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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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幾只蝴蝶進入了她們的眼簾中。
黛玉興奮地指着蝴蝶:“快看那兒!它們打算做什麽?”
“它們快死了,”徐倫說,“海邊的環境并不适合蝴蝶生存,一般都是瀕死的蝴蝶被風吹到這兒的。”
“但你剛才說蝴蝶可以飛過大海。”
“蝴蝶是我。”
“這麽說……”黛玉顫抖地放下了指着蝴蝶的手,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着,心疼地別過了目光。
徐倫知道,這個小姑娘是不忍心目睹蝴蝶死在岸邊,不忍心看着它們落在地上的場景。奇怪的女孩兒,徐倫想,真的會有人會為花草蝶木這些玩意兒落淚嗎?在徐倫看來,瀕死的蝴蝶死在這裏,也只不過是一種自然規律罷了,這裏也算是蝴蝶的歸宿,一種客觀的現實,真的有必要如此觸景傷情嗎?方才黛玉的那番話,就已經讓她對這個小女孩改觀了,現在她愈發覺得,或許她之前對黛玉的看法真的很膚淺,這個女孩心中的世界可豐富着呢!
短短的一段時間內,她對林黛玉的感情就有了好幾個大轉折。起先,她只是覺得林黛玉很美,但觀察一會兒後,她又無法忍受林黛玉的柔弱,認為她很矯情,不過,到這一刻為止,她已經開始佩服起林黛玉來了。
林黛玉趁着她在看海的時候偷偷打量着她。
她的嘴唇是礁石做的,被海浪拍打過無數次,卻從沒有服軟過。她的眉眼是海燕做的,在絕對的飛翔面前,大海只能無能狂怒。她的身軀是高傲的戰歌做的,聽到這福至心靈的歌聲,海水們如同年輕的士兵一般,止不住地顫抖了起來,熱血沸騰。而她的一身骨頭——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簡直就是一身長江似的鐵骨頭。除此之外,她還有一雙跟海流交彙處的大陸坡上的青泥土一樣的綠眼睛。一切正如林黛玉之前就做出的評價,空條徐倫是一個綠顏色般的女人。
徐倫肯定沒有撒謊,只有英勇的祖先、沉澱了好幾代的血統、美麗的母親、頂天立地的父親,才能擁有像她這樣的一位後代……林黛玉忽然覺得心口發疼。
現在,那幾只瀕死的蝴蝶還在飛舞着。在那如同草徑似的海平面上,它們像排隊一般有先後地前進。最先要死的那只已經變得笨拙了起來,着急地撲閃着雙翼,好似周圍有一堵緊窒的透明牆壁一般,搖搖撞撞地在一個小圈子內打轉。其他幾只蝴蝶貼得更緊,但它們沒有再在海面上前進了。徐倫說的是對的,海邊的環境不适合蝴蝶,這幾只蝴蝶已經放棄了飛越大海的白日夢,退居次等選擇,只求能好好地歸于岸邊的泥土。它們成功回到了岸上,而最先暴露出死态的那只卻還沒有離開海。林黛玉被感動了。感動的情緒來得如此突然,如此驚心動魄,以至于當她意識到自己流下了眼淚時,都還沒有搞明白自己究竟在感動什麽。淚意正在溫熱的眼眶中醞釀,其中似乎有對命運的哀傷。這只蝴蝶再也飛不動了,漸漸向下斜移,最後從空中落下。它閉着翅膀,似乎還在微微閃動着,但黛玉不确定這是不是風的作用。如果不是因為早已得知,完全看不出來它已經死了。
這是林黛玉第一次親眼看見生物死亡,這個過程竟然如此寂靜簡單,且死去的模樣和活着的時候并無差別,這令人感到命運是多麽現實,無力反抗的感覺又是多麽痛苦。
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她還會目睹更多的死亡。
她繼而想到,風是能傳播花蜜的香氣,蝴蝶喜歡吸食這些花蜜,所以風便是為蝴蝶牽線的使者,然而,在它們無力反抗的時候,将它們帶到這個對于它們來說殘酷冰冷的地方的兇手,也是風。風助推死亡的動作和斂紋收翼的動作同時發生,死亡刺進了蝴蝶的身體。誰也不敢相信,平時那麽溫柔、那麽樂于幫助的風竟然是間接害死了好友的兇手,誰也不敢相信,這樣可愛、這樣美觀的一只蝴蝶,竟然就要永遠埋屍土中,在海鳥的喳鳴與海水的往複之中漸漸化成灰都找不着的地下渣滓,再也回不到天空了。
可憐的黛玉!她這次也做了如此漫長,如此浪漫,如此憂傷的聯想,也因為這副聯想的景象而悄悄哭泣了,但這次卻沒有能無限包容她的父親在身邊,也沒有對林家任勞任怨的丫鬟來勸慰她。她多麽想舉起自己的手帕,像以往那樣一點點地揩去淚水,可她又不希望身邊的徐倫第二次笑話她,她寧願微微仰起頭,強撐着不讓淚水掉下來,也不想再露出那副讓徐倫鄙夷嫌棄的模樣。
她緩緩靠近海水,在徐倫的注視下,将一只手浸入水中。
這多災多難的、遼闊博愛的、母親似的大海啊!如果我可以永遠注視着,永遠向往着,該多好啊!她想。
林黛玉放眼望去。大海果真是看不到盡頭的。她頭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這一條沒有盡頭的、注定會被死亡與重生所填滿的道路就是我的人生。
這就是我的人生,她想,為什麽我沒有早點領悟到呢?
她和徐倫沉默地沿着海岸線走着。她打了寒顫,徐倫沒有外套,所以選擇了蹲下來抱住她。她沒有拒絕。在她們的身邊運動着的,正是火爐一般從不曾停止過燃燒的海浪,以及陽光灑在海平面上的一堆蕩漾的波光,恍惚之間,像是海面上下了一場雪。好一場浪漫的、皎潔的雪!
“快看,”徐倫說,“海面上那麽多光點,一直在晃蕩,像不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在甩動自己的藍色裙子?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姑娘?”
林黛玉在她的懷裏擡起雙眼,靜靜地看着她那堅毅的下颏線,回答說:
“像一位強者在揮動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