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院子裏拉了一個電燈泡,投下的圓形光圈剛好罩住槐樹下的一小片地方。兩個半大小子正在忙前忙後地搬椅子、擺桌子。
盛慕槐認出其中一個是昨天淩晨她在院子裏看到的人。他肌膚不算白,但劍眉星目,五官深邃,已有了少年的樣子,要是放到盛慕槐前世生活的時代應該能迷倒一衆初中小女生。不過他并沒有擡眼看一下這邊,只是專注地做自己手頭上的事。
另一個男孩看上去只有十歲左右,長了副有些滑稽的八字眉,一見到盛慕槐就樂了。
他放下手裏的菜碗,一個加官(前手翻)蹦到了盛慕槐的面前。
“……”
兩個人臉對臉面面相觑,八字眉少年開口:“你們就是這兒的看門大爺和小孫女吧?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要多來往!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問別人前先介紹自己,這是禮貌。”盛慕槐說。
“好吧,我叫王二麻,在家排行老二。不過劇團裏的人都叫我眉毛,你以後就叫我眉毛哥。” 王二麻倒不扭捏,只是介紹自己的時候兩條眉毛還随着他的話一聳一聳的,盛慕槐差點笑了。
“這是我的大師哥。” 王二麻看向那個略顯沉默的少年,問道:“師哥,我可以告訴她你的名諱嗎?” “你的名諱”四個字還用了京劇念白。
“噗嗤。” 盛慕槐終于笑出聲,一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孩,竟然就被用上“名諱”兩個字了。
那個少年似乎也對自己的師弟很無奈,放下手上的東西,先對盛春點頭,然後才說:“淩勝樓。”
“你們好。我叫盛慕槐,這是我的爺爺。” 盛慕槐知道爺爺在生人面前一向話少,便也替爺爺介紹了一遍。
“勝樓,二麻子,你們跟個老頭和小孩兒廢什麽話呢?還不過來端菜!” 昨天那個很兇的孟叔手裏端着兩盤菜走出來,朝兩人一通吼,淩勝樓和王二麻都乖乖回去幹活了。
沒過多久,菜上齊了,劇團的人分坐在兩張桌子上,年長的人一桌,小輩兒單獨坐另一桌。
盛慕槐與淩勝樓中間隔着一個王二麻,他們對面是丁笑蘭和另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俊秀年輕人。
“喂!” 王二麻戳了戳盛慕槐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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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 盛慕槐扭頭。
“你能叫我一聲眉毛哥嗎?我家裏的妹妹和你差不多大,也叫懷懷。我自從進了戲班子,就好久好久都沒看過她了。”
盛慕槐本來想說“大可不必”,不過看他後面那副可憐兮兮的表情,又沒吱聲了。
“槐槐,你就叫我一聲哥吧,我好久都沒聽到一聲哥了。” 淨在大師哥面前當孫子了,王二麻一邊作出懇求的樣子一邊想。
盛慕槐看王二麻說的可憐,想想滿足一個小朋友心願也不是不可以,正思考着要不叫一聲算了,淩勝樓平靜的聲音從右側傳來:“他騙你的,他是家裏的小兒子。”
“師哥!” 王二麻揚起一邊眉毛,到底是不敢把自己大師哥怎麽樣,只得雙手合十對盛慕槐說:“槐槐,你就叫我一聲哥,你叫我一聲我翻一個跟鬥。”
這倒有點兒意思,盛慕槐臉上露出感興趣的表情。淩勝樓卻說:“王二麻,你忘記師父說的規矩了?找板子抽?”
王二麻撇了撇嘴,終于偃旗息鼓了。
就在這時,門外有了動靜,孟叔引着一個穿白底紅波點連衣裙,腳踩白色高跟鞋的年輕女性進來了。
她的衣着是小鎮上不曾見過的時髦,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看得王二麻長大了嘴,半天沒合攏。
她走得好看極了,春風得意,搖曳生姿,經過于笑蘭身邊時,唇角微微彎起,朝她露出了個微笑。
于學鵬起身迎接,将她介紹了一番:這是縣京劇團的青衣周文素,是鳳山京劇團為了打炮戲特意請來的助力。她年前才拜了省城京劇團的名演員肖紅霜為師,現在已經是縣京劇團的頭牌、主角兒了。
肖紅霜,聽到這個名字,盛春手一滞,面上的疤微微發疼。
于學鵬要把她讓到主桌,可她卻擺擺手,硬是坐到了侯成業和于笑蘭的身邊。三個大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但三個小孩兒可沒管那麽多,眼睛都盯着飯桌上的紅燒肉、土豆炖雞和豆豉排骨。
等于學鵬開席,三雙筷子不約而同的伸向了三盤肉,戰況激烈。王二麻吃得幾乎把臉都埋進了碗裏,淩勝樓雖然吃相沒那麽差的,但一口就是一個紅燒肉,速度也是驚人。盛慕槐落了下風,而且因為吃得太急,竟然很快就吃不大下了,感覺心裏十分苦悶。
“于笑蘭,真沒想到我們會在這裏見面。” 周文素沒吃兩口便放下了筷子,開始閑聊模式。
“是挺久的了。” 于笑蘭笑笑,“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我看我們是沒有這個合作的命了。整部《四郎探母》,你只負責盜令那場,我們碰不上。” 周文素将筷子放下,紅唇輕揚,“當初是你演A角我演B角,我們永遠碰不上。我真該感謝你離開了小京班,不然我也不會有機會到省城拜師,不會成角兒。”
于笑蘭不在意的夾了一筷子土豆,沒有說話。
“來,你還有侯成業,咱們三人幹一杯。” 周文素舉起了杯子親密地對侯成業說,“你這小生一走,我們還真找不出能替代你的了。我該敬敬你這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周郎。”
侯成業舉起的杯子不上不下,很尴尬的模樣。
“不管怎麽樣,希望你能把戲演好。” 于笑蘭的杯子主動碰了上來,發出了叮當一聲脆響,她一口将杯子裏的熱茶喝完。周文素卻收回手,只淺淺啜一口,便将杯子裏的茶水都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現在喝不大慣這種鄉下熏茶了,肖老師說我們演員一定要注意保護嗓子。成業,你也快別喝了,下次我給你拿些碧螺春,是上次去省城演出的時候老師送我的,你肯定沒喝過。”
“真是個壞女人。” 王二麻小聲咕哝一句,他本來還覺得這個姐姐像仙女,現在看來,分明就是壞東西。
盛慕槐一邊喝茶一邊看戲,果然這戲臺下的故事有時候能比戲臺上的還精彩。
就像是回應盛慕槐的想法一樣,沒過多久,周文素又站起來對于學鵬說:“于班主,我這次來懷下鎮一是吃你們劇團的席,二也是替人捎個消息:秦老師被調到省京劇團去了,以後都不能替你們班社拉琴了。他昨天走得急,只能讓我來通知。”
“什麽,老秦去省城了?” 于學鵬臉色一僵,不可置信。京劇團的其他成員也變了臉色,就連王二麻都放下了筷子。
“是的,秦老師托我給你帶了一封信。沒辦法,這也是組織上的安排,其實我們幫扶你們私人戲班,也并不是很符合規矩。”
于學鵬根本沒心思看那封信。他只知道還有一周他們就要登臺了,現在最重要的文場胡琴卻突然不告而別,這,這相當于讓他提前垮臺!別說現在根本找不到能立刻和整個班子搭配起來的琴師,就是找到了,時間也所剩無幾。
“于班主,我哥也在京劇團待了兩年了,你看他怎麽樣?” 周文素問。
“他不行。” 于學鵬斷然拒絕,因為心态大亂,甚至沒有顧忌周文素的臉面。周文素下不來臺,冷哼一聲不說話了。
一頓飯就這樣不歡而散。臨散前于學鵬向爺爺道歉:“真不好意思,出了這樣的岔子,好好一頓飯反倒添堵了,改天一定再請你們喝茶。”
爺爺擺擺手示意沒關系,帶着盛慕槐回到了他們的房間。
“爺爺,少了琴師他們就演不了戲了吧?” 回到屋裏盛慕槐問。
“估計是難了。” 盛春說。
“于班主肯定很傷心。我聽笑蘭姐姐說,他們鳳山京劇團關張了整十年,那些行頭都是丁班主冒着生命危險偷偷藏起來的。四年前國家不禁私人戲班了,于班主才重新組起劇團,經營了四年,好不容易才在鎮上找了個落腳處,還能定期到咱們鎮上的老劇場裏演出。現在全完了。”
“這就是他的命。” 盛春說。他用砂紙打磨起一塊木板,卻沒想好能做什麽。
“這也太不公平了!” 盛慕槐說。她心裏很同情于學鵬,可是她并沒有任何能力能夠幫助到他。
“薛老,您經驗多本事強,您給我們劇團拿個主意吧。” 于學鵬的聲音透過夜風傳進了室內,盛慕槐往外看,劇團幾個年紀大的人仍站在院子裏,煙頭的暗紅色光點在夜色中明明暗暗地晃動。
“鳳山班以前那幾個老琴師呢?” 薛山問。
“除了老秦之外,一個癱瘓在床,其餘的都死了。” 普通的一句話,裏面卻有淩冽的寒意直逼面門,盛慕槐不禁縮了縮脖子。
“鄉下婚喪嫁娶這麽多年下來總有幾個給戲班操過琴的,實在不行也只能請他們了。”
“那,那哪裏能行呢?” 于學鵬說。
然後便沉默了下來,這沉默擲地有聲地告訴所有人,沒有別的辦法了。
過了很久,院子裏的人都走了,只有于學鵬還蹲在地上,一根接着一根的吸煙,老孟從屋子裏拿了塊熱毛巾遞給他。
于學鵬接過毛巾,将它攤在自己的臉上,過了許久才說:
“我爹臨死前沒多說一句話,就說戲班不能斷送在他手上,以後有一絲機會,也一定要再開下去。”
老孟拍拍于學鵬的肩膀,不知道能說什麽。他們為了保護老班主的心血,都已經付出了太多。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終于,盛春把手上的玩意兒放下,推開房門了出去。
“爺爺,你去幹什麽?” 盛慕槐跟在盛春身後出來門,就見盛春走到一蹲一站的兩人面前說:“我能拉胡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