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胧月,從一片雲的背面露了面,拉長地上燭火一樣呼呼晃晃的影兒。
渠錦堂一溜飛跑進後院,他的心裏還埋怨,腳下生風,步子抖露他的真心意。
到了門前,屋裏點了燈,馨黃的一爿窗。
門上兩串紅火火的辣子,喜日子的鞭炮似的,他又躊躇,先蹬了蹬跑歪的鞋,捋直身上衣服,十根手指攏過頭發,定了氣兒,才去叩門。
門沒關,一推就開了。
常樂批了件襖子坐在床上,聽見推門聲,往門口看過來,瞧是他,先低下頭。
渠錦堂心裏跑過一萬匹馬,還裝,邊把門上嚴實了,邊硬聲硬氣:“叫我來幹嘛?你常大掌櫃架子可大,有什麽話不能店裏說。”
門阖上的時候,常樂抖了抖,這間屋裏存着他不好的記憶,他在怕,渠錦堂的眼神太露骨,那不是東家看夥計,冤家看仇人的眼神,是一個起了意的人,還沒弄明白自己想幹什麽,先毛毛的,死死把人盯上。
屋裏只有一盞燈在跳,倆人都沒動,各自揣着心思,等對方先開口。
“少爺……”
常樂那麽叫他,叫得渠錦堂的心,鹽鹵的梅子一樣,一陣酸,一陣甜。
“回來甫陽,一直沒抽空上府裏,是我的錯。”渠錦堂聽見他說錯,眼眶紅起來,常樂從床上挪下來,和以前一樣,他和渠錦堂之間要有什麽,總是他先認錯,“我跟您告個饒。”
這不是渠錦堂想聽的:“十幾年沒回來,現在想起告饒?”
常樂愣了,他還是恨他:“早該來的……”為什麽沒來,他沒說。
棉襖細碎的摩擦,點火似的竄進渠錦堂耳朵,滿心煩亂,來了,帶着體溫的人影,渠錦堂握緊拳頭,耿着脖子忍,那麽大膽,無法無天的一個人,也有怵的時候,盯常樂的鞋尖,不敢正眼看他:“少爺怨我,也是我該的。”
“怎麽敢當。”酸鼻子皺眼,他也不想刁難,備不住心裏有恨,“常大掌櫃找我來,就是說這個?”兩片嘴皮子一碰,就想把事兒給揭過去,想得美!
常樂知道渠錦堂不會那麽輕易放他過門:“往日我有什麽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我給少爺認錯,少爺怎麽待我,我都沒話說。”刻在骨子裏的馴良,他的忠給了渠家,給了茂興號,對渠錦堂,只有一副好性子,“那天……”
渠錦堂等了會兒,扭頭,眨眼落到雙亂顫的睫毛上,一時忘了挪開,常樂的臉是紅的,嘴巴一張一合,白牙中間含着一截粉色的舌頭,嗡的,腦袋炸開了,下面他說了什麽,都聽不見了。
“上次的事兒,是我沖撞少爺,辭了大櫃都是輕的。您怨我,犯不上跟自己過不去……”明明是他被扒了褲子,摁到床上像個小唱一樣被玩弄,到頭還得他自己逼自己賠罪,“褥子都換了新的,晚上……您歇這兒吧……”
渠錦堂是一輩子被人捧在手心上伺候的人,挑着下巴颏:“我占了你的屋,再逼你一個大掌櫃的去擠夥計的鋪?”
言下裏意思,等他一句話。
“我也……睡這兒。”
常樂從床上抱下被子,像小時候那樣,蹲地上打鋪蓋。
渠錦堂的動作快過腦子,上前一把拉起他推回床上,往裏頭趕:“那麽大地方還容不下你,讓我爹知道你睡地上,非教訓我。”
渠錦堂心裏其實也虛,沒敢回頭,吹了燈,掀被子,常樂的手指碰到一片溫熱的皮膚,渠錦堂光着身子上來:“往裏去點,給我挪點地兒。”
一人半的架子床空了大半,常樂背貼着牆,把自己縮成那麽窄,那麽束縛的一小片,還是沒躲過渠錦堂的手腳。
昏暗藏起太多東西,因為看不見,有意的碰觸,都成無心之舉,渠錦堂在被窩裏蠕動,笨拙的像枚春天破繭的蛹,為的只是悄悄的,碰一碰那個人,他能感覺常樂的顫栗,指尖劃過他的手背,他就細雨裏打卷的葉兒一樣顫。
那股生澀,叫他心疼,也心動:“嘶……真冷……”
他說冷,常樂不動了。
渠錦堂咽了口唾沫,抓住他的手,躲不開的五指扒開指縫,像一對榫和卯,嚴絲合縫地攥到一起:“你這屋,怎麽也不燒個爐子。”
常樂答不上,兩片嘴唇,光用來咬緊,他想推開他,越推,渠錦堂纏得越緊。
“別動,氣兒都讓你跑沒了!”他兇他,那頭果然不鬧了,渠錦堂試探着伸出一條腿壓到常樂被上,“就取個暖……”有了借口,他陶醉地把人兜腰摟住,“踏實待着!”
“少爺……”懷裏,很輕,很淡的一個聲音。
“嗯?”
“小時候……是我對不住你……”
那是渠錦堂心裏揭不開的傷,真把常樂抱懷裏,聽他說對不起,他又覺得:“都過去了,我早翻篇了……”
常樂由着他抱,黑暗裏,一雙眼直勾勾,找不到焦距:“我欠你的……”
渠錦堂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知道欠我,對我好點……”
常樂沒吱聲,渠錦堂感覺靠在肩膀上的腦袋動了動,高興得跟個得了寶的孩子,說不完的熱乎話:“別老一見到我就冷個臉……”
“嗯……”
“還有,你一個掌櫃,往後離那些夥計遠點,沒了規矩,看誰還服你。”
“嗯……”
他們倆就這麽一個說,一個應承。
摟在一塊兒的身子很快熱起來,血管裏汩汩的血液,春來的小河水,生機勃勃,流到哪兒,哪兒都興旺。
“往後……”渠錦堂舔了舔幹燥的嘴唇,佯裝不經意地擦過常樂的額角,碰了碰,嫌不夠,又碰了碰,那人在哆嗦,可沒推開他,渠錦堂壯了膽子,“你別走了……就睡這兒,我們一起……”
不是拒絕:“嗯……”
渠錦堂的心熱了,繃緊的神經一松懈,困意襲來,迷迷瞪瞪眨眼,找着魂兒的狗似的,黏着人讨好的蹭:“月兒……”
常樂的睫毛猛地抖動,這個名字,仿佛兩塊沉到河底淤泥的老銀元,被泥沙和流水攪動,又來翻覆。
過了不多久,屋子裏響起鼾聲,一聲嘆息。
“睡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