嘗鮮兒出門左邊轉。別浪費我的工夫,瞧見剛剛擡出去那位了沒?我動手可沒輕重。”
影九九莫名其妙,他也不是好欺侮的,不過是礙着三哥的面子,三哥在這,影九九根本就不想跟這痞子一般見識,只得冷哼一聲,“嘴放幹淨點。那邊是我三哥。”
“呵,還有脾氣呢。”沈襲随手拿過攢在凳上的外袍往身上一披,随手扔了酒碗,甩着指間挂的一枚拇指大青藍色的石牌回身走了,走了兩步回頭舔着嘴唇道:
“那就上賭臺,捏碎你卵蛋。”
影九九看着沈襲氣焰嚣張的背影,指節攥得咔咔響。影十三輕輕吹了聲口哨,彎着眉眼看着影九九,“九九,這位少爺的下流話和你有的一拼啊。”
“……”影九九開始挽袖子。
“急什麽。”影十三伸手攔住幾乎要沖過去把沈公子按在地上揍一頓的九九,“看來他在這鬥了不少日子,進場時領了玄金牌,現在已經鬥到了蘭幽牌,在你們這個年紀裏算實力強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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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樓春賭武臺規矩繁多,上臺之人手中鬥牌分六等,銅錢牌,銀魚牌,紅石牌,玄金牌,蘭幽牌,最高一等是青剛玉牌。”
大人物們尋護衛手下時會到玉樓春搜羅高手,遇見合适的就出價給他,兩方都談妥了,那人便認他為主。
不過也有些江湖高手心氣高,不願屈居人下,來這兒鬥武不過是玩玩,或是炫耀炫耀功夫。
“沈公子去的那賭武臺是蘭幽臺,看樣子還是常勝不敗。”
“玉樓春不許持着高位牌的欺壓低位,”影十三撚着手心小扇道,“之前那跑堂的給了你玄金牌,你現在沒資格和沈公子鬥武。”
想要晉升,就得戰過臺上連勝十局之人,連勝之人若想晉升,就得守住這名次連勝十二局,一旦敗績,便得從頭再來。
不過,玉樓春這地方不比別處,一旦敗績,不死也得斷筋碎骨,極少還有能站得起來的。
聽聞周圍閑話,沈公子一進玉樓春,便以淩厲之勢殺上蘭幽臺,此時已經連勝十一局,對手無一活命。能取到蘭幽牌的本就不多,此時已無人敢再上臺挑戰,沈公子整日裏在此處頹廢等待,不知道他急着取到那青剛玉牌有什麽用。
影十三眯眼望着百無聊賴地斜靠在蘭幽臺下的沈公子,好奇道:“其實拿到青剛玉牌也不會有什麽大價錢的賞銀,不過是多了個挑戰青剛玉高手的資格。他這麽執着,是有什麽非鬥敗不可的對手麽。”
此間悶熱,蘭幽臺下的沈公子褪下外袍,露出上半身,側身看來肌肉紋理極明顯,足以看出平時練功嚴苛,背後是蜿蜒布滿整個上身的一條金環蟒蛇刺青,朱砂點的蛇目上剛好落了一滴汗珠,燭光下顯得那紅豔的蛇目熠熠生輝。
影九九看見三哥正倚在酒桌旁眯眼盯着沈襲,頓時伸手把人雙眼一蓋,湊近了質問,“你看什麽呢。”
影十三任由他蒙着自己眼睛,拿小扇掩嘴笑道,“呵呵呵,九九,你得多努力一點了。”
“我……”影九九氣得不知道打誰。
這時,玄金臺那邊傳來一陣沉郁的鐘聲,伴着周圍一陣喝彩和掌聲,一黑衣男子靠坐在臺邊休息。
“瞧瞧,機會正合适,玄金臺上出了連勝十局的人了。”影十三推着九九往玄金臺那邊走,一邊道,“你放心和他交手,若真有危險我會出手救你,判官不至于不賣我的面子。”
“用不着你救我。”影九九扯下外袍恨恨地扔進三哥懷裏,僅着一身貼身窄袖的深藍緞衣,抽出腰帶裏的玄金鬥牌,挂到了臺邊豎着的名柱上“攻臺者”三字之下,緊了緊右手的嵌刺護手,往那高臺沿上一攀,雙手一撐,整個人便蕩到了鬥臺之上。
“急什麽呢……”影十三慢悠悠地抱着九九的衣裳坐到臺下,拿小扇攬過茶桌上的一杯茶,托着腮望着臺上的九九。
影九九穿着一身深藍常服,一雙鳳眼眼角揚着,寬肩窄腰,薄緞衣包裹下的手臂弧線漂亮,半長的頭發還是影十三今早幫他系上的,幹淨利落。像只驕傲的小孔雀,羽毛華麗,盛氣淩人。
“長大了啊……”影十三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擡起拿兩指去比着九九的身高,小聲笑道,“還是那麽黏人,居然已經長大了。何時才能獨當一面呢。”
侍者捧着銀盤走來,走到影十三身邊照例一躬身,影十三今日有些興致,解下自己腰帶上一串藍銀的腰鈴,扔到侍者托着的盤中,溫聲道,“當彩頭了,押那藍衣小公子勝。”
這腰鈴做工精致,銀底嵌藍石,花紋精細,是影十三從前無聊時自己拿銀子打的,未安放鈴心,只作個平時的裝飾,只有不當班時出來走走才會偶爾佩一次。
侍者笑道,“那小公子年輕,無甚經驗,那位連勝十局的赤墨,卻是從紅石臺一路鬥到玄金臺上的,在鬥臺上賺了不少銀子。看大人頗看好那小公子,小的便祝大人好運氣了。”
影十三揚起嘴角笑笑,沒再說話。
雖說輸贏未蔔,影十三也想讓九九贏了他,畢竟是自己手把手教了六年的,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武者,影十三還覺得有些下不來臺。
再說輸了也沒關系,大不了私下裏掰折赤墨幾根肋骨,讓他知道自己糟踐的是影十三護着的人就罷了,或者直接讓他消失。都可以。
臺下有幾位鬥判表情各異,顯然都不覺得這突然殺進來的新人少年能有什麽勝算,也并未重視,有的還無聊地磕着瓜子,懶得對這毫無懸念的戰局有所期待。
在鬥臺角落飲水休息的那魁梧的黑衣男人,赤墨,見這麽快又有人上臺赴死,對着影九九露出一絲嘲諷笑容,揚了揚手:“小子,這兒有規矩,打不過了就拍三下地面或者臺欄認輸,看你是生面孔,留你一條命。別叫人落下話柄,說我赤墨欺負後生。”
影九九皺皺眉,不耐煩道,“哪那麽多規矩,能開始就盡快開始,我還等着去蘭幽臺收拾沈臭蟲。”
赤墨愣了愣,霎時站起身,緊了緊雙手的指套。
臺下有鬥判問影九九,“閣下有何名號?”
影九九不假思索,脫口答道:“九珑。”
玄金臺的鐘敲了三下,鬥武開始。
在臺下觀了赤墨連勝十局的老爺們此時也有些乏了,推開已經品得半涼的茶,興致恹恹地望着臺上無甚懸念的戰局,時不時和身邊人交頭接耳談笑一番。
沈襲坐在蘭幽臺那邊,仍舊把腿跷到桌上,玩弄着手指間爬動的小金蛇,嘴唇翕動,喃喃自語:
“酒龍?久隆?……九珑……?”
“啊。”沈襲忽然撤下腿,托腮認真瞧着玄金臺上的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