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神鬼莫問
黑衣少年雖然沒有眼睛, 看不見身旁之人的臉色變化,卻能明顯感覺到那人的氣息由熱切期盼轉瞬變為風雨欲來般的暴戾憤怒。
少年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好,可表面上還是故作鎮定不動聲色地随手拉起鬥篷的帽子遮住了自己的半張枯骨面容。
“我還忙着找人, 先走了,告辭——”他剛說完手腕就被人扣住,強勢而冷冽的氣息直撲他的耳畔:
“你到底是他和誰的孩子?”
“放肆!”被拉住手的瞬間,少年臉色陡然一變,自他出生以來就無人與他靠得如此之近, 更沒人膽敢擅自觸碰自己。那一刻,一種深深的、被冒犯的感覺撲面而來。少年再顧不上其他, 空着的那只手想也沒想便沖着前方扇去。可他蒼白的白骨手掌根本未能觸極眼前人的皮肉, 手就又被人格擋開來, 緊接着對方力帶萬鈞的大掌猝然按在他的顱頂, 一道專橫強勢的力量自頭頂探入,直貫全身。
“竟是只小燭龍……”那人冰冷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同時略顯厭惡地收回了在他體內游走的那股力量, 冷聲問道:“本王如今的脾氣不如以前了,也沒有什麽耐心。最後問你一遍, 你的爹娘是誰。”
少年為人所制,不甘又憋屈, 然而他再是心大也能敏銳地察覺到眼前之人越來越不善的态度和壓抑着的、幾乎能把人撕碎的怒意。終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
“哪有什麽爹娘?我只有父王和爹親。”
聆淵的眸色一深,從唇齒間緩慢地逼出兩個字:“父王?”
是了, 當年結束閉關回到王城的杏林君曾告訴過他, 鲛人雖可以自主選擇是否懷上孩子, 卻沒有辦法決定孩子的種族和血脈。被鲛人用心髒孕育出的後代會跟從血脈力量強勢的那一方。瀾澈身為鲛人王族嫡脈, 血脈之力能夠壓制住他的,只有君宸玄和自己。他早該明白,這孩子既然是只小燭龍,就必定只能是君宸玄的孩子……
“不錯!”少年挺起胸膛,驕傲且自豪道:“我的父王君宸玄是九幽城之主,爹親瀾澈正是他的王妃!父王爹親最疼愛我了,見不得我受半分委屈,所以我勸你這狂徒今日莫要對我不敬!”
少年說着狠狠一甩手腕,沒想到方才還像鐵鉗一樣狠狠鉗着他不放的大手竟被他輕而易舉就甩脫了,而那人不知在想些什麽,久久沒有說話。他心中疑惑,殊不知聆淵已大睜着一雙淩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看了許久。
在聽見這孩子自報家門的那個瞬間,聆淵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
得知瀾澈果然未死的狂喜僅在他腦子裏停留一息,緊接着便是憤恨、狂怒、暴戾和妒恨接踵而來。
他沒有死,卻一直待在君宸玄身邊。不僅如此,他竟還堂而皇之地成為了君宸玄的王妃,為他生下眼前這個不人不鬼的小怪物!而他和自己的孩子呢?怕死早已死在了百年前,被他棄如敝履般地從胸腔裏抛出,随手扔在了冰冷的荒原之上吧……
他怎麽敢!
君宸玄怎麽敢!
聆淵站在巍峨巨大的禁殿之前,眸光深重得就像黑夜裏漫無邊際的海面,壓抑得幾乎要把所見之人盡數吞噬進去,他的心中既憤怒又嫉妒,無數殘忍又酷烈的想法從他腦海裏一一劃過。
——必須先要把眼前這個令人厭惡的小怪物一點一點撕裂,把他蒼白纖細的骨頭寸寸碾碎,只留下一個頭顱,由他親自捧到君宸玄面前……他要親眼看着一向光風霁月清正端方的君宸玄在他面前露出癫狂憤怒的醜态!
他要帶領麾下魔兵,找到通往魔域深處的九幽城,把君宸玄從王座上拉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然後再像他不知廉恥地從自己身邊奪走瀾澈那樣,當着他的面親手奪走他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九幽城。
至于那個膽敢一再從他身邊逃走的瀾澈,他更要親自動手把他從君宸玄的庇護下捉出來。不安分又欠管教的小東西就應該被重重深鎖進他親自動手打造的囚籠之中……
一個接一個殘酷又專橫的念頭充斥着聆淵的腦海,他冷冷地盯着眼前看起來正在鬥篷裏翻找什麽東西的少年人,正要一點點伸出手去準備把他殘酷狠厲的想法付諸行動。眼看着寬大有力的手掌幾乎就要觸碰到那少年的額頂時,另一個微弱卻理智的聲音忽然壓過其他所有紛亂暴烈的想法,清晰地在他腦中想起:
“長久以來,你竟還是這般沖動無知不思悔改。”腦中屬于自己的那道聲音理智且冷靜道:“百年了,你有想過他為何寧願死亡也要離你而去嗎?你有想過為什麽他最後寧願和君宸玄待在暗無天日的魔域深處也不願回到你身邊嗎?他明明先是和你有了孩子,為什麽如今出現的卻是他和他人所生的孩子?”
“因為你對他不好。”腦子裏的那道斬釘截鐵的聲音所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直砸得聆淵的神魂都在顫栗發抖。
“你欺辱他,明知他最厭惡被禁锢被強迫,可你還是用盡各種離經叛道的手段把他強留在身邊。你辜負他、不信任他,是你親手把他推向了別人……”
“就連他和你的孩子,也是被你親手逼死,是你給他遞的刀,也是你和他一起握着刀柄,一寸一寸紮入他的胸膛……這樣殘虐而不可理喻的你,如何指望他還能留在你身邊呢?”
“……君宸玄溫柔和善、清正端方,對他更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必定會對他很好……”
“他們之間,已無你再插足的餘地了。”
聆淵:……
他的手終于還是放到了那少年的頭頂,卻沒有釋出斷筋裂骨般的力量,而是很輕了拍了拍,一改方才氣勢洶洶的态度,猶如閑話家常般問道:“你方才說你來找瀾澈,他不在你父王身邊嗎?”
那少年正巧從寬大的鬥篷裏翻出個羅盤模樣的東西來,聽了聆淵的問話随口應道:“可不是嗎,他離開王城好幾個月了。父王都快把九幽城翻遍了也沒找到他……”
聆淵一腔怒火終于徹底沒能憋住,蹙眉道:“他的身體那麽壞,君宸玄是廢物嗎?怎麽不看顧好他,讓他随意亂走!”
黑衣少年正在擺弄手中奇怪的羅盤,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圓盤,外圈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心有一根微微抖動的磁針,正在那少年掌心不安抖動。他聽了聆淵的話,不由停下手中動作,既疑惑又憤怒地揚起頭,問道:“你到底是誰啊?憑什麽這麽說我父王!我爹親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想要出門,父王難道還能拿鏈子鎖着他不讓他走不成?”
聆淵被他一噎,忽然意識到了這少年所說并沒有什麽不對,瀾澈本就是完整獨立的一個人,無論與何人在一起、去什麽地方,決定權都在他自己手中,這個世上沒有人有權利左右他的選擇、約束他的行為。君宸玄就是對他如此包容放縱,所以瀾澈才願意與他在一處的嗎?
心中苦澀,聆淵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垂下眼眸去看面前那黑衣少年。黑衣少年也不理會他,猶自擺弄着手中的羅盤,大半張臉隐藏在兜帽之下,唯有尖巧精致的小小下巴露在外邊,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聆淵蹙着眉看着這個他最愛的人和旁人所生的孩子,心中萬般滋味雜陳。看到君宸玄的後人生得一副醜陋殘破的面容,他覺得自己本應該感到痛快才是,可不知怎的,當他看見那孩子伸出兩只蒼白纖細的白骨手掌時,心下竟然驀地閃過幾分酸澀難抑的心疼。
“你這樣……很疼吧。”聆淵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手已經再度覆上那少年的腦頂,把他遮面的寬大黑帽一拂而下。
少年卻好像對自己的奇詭的面容渾不在意,他對危險有着與生俱來的敏銳感知能力,他早就察覺到身前這個人有着比他強大許多的力量,雖然喜怒無常,威壓迫人,卻始終沒有對他流露出一絲殺意,甚至這個人身上還隐隐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竟讓他不由自主想要親近。
“沒什麽,我自出生時就是這樣,早就習慣啦。整個九幽城、甚至整個魔域就只有我一個人這副模樣,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樣子,多厲害啊……”
聆淵頓了頓,聲音低沉了些許:“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瀾澈和君宸玄明明都擁有世上最尊貴的血脈之力……”
少年略擡了擡頭,不以為意道:“據說我爹親生我之前受了很重的傷,身體非常不好,養了很久都沒養好。後來有了我,父王本來不想讓他生,可爹親他執着要生……等一下,你到底是誰啊!我為什麽要對你說這麽多?”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下意識般知無不言的态度有些奇怪,忽然停下了話頭,空洞的眼眶“望”向聆淵,不滿道:“我真的要走了!”
他說着,捧起掌心漆黑的羅盤,卻又忍不住抱怨道:“怎麽沒用了呢?之前分明很精準啊。”
“這是神鬼莫問。”低沉沙啞極有磁性的聲音從少年身前傳來,緊接着一只大掌不由分說地從他掌心抽走了羅盤。
“傳說中可以跨越時間空間的阻礙,尋找到世間任何事物的司南神鬼莫問,這東西确實可以找到他的蹤跡。”聆淵略微發涼的指尖輕拂上那面羅盤,赤金色的靈流包裹着絲絲縷縷湛藍色的靈力氣息源源不斷自他指尖注入羅盤。
“好侄兒,你的想法不錯,可惜力量太弱,無法完全發揮神鬼莫問的力量。交給我吧,我會找到他……”
“這算什麽!”少年法寶被奪,頓時大怒:“誰是你侄兒,莫要亂攀關系,快把東西還給我!”
“君宸玄恐怕沒有對你提過我。”聆淵嗤笑一聲,神鬼莫問中央的磁針已經顫顫巍巍走動了起來,卻沒有指向任何一個方向,而是自針尖上方緩緩溢出一道灰紫色的霧氣,霧氣漸漸升高,最終在半空中組成一行灰色的小字。
“記住了,我叫君聆淵,現在是你的三叔。”聆淵的目光落在空中那行小字上,眸光深了深,唇角微揚,漸漸勾勒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來。
“我看你還算順眼,待我去凡間帶回你的爹親,我不介意你改口稱我父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