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慢點吃。”渠錦堂拿布巾小心抹掉常樂下巴颏的粥水,重新端起碗,舀了勺粥,吹涼了送到他嘴邊,“再來點?”
常樂沒什麽精神氣地搖頭。
渠錦堂把枕頭墊到他腰後,往碗裏看,院裏的燕兒都比他吃得多:“還有什麽想吃的?給你弄碗醪糟雞蛋?”
常樂病了這些日子,是渠錦堂鞍前馬後的照顧,本來連竈都不知道怎麽使的少爺,熏了一臉黑,也學會拉風箱了,天不亮下廚,等天泛白,炊煙已經把米香帶進了房。
他不是榆木疙瘩,心裏攢了多少東西,碰上這樣的渠錦堂,也都硬不起來了:“不要了。”常樂欲言又止,仿佛存了念想,忍不住伸出一段舌頭尖,“想……想吃北街馬家的油炸糕。”
渠錦堂意亂情迷地盯着那截小舌頭,心裏已經盤算起從這兒到北街的路,一瞬間跨過半個城,嘴上還留意:“你病剛好,得吃清淡的……”說歸說,到底下床套鞋,又去穿襖子,“好好躺着……”
常樂知道他不會拒絕,從他喝下他第一口喂來的粥,黑灰的臉上藏不住的亮,他就知道,他向渠錦堂要什麽,渠錦堂也能給他:“我去去就回。”
渠錦堂前腳出去沒多久,常樂披了衣衫到前店:“掌櫃的!”夥計幾天沒見他,只聽他大病了一場,這會兒乍一見,本就巴掌大的窄臉盤,比之前又小一圈,一副迎風扶柳的樣子,忙放下活攙他,“您怎麽出來啦,我扶您回後屋歇着去!”
他拂開夥計的手,靠在門邊:“給我套輛車,我出去一趟。”
“出去?!”那哪兒行啊,要是讓少東家知道,又要鬧,“您這身子……”
再看常樂,臉還是煞白的臉,可眼神,那股子神采,還是他們的掌櫃:“去吧。我出去的事兒,有你一個知道就成,別跟別人說。”
“嗳,掌櫃的……可……可要是東家問起來……”夥計為難地看着他。
常樂心裏咯噔一下,他嘴裏的別人,指的正是渠錦堂,最終他什麽也沒交代,只像個沒定數的保證,留下句打烊前一定回來。
裴幼卿沒想到,常樂這會兒找來:“你怎麽來啦?”他給他讓門,瞧見他蒼白的側臉,“病了?你的臉色……”
常樂不講這段,只說:“已經好了。”
知他不想講,熱情招呼他:“來,快進來。”
桌上打着收拾好的行李,常樂問:“裴大哥,你要走了?”
“在甫陽的事兒打點的差不多,該回了。”裴幼卿給常樂看茶,“還好上回在寶箧樓你走得早……”他笑吟吟的朝他歪腦袋,眼裏都是話,“你把紅菱那屋弄成那樣,小丫頭片子找不着你,逮住我撒氣,嚷嚷着要把陪你渡夜的姑娘找出來……”
常樂杏子一樣圓的眼睛顫了顫,驚愕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快到裴幼卿都沒捉住,那是他的羞恥,那個所有東西都在眼前搖晃,如禦風浪的夜晚,他高高擡起的腰杆,屁股裏濕滑溜溜地進出渠錦堂的子孫根,颠得魂都要從天靈,一陣煙的散了……
裴幼卿告訴他:“我去你店裏找過你幾次,夥計都說你不在……”還碰上渠錦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送客,“你們家那位大少爺……”他罷罷手,舊事重提,“在他底下做活,不容易啊……”
這話本沒什麽,常樂聽了卻說:“少爺他不是難相處的人,跟他處久了,鬥上的夥計都認他……”
裴幼卿笑笑看着他:“你要是在我那兒做事,也這麽護着我就好了。”
常樂底下頭,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想着替渠錦堂說話:“裴大哥……”他今兒來是下了決心,“你上回說的,在關外開店,還算數嗎?”
裴幼卿停下來,認真把他看:“你當真?真的肯來幫我?”他怕他是一時的想法,雖然自己不介意做他的退路,還是要問一問,“放下你那個少爺跟我走?”
常樂攥着手,聲音小的,像是說給自己聽:“櫃上的事少爺已經在做了,店裏還有宋先生幫他,沒多久……他就能上手……”
裴幼卿問他的時候,常樂猶豫了,他也分不清裴大哥嘴裏說的那個「真的」是在問,他真的願意走?還是真的放下了?他只知道發生了那事兒,他非走不可。
留下,就是往老東家臉上抹黑,渠家,絕容不下一個伺候自己少主子,伺候到床上去的大櫃。
裴幼卿才不給他考慮的機會,摁着常樂的手:“你就是悔了,我也不放人了。”快刀斬亂麻,做大哥的袒護他,為常樂做主,“要是怕說不出口,我替你上渠家,向他們賠罪去。”
“我自己去!”常樂橫下心,“東家照顧我一場,該我去的……”況且……當着老爺的面,少爺也沒法說什麽了……
“那好!”事情定了,裴幼卿放開常樂的手,“正好我下午還要去一趟鄰縣,大概個把天,你把店裏的事兒結一結,等我回來,我們一起走。”
渠錦堂揣着油包往茂興號回,時不時掂掂手裏的點心,油炸糕、胡麻餅、蓼花糖,嘴巴,旁若無人的往兩邊咧上去。
店家給他打包,二十多紅光滿面的小夥,有什麽高興的都寫在臉上:“後生,成家了吧?”
渠錦堂眨着眼,臉上後知後覺紅成一片:“成了!”他講話大聲,有股子歡喜的底氣,一看就是剛成親的新官人,“來給他買!病了,嘴裏沒味兒,就想吃口油炸糕。”
店家的老婆子挑了簾子出來,手裏剛出鍋的炸糕,外皮金黃,冒着迷人的煙氣兒:“哎呦,那你們的感情可好,掌櫃的,給他包點熱的。”店裏每天人來人往,哪見過這麽俊的漢子,老板娘誇他,“哪家的閨女這麽好命,嫁給你,可真享了大福了!”
渠錦堂甜滋滋地想,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常樂享福的日子才起頭,他跟了他,往後他就要讓他的日子,比炸糕裏燙嘴的豆沙餡還香甜。
離店不到三十步,拐過彎,一輛車擋在他前頭,裴幼卿從車上下來,渠錦堂下意識地躲到牆角後頭,跟他一起下車的,居然是常樂。
“裴大哥,就送到這兒吧。”
渠錦堂死死盯着他們牽在一起的手。
“真不用我送你進去?”裴幼卿往茂興號裏看,渠錦堂不在,“那你自己回吧,我跟你說真的,要是渠家那邊不放人,你盡管讓人來找我,我替你跟他們說……”
逆風,渠錦堂豎着耳朵,斷斷續續聽見,放人,走,在奉天……
他要走!他要跟這個姓裴的去關外!!!
“渠錦堂那頭……”裴幼卿還是不放心,生怕那位驕縱跋扈慣了的少爺,再刁難常樂,“他要是難為你,也有我呢。”
渠錦堂的名字在常樂心裏酸澀的過了遍,該有個了斷了,他努力擡起笑臉:“裴大哥,你放心辦你的事兒去吧。等你回來,我跟你走。”
大正午,車轱辘在地上帶出兩道曬幹的塵土,幾枚被碾碎的炸糕,棗棕色的豆沙,爛掉的心一樣嘔了一地。
有人經過,遺憾地講:“可惜啊,這樣糟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