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奈緣深(三)
齊王并未急于讓二人起身,而是緩緩掃視了影九九一番,他穿着一身普通影衛的藍緞青衣,幾年下來長高了不少,筋骨肌肉也初見雛形,一雙鳳眼裏少了些淩厲,跟影十三待久了,性子也溫和了些,不再顯得氣勢淩人。
時機将至。
“九九,多大了。”齊王轉着手裏的青玉核桃,悠悠地問。
影九九腹诽齊王年紀大了就是健忘,恭敬回道,“回王爺,屬下上月剛滿十五。”
“跟了影十三多久了。”齊王又問。
“六年了。”影九九心裏納悶,如實回答。
“嗯。”齊王目光轉向跪在一邊的影十三,緩聲道,“小十三也是十五歲成了影衛,少年風發,不錯。”
“有些事情還是盡早經歷一番,多歷練總不會錯的。”齊王深深看了影十三一眼,轉着掌心的青玉核桃,慢悠悠地去往訓場別處了。
影十三略一思忖,在齊王身後低頭微笑應道,“屬下遵命。”
等到齊王轉過拐角,兩人才起身。
“三哥,王爺他什麽意思,莫名其妙的。”影九九習慣地擡手往影十三脖頸上一摟,勾肩搭背,順手取了三哥手中的小鐵扇,忽扇忽扇地扇風。
小扇只有巴掌大,卻有數斤重,玄鐵扇骨開刃,空心裏灌滿了毒針,扇刀名為“無妄”,為影十三入府時齊王所賜。
“王爺心中丘壑豈是我們能參透的。”影十三皺眉笑笑,撣了撣身上灰土,拿了木樁上挂的墨雲錦外袍要走。
剛邁出半步,胸前便被擋了把小扇,影九九拿着三哥的小扇,單手攔住影十三,低頭湊近影十三,拿小折扇挑着影十三的下颏問,“今明兩日都不到我們輪值,出去玩玩?”
“七月的天正熱,不去不去。你去找九七、九八他們玩,放過我這個老大爺吧。”影十三無奈笑笑,從九九手裏抽回小扇塞回衣袖,“今早聽飯堂師傅說晌午炖鴨血粉絲湯,我等着吃那個。”
“你怎麽總吃那個,出去換換口味。”影九九皺皺眉,“這時候疫病多,別老吃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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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十三咬咬嘴唇,眼神一亮:“啊,那我等晚上吃師傅的刀削面。”
影九九啧了一聲:“萬一那刀是切過鴨血粉絲的呢!”
影十三:“……走。”
兩人換了身便服,躍上齊王府的高牆,影四影五正坐在大堂飛檐上,以備王爺時時召用,影五看見兩人穿着常服翻牆,小聲招呼,“呀呀!幹嘛去!”
“呦,”影九九伸手往三哥肩上一攬,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摟,朝影五揚揚下巴,“泡妞去。”
“泡什麽啊。”影十三揚起小折扇把面前一臉壞笑的九九跟自己隔開,推着影九九的臉跟自己保持距離。
影五噗嗤笑了,“回來給我帶兩份東街丘嫂的炒幹面,一個多放辣子另一個不放,真的她家面特別好吃你們一定要嘗嘗哈,十文錢一大碗,我哥他不吃辣的還……”
影四聽見檐下王爺輕敲了兩下桌面,拎着影五後脖頸就跳下去了。
風中留下“不讓我吃”四個字。
“還不到飯點兒呢,去哪逛逛。”影九九坐在房檐上想了一會兒,影十三撚着小折扇,心裏琢磨着王爺之前那番別有深意的話。
王爺想要九九多歷練,是要用他了嗎。
影十三心裏拿捏不準,有時候王爺不明示,也許是因為王爺自己也拿不定,要手下人先去試試,拿個結果回去再做打算。
近日風平浪靜,影十三卻一直心中不安。
影十三合上小扇在掌心敲敲,朝影九九揚了揚嘴角,“帶你去個好地方。”
“難得三哥有好地方跟我分享。”影九九一腳踩在房檐上,一腳垂下去蕩着,漫不經心地拿手指卷着三哥垂下的一縷發絲,鳳眼微眯,斜睨着影十三,“總覺得不是什麽悠閑去處。”
“不想去嗎,那我回房睡覺了。”影十三起身要走,被影九九拽回來哄道,“好好好,去呗。”
影十三被拽着手腕退回來,指着他鼻尖皺眉微笑,“你越來越黏人了。”
影九九挑挑眉,幽深眼瞳凝視影十三:“不黏人,只黏你。”
“……”影十三表情複雜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泛紅的指尖。
從前他小,屁大一點兒,跟在影十三身邊寸步不離,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
三尺寒冰,六年暖陽能化得開嗎。
兩人先後從不起眼的背陰處出了齊王府,沿着東平道溜達了一陣,約摸走出十幾裏,進了一家小酒館,小酒館門前挂着個破旗,旗上歪歪扭扭寫着“玉樓春”,大概是店名,可惜一個好名字,被裏邊糟蹋了。
小店門可羅雀,裏邊也不甚寬敞,桌椅上都落着一層灰,店裏就一個跑堂,披頭散發,穿着身沾着油花的破麻衣,肩上搭條抹布,手揣在衣袖裏倚坐在門邊,腳邊擺了一破筐核桃,活像個叫花子。
影九九偷閑時也從不來這寒酸地方。什麽玩意兒啊這是。
沒想到三哥轉着指間的小折扇就朝那小酒館走過去。
影九九也只好跟上。大概三哥品味清奇,只當這是情調,罷了罷了。
尚未踏入門檻,那乞丐似的跑堂懶洋洋地睜開半只眼瞧他們,伸手遞過來兩枚核桃。
“什麽意思。”影九九順手接過來就給捏碎剝了,白花花的核桃仁塞進三哥嘴裏。
跑堂瞪着大小眼,看傻子似的看着影九九。
影十三嘆了口氣,揉揉太陽穴,一邊嚼着嘴裏的核桃仁,拿起另一枚核桃,兩指夾着,往跑堂倚坐的門柱上輕輕一拍。
這門柱也有講究,上邊裹着一層料子,有木有石有鐵,還有一塊暗黃的料子,看着像青剛玉。不過大概只是像,青剛玉頗昂貴,質地極硬,時常打成将軍的護心鏡,尋常小兵小将都用不起,更何況這窮酸的小酒館。
只聽一聲門柱石料開裂的輕響,那核桃完完整整釘進了柱石之中,全靠指力,把那青剛玉的料子按出一個坑。
那跑堂見了,眼神微變,這才一改懶散模樣,站起來躬下身,雙手恭敬遞上一塊玉牌,奉到影十三面前,語氣裏還有些奉承,低聲道,“大人,今天裏面熱鬧着,您多提防,別沾上麻煩。”
影九九吸了口涼氣,摸了摸深深釘在門柱裏的核桃,撚了一手炸開的石渣,輕嘆道:“呦,還真是青剛玉,可以啊。”
影十三拿半展的小扇掩住翹起的嘴角,訝然道,“許久不來照顧生意,竟還有在玉樓春砸場子的?”
跑堂頗讨好地笑笑,“也不是砸場子,金池镖局您知道吧,前兩天他家小公子當街宣布跟他老爹斷絕來往,再就來了我們玉樓春,不走了。”
“沈家小公子,才十五六吧,他能有多大本事。”影十三眼帶笑意,語氣仍舊溫和。
“是是,跟您這青剛玉牌是沒法子比,青剛玉牌整個玉樓春也就十來個,可沈小公子也身手不凡吶,剛來就攪了個天翻地覆。”跑堂說到這,無奈賠笑,“您還是自己瞧瞧去吧。”
“話說來,您領這位是……”跑堂看向影九九,為難道,“看來不懂規矩,煩勞大人多照應,若是傷了,我們也難做不是。”
影九九總聽着這話頭不對,聽着兩人說話,本以為裏邊是個不見光的賭場,想來又有些蹊跷。
“無妨,我的人我自己護着。給他遞塊牌子。”影十三瞧了那跑堂一眼,小扇一翻,一塊碎銀落到跑堂手心。
跑堂大驚失色,趕緊把銀子塞回影十三腰帶裏,賠笑道,“您擡舉了擡舉了,能在大掌櫃面前提小的一句就知足了。給這位大人遞什麽牌子?”
影十三想了想,揚起嘴角笑道,“沈公子取的什麽牌子?”
“取了玄金牌。”跑堂如實道。
“那就拿塊玄金牌。”
跑堂一愣,只好奉上枚玄金牌,“……您……多加小心。”
影九九抽過那塊拇指大小系着紅繩的玄金牌,随意瞥了兩眼塞進腰帶裏,跟着影十三進了小酒館裏邊。
影十三輕車熟路地推開酒窖的破木門,順着陰暗地窖的石階走下去。地上有水,但青苔不多,倒像是常有人走的路。影九九四處望了望,問道,“三哥不是初次來啊,講講呗。”
“這地方只有惡人能入。”影十三輕松道,“這是個好地方。不論王侯将相還是貧人賤民,只要進了這兒,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在這,你手裏的刀就是一切。”
影九九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聽起來不怎麽樣。
“跟了我六年,你手裏落了幾條命?”影十三敲着小扇邊走邊問。
“開什麽玩笑,我可沒殺過人。”影九九挑眼看着影十三,“府裏安寧,哪用得着我做什麽啊。”
“表面的安寧而已。”影十三無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