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渠錦堂捂着下頭從常樂身體裏退出來,他吓壞了,沒見人這麽哭過,那種恸哭,好像要把個他認不得的月兒,從那件叫做的「常樂」的千瘡百孔的破皮囊裏,鮮血淋淋地扒出來。
常樂一輩子沒對他說過那麽多……
他說……
他是生在妓院,可他不髒。
他出生,他娘就把他交給姓周的使喚婆子,養到五歲,院裏的女人,各個是他的姨,也各個是他的娘,她們用男人鑽她們裙子的錢,把他養大,養在那片紅燈籠照不進的地方。
他說……
直到他娘死的那天,他才知道,那個平時總冷着他,正眼都不瞧他一眼的女人,就是他的親娘。可她也要死了,身下的褥子汪汪地淌着血,小溪似的往地上,每往前走一步,就是往他娘的命上,踩一腳。
他說,她說……
娘不想跟你分開,可娘護不了你啦……
或許是回光返照,她沾了血手忽的有了力氣,一把拽住繡月兒空蕩蕩的袖管,你跟娘保證,不要讓人扒你的衣服,在院裏就是死,也不能讓人看去你的身子!
說呀!!!
好多的聲音,抹着淚,催促,月啊,說啊,喊娘!
細胳膊被捏痛,他還那麽小,恐懼、畏縮、來不及思考的震驚,沒等張口,那雙手掐疼他的手,一聲未盡的太息似的,從他的手臂上垂了下去。
鸨頭見他是個女娃,才把他留下。
是嬸子和姨娘們一人一口飯,一人一片裙擺的照拂把他拉扯大,還想了裝水痘的辦法出了窯子,二塊銀元賤賣入渠府,求個後半生的依托,幹幹淨淨地活。
“沒人告訴過我我是誰!”常樂這個名字也是別人給的,直到許給少爺當媳婦兒的那天,“我都……不知道我不是個女的,我……”
渠錦堂就這麽生生看着那張被淚痕和痛苦切割的臉,碎在他眼前。
“沒想騙你……怎麽騙你……”
“我在渠家做工十四年,除了每月存在常叔那兒的工錢,什麽也沒拿過。我是欠你,可我欠你什麽現在也還清了。”
“你恨我,我不怨你。你對我幹的事兒我都不怨你……”
“可我不髒!我不髒!”
比悔意先起來的是疼,心被剪子絞了似的,渠錦堂慌張地兜着自己還半硬的裆,去摸常樂露在被子外面的腳。
褥子上一灘暗色的濡濕,從常樂的屁股下頭洇出來,渠錦堂一看那顏色就急了,邊摸他的腳踝,邊伸手夠床頭的抽屜,找止傷的藥。
常樂只當又是來抓他,擡腳踹在渠錦堂大腿根上,木匣子裏的東西,哐當散了一地。
渠錦堂嘶着牙,顧不上疼,急急地扒那團瑟縮的被褥:“常樂……我,我錯了,錯了……”他是真把自己恨死了,剛有多少氣焰,現在就有多悔恨,“我不碰你,你讓我看看……我就看看……看看你傷沒傷!”
顫抖的抽噎,從那片單薄但又殼一樣牢固的被子底下傳出來:“我求求你……走吧……走吧……”
怎麽走得掉,渠錦堂吸了口氣,肺裏好像長了釘,他忍着刺痛,輕輕把手搭到被上:“就一眼,就看一眼……”
被窩裏的人紋絲未動,兩個人隔着被子拔河,渠錦堂扯着被面扽下來一點,常樂就在裏面把自己裹得更緊一分:“走!你走!”
“求你……走吧……”
渠錦堂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從後院那間屋裏跑出去的。
人好像跑出來了,魂沒有。
他背着月亮一路逃,風啊,刀子一樣剮着面龐。
他揩着袖子抹掉臉上滾落的疼痛,回憶他和常樂的點滴,他是怎麽穿着一身新緞子裁的新郎袍,心裏揣了只小兔地等他,怎麽到處找他也找不到他。他想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常樂的恨的?回頭看全是他對繡月兒的放不下。只為騙過他?其實他早不恨了,怎麽可能記恨,他只是偶爾會怨他,怎麽能走得那麽幹脆,都不回來看一看他。
渠錦堂回了渠府,一句話沒說地鑽進自己的屋裏。
渠夫人是隔天清晨從下人那兒聽說兒子回來了,高高興興讓人備了一桌早飯,又怕兒子起得晚,讓廚房留出些好的,等大少爺醒了再用。
“錦堂也是,回來也不說一聲,我好早準備。”渠夫人盛了碗粥,先給自己的丈夫。
“錦堂回來了?”渠老爺問邊上的二兒子,“你大哥怎麽這個時候回來?”
二房沒上桌,渠慶堂一個人悶頭吃飯,忽然被問,他哪兒知道,只是想起個人,覺得和他有幹系:“可能累了吧,大哥他,也很久沒歇了。”
渠夫人往常并不怎麽留意二房生的兒子,只是他提起錦堂,自己身上掉下的親疙瘩,忍不住問:“號上有那麽忙?”
渠慶堂放下筷子:“茂興號正在放糧,鬥上事兒多,前幾天碰上宋先生還說起大哥,誇他像個當大櫃的樣兒。”
渠老爺靜靜地聽着:“有個樣兒就是還差得遠。”
渠慶堂知道他爹心裏高興,渠錦堂的娘更是難得的往他碗裏夾了塊棗糕,沒人聽見別人誇自己的孩子出息不受用的。
“忙點是好事兒,不過再忙也不能耽誤大事。”立業成家,開枝散葉,前者有了着落,渠夫人又惦記上弄孫,“你和你大哥是同輩,你大哥也這年紀了,他在外頭,就沒個相中的姑娘?”
有沒有姑娘渠慶堂說不好,但相中的人嘛……
渠慶堂被腦袋裏突然閃過的想法驚了一跳,肩膀上隐約的痛,散落地上的藥包,童年挨打,濺在衣服上的點心渣滓,他也不知怎麽想的:“大哥在茂興號做事之後,好幾家托人來打聽……”
渠夫人眼睛一亮:“打聽什麽?”
“想……問問大哥,有沒有娶親的意思……”
真是盼星星盼來個月亮:“都有哪些人家?”
渠慶堂胡謅了兩個,長房長子的婚事兒,渠老爺也不能不上心,他對二兒子講:“找一天把人請來,讓你大哥先見見。”要在身邊睡一輩子的人,“讓他自己選。”
渠錦堂氣呼呼地踢開長袍回來,他當是什麽事兒,不是初一不是十五,被他娘拽去廟裏進香,半道把他攆到庵堂後開了芍藥的院子,嬌滴滴的人兒領到眼前,才知道是給他相的姑娘。
撞到渠慶堂,沒想他這麽快回來:“大哥,你怎麽回來了?”
他都知道!渠慶堂狠狠把人搡得往後退了兩步:“滾開!”
常樂在屋裏收拾東西,甫陽雖是他的根,他卻沒有真正逗留過多少日子,總像燕兒一樣,待不久就要遠走。
他的東西不多,來時一個包袱,走的時候裝不滿大半,唯獨一樣東西,翻箱倒櫃地找,哪兒也找不見。
院裏急慌慌響起腳步,是鬥上的夥計,身後跟着渠家的下人:“常少爺!”來人急赤白臉,“老,老爺請你回府……少爺……少爺他……”
再回到渠府,走得是正門。
三跨院,東邊最大的廂房門口擠了一堆捉急忙慌的人,也不知誰頭一個瞧見常樂,穿雲的一聲,渠夫人撥開人堆,抓救命稻草那麽的抓住他的手。
“樂啊!”
常樂站不穩地晃了晃。
“你快進去看看吧!錦堂他……他……”
“又犯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