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月末,帝都,昌海區。
入秋之後天黑得很早,才是傍晚,沿途的街燈就早早地亮了起來。
承和街道緊挨着重湖站地鐵口,人來車往,四通八達,周圍密樓林立,科技感十足的霓虹燈璀璨奪目,給廣袤大廈披上深紅淺綠的外衣。
「舒客心」便利店比起周圍一圈裝修究極惹眼的商鋪明顯要小而清冷許多,經年的招牌在黑夜裏泛着銀白溫黃的光,不算起眼。
店主是一對年逾六十的老夫婦,早些年他們陪娃在附近求學盤下的這間店鋪,後來妻子中了樂|透,孩子也考入一流的學府,從此夫妻倆就不再做生意了,而是到處旅游。
當年陪他們走過峥嵘歲月的這間鋪子也沒有舍得轉賣,而是繼續雇人經營着。
容蝶招聘的是晚班臨時工,兼收銀和理貨店員,從周五周六的晚上6點一直做到淩晨12點,她剛結束一份家教工作就馬不停蹄的趕來這兒換班交接。
“小容姑娘,到點我就先走了,孩子還等着我回家做飯。哦對了零食區還沒來得及整理,你一會兒別忘了。”
“嗯。”容蝶剛到,169的個頭,骨骼實在纖細,五官有着學院少女獨有的清純秀美,她放下帆布包,對即将離開的孫大姐點點頭,“交給我。”
便利店雖小但五髒俱全,走到盡頭是倉儲室,室內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貨物,有個和容蝶年紀相仿的青年正在裏面清點剛運送到的貨品。
青年人身材瘦削高挑,穿着白色的紐扣式襯衣,淺藍色的軟牛仔褲。即使背影被貨架遮掩了大半,但還是依稀能透過夾縫看見他高挺的鼻梁、鼻梁之上架着的銀色眼鏡框以及一截流暢精致的下颌線條,是枚妥妥的學霸型帥哥。
一樓的貨品完好,他又繼續前往地下倉庫清點。
容蝶則在整理外部的零食區域,她一邊将擺錯的棉花糖挪位一邊将頭頂架子上快要掉落的薯片推回去,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中間。
“外聯部臨時通知,要去留學生公寓包餃子。”
冷淡磁性的禦姐音從手機聽筒裏傳來,透着一絲不高興。
聲音主人是容蝶的室友宋青遇,“說是這不馬上霜降了,再過不久就立冬,院領導希望到時候能吃上這幫洋老外包的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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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容蝶低低地應了聲,整理貨架的動作也沒停,“挺好的。”她說。
“好什麽好,我都快熬禿了!”電話那頭傳來哀嚎,“狗屁線代微積分貨幣基金...Stata做了N遍跑出來的數據踏馬就是不對....還有統計學SPSS做分析,我啥都沒看呢周一就要交了??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結果外聯這幫家夥也不讓人消停。”
“又想馬兒快點跑,又不給馬兒喂糧草。”宋青遇啧啧兩聲,“天底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情。”
容蝶擺好一瓶可樂,順口接道:“這不馬上就要喂了?”特指她即将要去留學生公館吃餃子的這件事情。
宋青遇聽出來什麽:“……好你個容蝶!”恨不得瞬閃到她跟前給她一個大力螺旋沖擊:“連你也要給我添堵是吧。”
容蝶深知宋小姐最近心情欠佳,不僅僅是因為金融工程這門學科太要人命,更是因為現任和前任之間的事情鬧得她雞犬不寧。于是主動服了軟:“我哪敢。”
“你哪不敢?好呀容蝶,才一天沒見,我看你這分明是恃寵生驕!”
“冤枉,實在冤枉。”容蝶捏着嗓子申辯。
宋青遇被她一本正經說古裝劇臺詞的語氣給逗笑了:“少給我賣萌,說正事兒呢,我剛在東區食堂遇見個人。趙泰森你還記得吧?就那從加拿大來的,身高1九零金發碧眼長得像雷神那哥們,今天在食堂撞見我了,還特意繞了幾百米過來問我你去不去。”
容蝶将手機換到了右側,窸窸窣窣整理包裝紙的聲音從她那頭傳來,沒搭腔。
宋青遇在指導容蝶感情方面尤其有耐心,她繼續狡黠地追問:“容小蝶呀,對此你怎麽看?”
“唔..什麽?”容蝶裝作沒聽清她那邊說了什麽的樣子,合上冰箱門轉過身時迅速嘟囔句‘什麽’想蒙混過關。
“什麽什麽,少跟我打岔,我覺得他是想追你。”
容蝶手裏的動作停了,她用右手抓住手機,特別正經的說:“就,也不一定。”
“怎麽就不一定了,我覺得他看你的眼神很是炙熱。”
容蝶又仔細想了想,緊接着十分有理有據地分析:“上回線代課,王教授臨走前在黑板上留了道題,見他抓耳撓腮我就随手幫他解了,他應該是想謝謝我。”
“你啊!”宋青遇簡直恨鐵不成鋼,想來想去還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身為咱們經管大院一致票選出來公認的系花,以及門門A+的超實力選手,你還是這麽的美而不自知、半點風情不解...還有你這勤工儉學的勁也太猛了,校內不就有名額麽,非要去外面。”
“外面給的多呀。”容蝶言簡意赅,說着将最後一盒酸奶擺進冷藏櫃裏,瞬間她身後所有奶制品都遵循顏色種類排列得整齊劃一,妥妥的強迫症福音。
“再說還是在這樣完美的時間段裏,晚上六點到淩晨零點,這簡直就是我的理想型。”容蝶轉過身繼續說。
還理想型,宋青遇:“……”氣都能被氣死。
容蝶收拾好便當生鮮區,不急不緩地走回櫃臺那裏。嘴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含了根棒棒糖。
是家教學生送她的,知道她愛吃,送了整整一大包。
回到收銀臺,她放下手機點開免提,一邊聽宋姐碎碎念,一邊拿出圓珠筆打算清點一下馬上準備要銷毀的臨期便當還有賬本。
就在按下圓珠筆蓋帽的瞬間,她注意到了店門外的動靜,眉頭幾不可察地微皺,随即低聲對電話那頭的宋青遇說:“不與你說了,有人來了。”
“什..等等...!”宋青遇還想問問她什麽時候回去,以及去不去包餃子,那邊已經先行一步挂斷了。
确實有人來了。
不過準确說是一群人來了,而且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從外面闖進來了。
一下子門可羅雀的便利店就被十來個身富力強的小年輕給撐滿,這場面任誰見了都有些發憷,更別提手無寸鐵單槍匹馬的無辜路人。
一位剛進店沒多久打算買支護手霜的阿婆就是親歷者,她被這一幕吓得不輕,連忙捂住心口。
進來的家夥個個雄赳氣昂,都是資深洗剪吹,他們動作十分耍帥地從中間空出條道,好讓帶頭大哥華麗出場。
帶頭的這位哥五官生的及其張揚,身穿一件墨綠色的皮衣,頭發俨然不久之前剛被精心噴塗過造型,大背頭就連發蠟都散發着難以言喻的芳香氣味。
穿過華麗甬道,甫一進來,他便直奔主題,單胳膊撐在櫃臺前,也就是容蝶的面前,笑得宛若開屏的花孔雀:“容蝶呀,今天周末,我想...”
容蝶正在低頭核對賬本,順便惋惜一下本該成交的一單護手霜生意,見此情景頭也不擡,只輕聲說:“沒空。”
聲音雖低,但拒絕的态度很是清晰,嘴裏還含着根奶味的棒棒糖。
在這以一敵十的境況裏,她就連肩胛的位置擺放都是随意且舒緩的,雖然看上去文弱纖細,但刀槍不入。
大孔雀萬是沒想到自己就連話還沒說得完,就火速被拒了,比起上回要更快,上回他好歹還說完了約會打算去哪呢。。
他今天特意帶了一幫兄弟過來,為的就是逼她就範,本來志得意滿,誰知容蝶竟然在這麽多兄弟面前分分鐘叫他難堪,他忽然氣急敗壞大叫一聲:“容蝶!”
買護手霜的阿姨已經奪門而出。
空氣中安靜了數秒。
數秒後。
“秦順。”容蝶合上賬本,忽然擡眼,哪怕被這樣威脅,她的神情也沒變半點,甚至還輕飄飄地叫了他全名,“你好閑。”
“相京城裏怕是找不出第二個比你還要閑的公子哥了。”
沒曾想看上去溫軟無邪的容蝶,強硬起來竟然不徇辭色。
秦順:“……”他吃了癟,一時間竟不知作何反應。
容蝶的氣質其實和她的五官長相并不匹配,她是标準的鵝蛋臉,下颚線幹淨利落,沒有轉折點,看起來十分柔和。
但是她整個人的氣質卻無端的透着清冷,尤其是不茍言笑的時候,顯得有些生人勿進。尤其是像現在,她半擡着眼說話的時候。
且她的這一雙眼睛尤其好看,是很漂亮的杏眼,內眼角細深,而眼梢的弧度又斜向上挑,形狀宛若撐開的錦繡扇面。被這樣一雙眼睛看着,有種春夜裏無數繁花競相開放的旖旎感覺。
秦順不由得有些看呆。
待到他反應過來,臉被氣得青紅交接:“你...!好你個容蝶,小爺,小爺我追了你整整一年!”
都說烈女怕纏郎,哪怕是鐵樹也該開花了,可她愣是比鐵樹還要鐵。
面對控訴,容蝶不置可否,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就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從大一新生軍訓晚會,這位公子見她第一眼起,彼時她臉蛋曬得瓦黑,作為新生代表上臺致辭,劉海半個月沒打理厚厚的幾乎快遮住大半張臉,擺在現在那就是妥妥的黑歷史,可不曉得為什麽,秦少爺從那時起就開始對她糾纏不休起來。
容蝶實在想不明白。
“我對秦少爺毫無感覺——”容蝶的話未說得全。
“住口!你不用再說了!我一定會追到你的!可惡!我們走!”
容蝶:“......”
秦順氣急敗壞,扭頭就走,想必是受到了十分深重的打擊,方才的自信驕傲的大孔雀模樣蕩然無存。
容蝶實在不懂他這是演哪出,又不是第一次拒絕他。
浩浩蕩蕩的一批人馬來了又退,像極了兵臨城下的空城之計。
不過片刻,店內又恢複成了最開始的模樣。像是沒來過。
容蝶不常與人争鋒相對,她一貫佛系,除了在賺錢這件事上不遺餘力。
送走了秦順那尊佛,她周身豎起的尖刺盡數收起,又再度恢複成那個不怒不喜不悲,清冷如玉的狀态。
秦順那夥人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動靜從倉庫那邊傳來,腳步還挺急。
“容蝶?剛才有人來過嗎?”
說話的是齊穆,一路跑過來氣還沒喘得勻,他剛才去了地下室清點貨物,察覺到不對勁回來時秦順一幹人等已經離開了。
容蝶沖他搖了搖頭,臉上沒什麽表情,整個人淡淡的。緊接着便挪開視線,她将吃剩的棒棒糖咬碎了含在嘴裏,紙棍丢進了腳下的垃圾桶,繼續低頭看沒看完的賬簿。
齊穆見她沒事,心這才放下去。
過了一會兒,“那個......容蝶...”他似乎有話要同她說,只是一開口支支吾吾的。
“什麽?”容蝶沒聽清他說了什麽,不解地擡起頭。
就在這時,擺在桌面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将二人的對話打斷。
容蝶看向屏幕,是她媽王榕心女士的房東打來的,算算時間又到了該交房租的日子。
租金要到期了,可她媽始終聯系不上,房東這才找上容蝶。
可容蝶分明記得,上個月她才剛給過她媽一筆錢,足夠她交這月乃至下個月的房租,更別提……
容蝶皺着眉按下接聽鍵。
一時間,只聽得房東沒好氣的聲音從聽筒咋呼傳來:“你媽這個月房租還沒繳!”
容蝶的眉皺得更深了,她對房東說:“我不是一次性付了你....”
房東徑直打斷她:“你是把三個月的房租一次性繳了沒錯!可是你媽當天晚上就把錢要回去了,你知道不知道?她還說你一個小孩子家的懂什麽,我怕她撒潑,就給了。”
“您這是違約。”容蝶覺得太陽穴那裏像是有小電鑽在瘋狂的鑽,她沒情緒地開口。
碎糖在嘴巴裏被嚼碎,全部咽了下去。
“你在說什麽?赫,什麽違約?轉賬記錄一筆一筆可記錄清楚着呢,再說,我家可經不起你母親撒潑打砸,她要是鬧起來我——”
容蝶已經将手機合在桌面上了,她不願意再聽污言穢語,而是看向不遠處的齊穆:“你剛才想說什麽?”
齊穆應該是看出來容蝶今天心情不好,到嘴邊的話最終還是咽回了肚子裏,連帶着兩張新買的電影票也被他藏到了身後。
他揉了揉後腦,眼神躲閃,站姿也有些僵硬。改口道:“我想說...想說貨品清點無誤,明天就可以上架了。”
“嗯,辛苦了。”容蝶說。
房東那邊容蝶無視了很久,估摸着對面罵夠了這才重新拿起手機,她張口就是:“我會補上的。”
電話這才挂了。
因為房租這檔子事,容蝶很生氣,準備打電話給王女士問個清楚,三個月的房租究竟去了哪裏,結果半路又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請問,是王榕心女士的家屬嗎?”
“請問你是……?”容蝶面露疑惑。
“我們是S大附屬醫院腫瘤呼吸科,王女士之前來拍過ct。”
這通電話是醫院打來的。
上次回家,容蝶發現王女士痰血,于是就逼着她去醫院做了檢查,王女士這些年沒少糟蹋身體。
其實最開始畢業填志願的時候,容蝶原本是打算念醫科的,後來被逼無奈才改成了金融。畢竟要真讀了醫科,光本科就要念五年,本碩博連讀就更久了,要八年,她實在是讀不起這麽長的時間,條件不允許。
這幾天她心裏一直隐隐約約不安,多半也是因為王女士體檢出結果這件事。
其實接到電話,容蝶的心就已經涼了一半。複診這種事情沒有消息勝過有消息,但此刻偏偏來的還是醫院裏的電話消息。
“經診斷,患者系肺腺癌,三期。”
肺癌。
容蝶覺得自己像是當頭狠狠的挨了一棍子,敲的她眼冒金星。
三期,也就是中晚期。
中晚就意味着需要抓緊時間治療,拖不得。
“患者的雙肺野彌漫性病變,縱隔多發淋巴結腫大,雙側胸腔積液,需盡快手術...”
“3期術後,生存的幾率是多少。”容蝶聽見自己強作鎮定的聲音。
“只要患者積極接受治療,生存率一般是40%~70%左右,但由于身體情況各有不同,所以結果也會略有差異……”
“好,我知道了,謝謝。”
電話挂斷的一瞬間,容蝶像是渾身被抽幹淨了氣力。其實郁悶到極點,是哭不出來的,只是覺得昏昏暗暗,周圍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剛才用來對付蠻橫不講理富二代的本事此刻毫無用處。
恐懼,無助,迷茫,渾身發冷...種種負面的滋味如狂浪般席卷而來。
她才剛讀大二,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這時要命的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已經是第三次了,容蝶甚至已經産生了生理性的抗拒,可來電的是家教學生的母親。這電話必須接。
“小容啊,這是本月家教的費用,你收好。”林太太的口吻激動真摯,“茜茜在你的教導下外語還有生物兩門提高了快40分呢!就快能考班級前十了,唉喲小容啊真是太謝謝你了。”
“應該的。”容蝶努力保持鎮定,不流露出什麽異樣,這大概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點救贖之音。
林太太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才依依不舍的挂斷,容蝶點開轉賬金額後才發現林家太太多給了兩百塊錢。
接着她默默将這多給的這兩百塊原封不動轉回去,然後又給房東轉過去她媽這個月的租金錢,并說清楚以後不許再退給她媽,退了她就再也不會管,接着就按下了手機的靜音鍵。
做好這一切,一回頭,齊穆居然還在。
青年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還好嗎?”齊穆問。
“我沒事。”容蝶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時間,已經八點半了,她語氣淡淡,沒什麽起伏,“你怎麽還沒走,我記得東大有門禁。”
她看起來不像是沒事的樣子,但是依舊用平常的語氣和他說話。
“這就走了。”齊穆連忙将書包背上,走之前又忍不住回頭,只見容蝶孤零零站在原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感覺比平時要更加冷淡疏離,整個人像是一件易碎的中古瓷器。
便利店隔三差五會有幾名顧客,每個季度的營業額幾乎和開銷持平,店主夫妻倆留着這家店純粹是為了紀念。
晚上十一點左右,行人漸漸少了,顧客也越發少,就連跑腿的外賣小哥也不來光顧了。
不知不覺外面竟飄起了雨。
霓虹燈下細雨如絲,根根清晰。
容蝶在收銀臺前站得久了,想事情想得出神。
頭疼、腳冷。她漆黑的瞳孔倒映着面前電腦屏幕裏淺藍色的弧光,全然沒有注意到有人走進了店裏。
雨天,濕滑的夜。
男人一襲黑色的長風衣,踏着濛濛細雨,推門進來。
身材格外挺拔,寬肩窄腰,腿尤為長,是标準的九頭身。
容蝶想事情想得出神,淩亂不堪的思緒将她的意識割裂,由于茫然恐懼臉上的血色消退不少,本就白皙的膚色在雨天濕濡的背景裏就顯得病态的蒼白。
烏黑的馬尾辮墜在腦後,被劉海半遮掩的側臉有種驚心動魄的姝麗。眼珠子漆黑沉彌,她一動不動像一具了無生氣的人偶,就連那人走近了都沒有察覺。
男人從門口的貨架上拿了一把藏青色的傘,緩緩走到容蝶面前。
随之而來的是旋帶起一股清冽的香氣,與潮濕空氣交相碰撞。
一聲近乎不可察覺的低笑,他用指節輕輕叩擊了櫃臺。
突如其來的動靜一把将容蝶拉回現實。
“你好,一把雨傘。”容蝶聽見他說,嗓音沉醇,很是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