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丁 (1)
誤闖進別人的房間還不小心看見了他人身體隐私這種事, 為人處世一直相當正人君子的晉衡在前二十幾年裏當然從來沒有做過, 可讓人異常尴尬的是,這回還真就讓他遇到這麽一樁難以解釋的烏龍, 而且事情的另一方當事人還明顯有點和他生氣了。
可哪怕剛剛迅速地放下了手中的青色軟紗也根本沒有往不該看的地方多看, 此刻躲在紗帳中也不出來的男人那完全蛇化了的非人模樣還是讓晉衡借着外頭桌上那油燈的光線大概看了個真切, 搞得同時沉默下來的兩人一方面氣氛詭異的要命,另一方面背着身遠遠地站在紗帳外面的晉衡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起來。
“抱歉。”
雖然自己心裏也覺得說抱歉可能也沒什麽用, 但是自認為做的有些欠妥當的晉衡還是皺着眉語氣相當鄭重地和裏頭的某人道了個歉。
而注意到身後一片沉寂, 床帳內明顯不太想搭理自己的某人停頓了一會兒之後才重新開始傳來衣服和鱗片摩擦的細微聲音,起初其實太不明白他這是在幹什麽的晉衡許久才聽到忽然裏頭傳來了布料的輕微撕裂聲和某位祟君相當不耐煩的啧了一聲。
“……”
古怪地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略顯遲疑地回過了頭, 晉衡仔細回想了一下他剛剛一反常态軟趴趴躺在裏頭不動的樣子, 思索再三還是頂着被某人再發脾氣兇一次的風險好心問了他一句。
“……你是不是沒辦法自己坐起來?”
果不其然, 本來還在裏頭自己和自己發火的秦某人瞬間就又安靜下來,許久才嘶啞着嗓子眼裏的聲音明顯心情不太好地開了口。
“恩。”
“……那你待會兒準備怎麽出去拜堂?”
一聽到他居然這麽回答自己,還在外頭站着的晉衡頓時有些疑惑了,而比他更疑惑的明顯是秦艽本人, 所以他直接就靠在床頭又冷笑着拉長調子反問了一句。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待會兒要出去拜堂了?”
“……”
“姓師不會是到現在還覺得我先前那些話是在糊弄你, 我心裏其實是真心想娶了那個小氏吧?”
“……不止是我這麽覺得, 連她家裏人也是這麽覺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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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快告訴她家裏人別自作多情了,想讓我娶她還是讓她們全家老小現在開始做夢比較簡單。”
這般語氣玩味地嘲諷完燈芯老人他一家老小,像個耍賴的小朋友一樣躲在床帳裏頭就是不肯出來的秦艽就又不說話了。
而活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見到說話居然可以欠揍成這樣的人,晉衡一時間也被這不知道到底幾歲,但行為的确異常幼稚的家夥搞得有點無言以對,可與此同時, 他也總算在心裏相信了玉支玑先前說的他被人暗算所以才無法順利逃出去的話。
只是好心好意的他大舅怎麽也沒想到的是,某人現在的身體情況其實根本沒有虛弱到會被眉郎那等無名小祟強行禁锢着還無法反抗的境地,只是因為先前在祟殿前面聞進了少許雄黃,再加上本身春潮所帶來的被迫化形,才會影響到了他部分正常的行動。
而在秦某人那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別人的心裏,他其實更多的是琢磨着該怎麽把這單純好騙,同情心怎麽也用不完的傻姓師繼續诓着去幫自己對付那眉郎兄弟,并趁這個大好的時機盡快将自己在玄丘赤水的部下們盡快給找來,至于這傻姓師得知自己這回又被騙了是不是會生氣或是再也不搭理自己,那其實根本也不在他的實際關心範圍之內。
秦某人這種完全利己主義的想法,晉衡這會兒肯定還完全不知情,他只是想着人既然都已經找到了,現在就是幫他個忙從這裏脫困的事了,反正今天救一個也是救,救兩個也是救,本來也不差這麽點時間。
可還沒等他和秦艽針對今晚的事商量出個逃脫出去的大概,外頭的走廊上卻遠遠地又傳來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而從老鼠串子們谄媚的笑聲中意識到應該是那先前聽其他祟奴口中提及的眉郎過來了,神色一變的晉衡還沒來得及趕緊從桌邊走到門外去佯裝祟奴迎接,他整個人就被身後伸出來的那只手給一把拉扯住了腰帶,又因為瞬間重心不穩一下子摔在了因為兩個大男人一起忽然躺上去而劇烈晃動起來的床帳之中。
“……你!!你根本就沒有!”
“噓。”
因為床帳裏頭沒有和外面一樣點上燈,所以趁此機會一下子識破秦艽先前的謊言,所以臉上已經充斥着明顯怒意的晉衡并沒有辦法完全看清某人難得卸下面紗後的真容,反倒是灰色眸子閃爍出戲谑光芒的秦艽頃刻間就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看了個一清二楚。
而親眼看見這總是藏頭露尾的姓師面具後面居然長着這麽張一言難盡,活像是被火鉗燙黑過一遍的醜臉,先前還曾經懷疑過他和晉衡之間存在某種聯系的秦艽一時間也有些意外,許久他才俯下身仔細打量了一下晉衡又顯得古怪地挑了挑眉。
“原來,這就是姓師之前總是喜歡在人前帶着面具的原因?”
一瞬間差點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等想起來自己因為玉支玑給的那塊墨團的關系,目前其實還是個得了麻風的瘸腿醜鬼形象之後,被他拉扯着躺倒在淩亂的床榻上的晉衡也沒理睬他就冷着臉并快速做了起來。
而注意到他對自己這種稍微靠近點的肢體接觸明顯排斥的很,或者已經可以說有些厭惡了,終于确認這個人真的不是晉衡,是那生來注定要與自己為敵的姓師的秦艽也不再多說什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黑暗中就轉了轉冷血動物才有的怪異眼珠子。
“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兩兄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面紅月日晷過來,要通過燈芯老人的燈把這祟界的老祟主的影子用活祭的方式給請回祟界來,可如果這讓他們這次辦成了這事,不僅是将快要獲得一切,卻只能被迫前功盡棄的我,就連姓師你也和牆外的那些凡人們要跟着一起遭殃。”
“……所以這才是你讓玉支玑用那紙公把我找過來的目的?”
“不然呢?”
“……我上次就說過,我不可能會幫你這種忙的,就算你現在知道了我究竟長什麽樣,抓住了我所謂的把柄,我也不可能會幫你。”
距離上次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傻姓師語氣這麽冷地和自己說這種話了,秦艽聽到他這麽回答也沒有吭聲,只是忽然間詭異地低笑了起來,又故意湊到晉衡的耳邊語氣十分讨人厭地沖他來了這麽一句。
“小氏現在正和一個叫金竟之的鏡祟在一起,那鏡祟是我原本準備安插在張秉忠身邊的人,如果姓師這次不願意幫我,你覺得我會把小氏給怎麽樣?”
“……”
“我會親手殺了她,把她的心挖出來給她那個老不死的父親看看,讓那個老東西也嘗嘗失去心髒的痛苦,被人戲弄的難堪,然後我再把他女兒的心丢随便去喂狗,姓師信還不是不信?”
還是頭一次真正領教到這位祟君骨子裏如何也改不掉的歹毒心腸,先前對燈芯老人的話其實尚且還有幾分疑慮的晉衡此刻是真的快怒火中燒了,然而在當前這種面前共同敵人的情況下,已經被他用先前的招數強行拖下水的晉衡肯定是沒辦法和他直接動手的。
而正當兩人氣氛格外怪異暗自沉默之時,外頭那因為擔心事情有所變化,順路就過來看看情況的弟弟右眉郎也正好進來了。
等哼着小調擡腳邁進來的他卻并沒有發現房間裏其實還有另外一個人,只是自顧自地檢查轉悠了一圈确認并沖着桌上的喜服就疑惑地嘀咕了一聲。
“诶,喜服在這兒,可人去哪兒……不是說還有個小祟奴在這兒……”
話還沒有說完,表情疑惑的右眉郎就搖搖頭只當無事般笑了笑,随後他才冷哼着走到桌邊又用手指挑起那繡着蛟龍的喜服一臉憤憤不平地開口道,
“算了算了,這又關我什麽事……哼哼,什麽狗屁祟君,什麽龍子龍孫,今夜過後,這祟界祟君的名號就只能是我的了,左眉毛那個自以為是的東西,什麽髒活累活都整天讓我來幹,到頭來去老祟主面前領功勞,得好處的時候卻比誰都喜歡搶在前頭,天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右眉郎的自言自語聲一字不漏地都進了床帳裏躲着那兩個人的耳朵裏,秦艽聞言只是眯着眼睛冷笑着不說話,唇邊鮮紅的蛇信卻是極其恐怖地緩慢吐了吐。
可他完全注意到的是,身邊本來還板着臉和自己暗自對峙着的晉衡已經被龍子龍孫這幾個意想不到的字眼而弄得完全愣住了。
龍子……龍孫?什麽龍子龍孫?
而這般想着,不自覺地就用懷疑自己聽錯了的眼神怔怔地打量了眼床帳內的另外一個人,晉衡好半天才真的确信右眉郎嘴裏剛剛說的正是那幾個字。
可與此同時,在晉衡的心底忽然湧上了一絲陌生甚至是隐約發寒的感覺,仿佛之前無數次因為和這個祟君意外相遇而曾經産生的所有遲疑,懷疑和自我否定都忽然找到了一個無法再避開的突破口。
被咬傷的位置根本一模一樣的手,姓書中那條蛇陰女對自己的警告,家中莫名其妙出現之後又忽然消失的小白狗……
偶爾會覺得熟悉的眼神語氣和行為模式,幾乎完全一致的過往身世,甚至還有那份必須晚上才會需要出門上班的工作……
他在想身邊這個人明明頂多就是條沼澤地裏長角成祟的水蛇雜蛟,怎麽可能會有機會和什麽血統純正的龍子龍孫扯上什麽關系?
畢竟自上古神明創世之初,真龍的血脈能延續至今的就只有一支,這還是因為當初這個國家臨要滅國之時幸有其他族人庇佑才逃脫出來的唯一一支,而這保留到如今,尚有可能在後代子孫中再次出現的一支血脈,無一例外全都是……全都是姓……
【姓書雲,秦氏,祖龍之後也,幼時為蛟,面醜,生鱗,生有呼雲喚雨之能,遇劫難化真龍。】
……
【你出生的那天晚上秦氏那個老東西來的最晚,還手上什麽東西都不帶,我當時實在是生氣,加上那群老家夥說你天生說你鳏夫命,這輩子都娶不到老婆,所以我差點沒忍住就想和他動手了,可他站在産房外面看了一眼之後,卻忽然和我說了這麽一句話……】
【什麽話?】
【他說我自己的這份禮不是現在就會來的,以後你和你們家這個小子就明白了,後來你成年了,你爺爺不是着急嘛,天天張羅着給你找對象卻怎麽也不成,有天晚上秦艽就忽然上家裏來吃飯了啊……】
……
【那個人他當然還好好活着……只不過他是個心底善良,也很希望自己能從此過上正常家庭生活的人,所以對于只是想找他報恩的我來說,有時候我就會覺得我所做的這些對他都是負擔吧……】
【……報恩?】
【恩?你之前不是就已經猜到我是什麽了嗎?你沒聽說過沒化龍的幼蛟必須要向自己曾經的恩人報恩,否則就會挨天打雷劈這個故事嗎?】
……
【剛剛堂屋挂的就是陸老師和你師母結婚時候的照片嗎?他們一個叫陸錦堂,一個叫蘇秋月?】
【恩,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覺得這名字挺上去還挺般配的,他們兩個真的就在這兒教了一輩子書沒離開過?】
【恩,門口這兩棵樹也是他們結婚那年就在的。】
【這兩棵是什麽樹?】
【銀杏,木犀。】
【那你覺得晉衡和什麽名字比較般配?】
……
【我會親手殺了小氏,把她的心挖出來給她那個老不死的父親看看,讓那個老東西也嘗嘗挖心的痛苦,被人戲弄的難堪,然後我再把她的心丢去喂狗,姓師信還不是不信?】
……
腦海之中混亂不堪的思緒到這裏停下,低頭死死抿着嘴唇的晉衡已經不想再去往下面去細想了。
他只是心頭發冷地垂着刺痛發紅甚至有點酸澀的眼睛也不說話,卻怎麽也不想擡起頭去看向身邊的某人親自驗證一下自己心中那個可怕的猜測,甚至是打破他一直以來都在一次次強行自我欺騙,使勁替他開脫,辯解的某個殘酷事實了。
偏偏某個自以為是,滿口謊言,此刻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露出馬腳的混蛋倒是一點沒有心理負擔,只是吐着冰涼信子再次靠近表情已然冰冷一片的晉衡,又在擡起灰色的眼睛望向外頭的右眉郎綻開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好了,思考的時間已經到了,我現在沒辦法直接出去,就麻煩姓師您去幫我殺了外面那右眉郎……替天行道了。”
……
張燈結彩的祟巢外頭,又一次同上回張秉忠和黃慧茹結親那樣擠滿了半個祟界趕來喝喜酒的邪祟。
身上披着件不起眼的黑鬥篷,一臉緊張不安的石小光正和肩膀上的燈芯老人躲在人群中暗自低着頭。
可不知道為什麽,這小心翼翼躲在祟群中的一老一小卻總覺得今天整個禮堂的氣氛有點不太對勁,而其中最讓人覺得心裏不舒服的莫過于擺在喜堂正上方的那個格格不入的日晷的,映照着夜色當中的那輪刺目耀眼的紅月,簡直讓人一陣後背發涼。
“燈老爺……你說,奶奶……她到底什麽時候會出來啊……”
“誰知道啊,要是那姓師還在這兒,我們好歹還能有點仰仗,唉,那姓師也是糊塗的,好端端的跑去救那種人,都長這麽大了難道沒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
“诶,我怎麽記得這好像不是我們這兒的故事啊,燈爺爺你居然也聽過啊……”
“你這個蠢貨是把我當老年癡呆是嗎!我這不是随便和我舉了個例子嗎……話說剛剛那個姓師走之前給你的那張東西拿好了沒有?那說不定就是我們今晚的保命符,可不許弄丢了啊……”
“恩恩,我拿着呢,不會丢的,您放心吧……”
聽石小光這麽回答着還認真地保證了一下,平時就脾氣暴躁,這次女兒丢了心情自然就更加糟糕的燈芯老人也對他稍微放下了那麽一點心。
恰巧這時,布置得格外陰森詭異的喜堂裏頭也傳來了一陣敲鑼打鼓的刺耳聲音,等衆多神色驚訝的邪祟一起往上面看過去,大家就見七八只老鼠串子一臉吃力地擡着個類似食盤的東西上來,只不過因為那食盤上面隐約蓋着塊帶着暗紅血漬的紅布,所以大家一時間并不能看清楚裏頭究竟擺着的是什麽東西。
偏偏就在這時,一個額頭上天生長着一對滑稽八字眉的少年郎也從後面的祟殿款款走到了喜堂外面,待緩步走到那蓋着紅布的食盤邊上停下,這背着手的左眉郎先是望着下方表情猙獰地笑了一下,又洋洋得意地故意提高聲音就沖着面前所有疑惑不解的邪祟開口道,
“衆位可能猜到這紅布下面現在的是什麽東西?猜中者有賞。”
“……”
因為并不了解現在這是在鬧哪出,所以能回答他的自然是一片詭異的不得了的靜谧,這其中又以燈芯老人和石小光的表情最為怪異,那大眼瞪小眼的茫然眼神簡直就和看白癡在唱大戲也無異了。
而似乎是看出來了自己其實根本沒有什麽號召力,這原本想借機出出風頭的左眉郎也惱火地等着身後那些偷笑的老鼠們咬了咬牙,等用手一把抓住那食盤上紅布的一角,心裏憋着一口氣惡氣的左眉郎只沖着所有人龇牙地笑了起來這才猛然間就揭曉答案。
“這是咱們的祟主張秉忠的項上人頭!剛剛!可有人猜到了啊哈哈!”
伴随着眉郎口中的話,張秉忠血淋淋被割下的那顆豺頭也瞬間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而用餘光注意到不少邪祟目瞪口呆的錯愕眼神,眉飛色舞的左眉郎只将手上的紅布随手丢在一旁又抱着手笑眯眯地開口道,
“衆位莫要驚慌,此等不忠不義,不配為祟主之祟,我已經受老祟主之托代替咱們先前慘遭毒手的前祟主張奉青直接将他懲處了,這是他應有的懲罰,這可是老祟主親口說的……”
“老……老祟主……老祟主不是在內牆關着,聽說早就死了嗎……”
因為這格外讓人不安的三個字,喜堂下方站着的邪祟們都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不自覺勾起嘴角的眉郎見今晚的事情終于開始朝向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了也有些得意,俯視着衆人又仔仔細細地環視了四周一圈才拍拍手笑着道,
“對!正是老祟主!衆位可能還不知道吧!咱們的老祟主其實還活着!這麽多年來他都一直在等着回來的時機,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我祟界常年受困于黑暗之中,所以老祟主才無法擺脫那圍牆的阻礙,可是哪怕是這樣的情況,這祟界所有發生的事情卻依舊逃不過他老人家的眼睛,就比如說,這活該千刀萬剮的張秉忠因為預謀奪權生吃了他堂哥,還差人去害死他堂嫂一家的事情。”
“……”
眉郎這最後一句話落下不異于在整個祟界注入了一抹爆裂開來的小火苗,一瞬間掀起軒然大波的祟群們和同樣錯愕的說不出燈芯老人還有石小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眉郎蹲下來将手指伸進張秉忠血肉模糊的喉嚨口,又在一陣讓人作嘔的摳挖聲中從張秉忠張開的嘴裏就掏出了一顆屬于狼牙的灰白色殘骨。
“說起這張秉忠啊,原來只不過是個中等身材的豺祟吧,可怎麽自從他當上祟主後,就硬生生三年胖了這麽多斤呢?他堂哥張奉青死去後那麽多年裏,大夥卻一直都不知道張奉青究竟是怎麽死的,有人說他讓牆外頭的某個姓師給殺了,有人說他是讓他的堂弟給殺了,可找不到屍首,所以誰也就拿這樁無頭懸案沒有辦法……”
“……”
“可大夥不知道啊,有個狼心狗肺的畜生生怕被旁人發現了自己謀殺至親的秘密,就把自己堂哥被吃剩下來的白骨藏在肚子裏那麽多年,可憐我們的前祟主張奉青啊!含辛茹苦将自己的堂弟從小喂養大!到頭來卻用自己的屍骨填了這畜生的一腔貪欲……衆位說,這張秉忠到底該不該殺!”
“……該!該!老祟主做的好!老祟主做得好!”
雖然祟界的規矩向來是不講任何親情原則,可張秉忠在這肚中藏屍一事上做的實在惡心至極,所以一時間就連不少情緒被煽動起來的邪祟們都露出了鄙視嫌惡的表情。
而明顯被剛剛那恐怖離奇的一切給吓壞了的石小光看着眉郎舉在手中的那塊白骨也是面色慘白,正在他暗自心想着那老祟主究竟是何方神聖時,成功達到自己目的眉郎卻是笑了笑又示意大家停了下來。
“好了好了,大家能明白眉郎的做法,眉郎也就放心了!老祟主多年不在,卻心系祟界,就連這次咱們青蛟君的這樁婚事也是他老人家出的主意,這祟君要娶的這位娘娘雖然從身份上說是個人間女子,可她這出身卻是大大的不凡,甚至連咱們的老祟主都得怠慢她的父親三分,與我們的祟君殿下那可以說是相當般配,大夥現在想不想見見咱們的新郎官和新娘子啊……”
這般說完,見下方的邪祟們都一臉的好奇,眉郎也終于是冷笑着示意老鼠串子們去把被押在下方的那對倒黴新人給帶了上來。
而眼看着臉色蒼白妖異卻穿着身明豔的蛟龍紋紅衣,被旁邊一個醜陋的瘦高祟奴扶上來的秦艽緩緩走過自己身邊,左眉郎只是獰笑着沖他搖了搖手裏的那塊屬于張奉青的殘餘白骨,又壓低聲音故意開口道,
“終于找到張奉青的屍首在哪兒了,祟君心裏開心嗎?”
“……”
這明顯來者不善的一句話,秦艽和他身邊喬裝打扮過的晉衡都聽見了,幾乎也是在這一瞬間,這會兒離他其實非常近的晉衡也忽然感覺到秦艽的手掌好像有點①涼的可怕。
然而剛剛在下面親耳聽着眉郎訴說張奉青當年死因時,秦艽卻只是從頭到尾面無表情聽着,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上的異常。
而這會兒因為貿貿然得知他的真實身份,所以對他實在觀感複雜的晉衡一時間也沒心情去搞懂他這是怎麽了,等聽到秦艽低頭莫名其妙笑起來的詭異聲音時,他才發現這家夥身上的體溫又一次忽然恢複正常了。
“要不怎麽說老祟主英明蓋世呢,我從外頭回來之後,找了那麽久都沒找到張奉青的屍體究竟在那兒,可這卻完全都逃不過老祟主的眼睛,倒真是讓我有些慚愧了。”
“……呵,祟君您能明白這點就好,老祟主想要您明白的也正是這一點。”
兩人這麽明顯各有深意地說完,晉衡就和明顯并不能站太久秦艽一塊到喜堂的旁邊坐了下來,可他們這邊剛一坐下,後面被幾只母串硬生生拖上來的新娘子也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而下方站着的石小光和燈芯老人一看到害怕得一直在捂臉哭泣的‘小五蘊’,也沒時間去思考自家奶奶或者自家閨女會不會有這麽小女孩的可憐姿态,瞬間就着急上火的快直接跑上去救人了。
“燈爺爺……奶奶好像在哭……”
“別急,先別急……咱們……咱們看看情況……再看看……”
“可您的手……抖的好厲害……”
“給我閉嘴!!”
氣急敗壞的燈芯老人急得就差沒撲上去一把火燒死這些敢吓哭她女兒的死老鼠了,可他到底不是石小光這樣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也明白今晚祟界的有些事實在反常,自己絕對不能就這樣貿貿然地上去中了旁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可是心裏清楚是一回事,另一方面燈芯老人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濃重,而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小五蘊被押着在那紅月日晷前哭着跪下,那平日裏嚣張的不得了的祟君居然也被迫跪在了那奇怪的日晷前,燈芯老人下一秒只表情錯愕地聽着那明顯不懷好意的眉郎冷笑了一聲就沖下方的人群大聲開口道,
“燈老鬼!不要再躲躲藏藏了!親女兒都要出嫁了您都不親自現身一下嗎!當年您夫人過世時,您也是像現在這樣躲躲藏藏,可憐那活活等了您一輩子的老夫人啊,生着重病只是想見一見自己的夫君,可是無論寫多少封信透過那油燈一點點燒過去,她的夫君都從來不會給她回上一封!就這麽把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丢在人間!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掉!”
“……”
“可這有什麽辦法呢!這就是她夫君豁出命去也要強加在她身上的愛啊!只要她還愛着她的丈夫一天,她就不能辜負這樣的情誼!可您說說,像您這樣自私自利,只想到自己,卻從不考慮死後家人感受的人……配做小夫人的夫君!小姑娘的父親嗎!?”
這一番話說的簡直是句句誅心,一把年紀卻終身都沒再敢見過自己親人的燈芯老人一瞬間呆愣在原地,好半響,回過神的時候眼眶裏竟有些完全控制不住的眼淚都落下來了。
而呆呆地喊了句阿清,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就要作勢往外邁步,喜堂上方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幕的晉衡意識到不對趕緊看了眼面前那散發出異常紅光的日晷,接着才聽到身旁的秦艽用同樣壓低的聲音略顯冷淡地來了一聲道,
“不用看了,就是上面那那紅色的日晷在作祟……我早和你說了,今晚這件事如果沒辦法好好善後,倒黴的不僅僅是我,就連你和牆外頭的那些活人也一個都逃不掉……”
“……你想親眼看着燈芯老人被眉郎殺了嗎?”
“日晷只有在有明亮的燈火照射的情況下才會動,而只有它動了我們才能找到機會毀掉它。”
“……”
事已至此,再去計較他們倆之間那點私人恩怨也顯然不合時宜了,原本心裏就煩躁得厲害的晉衡一時半會兒也沒工夫去想自己旁邊的這個名字叫秦艽,平時的身份則是他名義上配偶的祟君殿下究竟還想做點什麽。
只是就這麽強忍着想上去救人的想法眼睜睜地看着完全失去正常心智的燈芯老人被淚眼婆娑的拖拽上來,就連他身旁硬是想要攔住他的石小光同樣也沒能幸免。
可是與此同時,他還是對身旁這個人忽然湧上了一種極度陌生甚至有些心寒的情緒,哪怕他真的極度想要壓下去都無法做到。
“這些尋常人的性命在你眼裏是不是根本就不重要?”
“……這個世上,最重要的當然就是我自己的命,至于旁人的命,和我有什麽關系?”
秦艽明顯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回答讓原本還有些不死心的晉衡最終是沉默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明白了眼前這個人為什麽會讓他覺得格外陌生的原因了。
因為這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秦艽,也根本不是那個讓他為之心動,心疼過的人,甚至說的諷刺一點,就連晉衡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他曾相信可以與之共度餘生,白頭到老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這個世上了。
“丫丫吹燈燈,吹滅爹爹吹娘娘……燈老鬼啊燈老鬼,來來回回費了那麽多功夫,可算是眉郎找到您了……與女兒終于團聚了,心裏覺得開心嗎?”
紅月日晷下,眉郎的笑容依舊顯得猙獰而惡意,眼神渙散的燈芯老人拉扯着身着嫁衣的‘小五蘊’試圖救回自己的女兒,卻還碰到那鮮紅的嫁衣下擺就被幾只老鼠串子綁着吊了起來。
見狀摔倒在一旁的石小光急得大喊起來,怒吼了一聲就掙脫開身上的鬥篷盯着狗身撕咬起那些老鼠串子起來。
可即便是這樣,被眼前的那面日晷影響的無法恢複心神的燈芯老人還是被點着了渾身上下的火。
也正是這一抹由于他血脈中流動的大量燈油而迸發開來,幾乎瞬間照亮半個祟界的刺目火光,讓那面本來靜止的紅月日晷忽然就緩緩轉動了起來,連帶着那日晷表面映照出來的時間也以古代标準計時的軌跡轉動了起來。
“子時!醜時!!亥時!!!到了!就快到了!!諸位!!我們的老祟主就要回來了!!老祟主——”
眉郎喉嚨間的話還沒有喊完,頭頂的天空卻忽然傳來了一陣驚雷的隐約轟鳴聲,身處于祟界從來沒見過打雷下雨的邪祟們吓了一跳,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擡起頭往頭頂看卻只能看到沉寂的夜空中忽然集聚了大量百年難得一見的烏雲。
而趁着這個絕佳機會一下子掙脫開身上遮擋住原型的大紅喜服,頭一次在人前徹底化作一條頭頂斷了角的青蛟淩空飛入雲層中的秦艽迎着衆人的驚呼對下方的晉衡笑着說的就是這麽一句讓晉衡徹底沉默下來的話。
“姓師最好快些動手,也聽話點,不然在這高處我一不小心随便劈死兩個人就不好了。”
而聞言屹立在逐漸落下的大雨中的晉衡也只是收回冷冰冰的視線徑直站起身,等他望向面前那已經面目人色的眉郎和他身後依舊在轉動的紅月日晷後,從剛剛起就一直壓抑着火氣的才忽然出聲沖着石小光的方向又忽然大喝道。
“丁氏!現!!”
白發青年冷厲暴怒的聲音讓本來被石小光藏在衣服兜裏的那張丁氏姓書一下子發出了刺目的金光,伴随着紙中釣魚老翁的那一句老朽來也的哈哈大笑聲,頃刻間封印在姓紙中的萬頃銀河之水從天際湧出。
這一瞬間正如那詩中所雲,碧絺插雲端,銀河投澗底,這星河之水不僅将整個喜堂和那擺在正當中的紅月日晷一股腦沖垮在了原地,還仿佛洶湧無盡地漫過正常地面以驚濤駭浪之勢就将整個祟界化作了一片落滿星辰碎屑的銀河,甚至只要你往銀河的那頭仔細聽一聽,還有那有深藍色的巨大魚尾掙脫出水面和類似撞鐘的恐怖魚嘯聲響徹在天空之中,久久難以平息。
“這是……這難道是……②海大魚的歌聲?”
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輩子都在內陸地區生活的人要是能親眼看到這種在深海的魚類,那種震撼的視覺沖擊感當然可想而知。
而被銀河裏的水和天上的大雨沖得腦子可算是清醒了點,和一大群叫喊着我不會游泳,我不會游泳的邪祟們一起尋找着浮木逃生的石小光氣喘籲籲地就問了燈芯老人什麽是海大魚啊,聞言這正泡在水中四處尋找着女兒的老頭也不耐煩地回了句。
“古今注這本書你小子看過沒有?”
“沒……沒看過。”
“鯨魚者,海魚也!大者長千裏,小者數十丈,其雌曰鲵,大者亦長千裏,眼如明月珠,這就是海大魚!”
“什麽?!鯨……鯨魚!!!姓師他居然把鯨魚都給弄出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