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的名字……讓我惡心。”
男人俯視着他,眉目含霜,就連眼尾下那顆漂亮的淚痣,都像凝結了冰雪。
“一句話,把名字改了。”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嗫嚅,沉默。
良久之後,應了一聲好。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到你。”
得到滿意的答複,男人臉上并無欣喜,他用力一揮,紙頁清脆的翻飛聲中,幾張白紙打在了少年臉上。
白紙很薄,輕飄飄沒有重量。
然而打在臉上卻像冰渣刺骨,生生的疼。
林西則睜開眼睛,面對的便是這一幕。
他分不清此刻身在何方,唯獨清楚地認得眼前這個男人的臉。
桃花眼,眼尾下一滴淚痣。
這是宰相府的大公子——紀時越最明顯的标志。
林西則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前一刻還在戰場殺敵,下一刻就出現在這個陌生的房間。
但是,眼前這個穿着奇怪,卻長得跟紀時越一模一樣的男人,給他造成的沖擊太過強烈,以至于讓他暫時忽略了這樣詭異的變化。
惡心?改名字?讓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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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時越竟然敢這般羞辱于他!
戰場上厮殺所殘留的兇殘戾氣,讓林西則想揮刀砍人。
然而,他的刀,不在。
他的身體,更是不受控制。
他就像扯線木偶一樣,意識抗拒掙紮,身體卻已經彎下腰,一張一張撿起散落地上的白紙。
男人的褲腳在眼前放大,黑色鞋頭锃亮的反光刺痛了眼睛,視野模糊,看不清白紙上螞蟻似的字體。
他低着頭,在男人面前彎下脊梁,卑微地将那幾張白紙小心翼翼撿起。
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讓林西則大腦充血,目眦欲裂。
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是林西則,大魏朝威武大将軍林耀之子,雖然年僅二十,卻已經屢立戰功,頗受聖人器重。
今年秋末,匈奴率二十萬大軍來犯。
彼時,他剛好到邊城巡視,于是臨危受命,帶領将士守住邊城。
面對二十萬匈奴大軍,僅有三萬守軍的大魏邊城根本沒有一合之力,他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守住邊城,等待援軍!
然而堅持了快一個月,城中彈盡糧絕,所謂的援軍卻依然不見蹤影。
唯一的希望,便是父親信鴿送來的消息,讓他們再堅守兩日!
兩日後,援軍必至!
可是要堅持兩天的時間談何容易?
在城門即将失守之際,林西則當機立斷,率領餘兵出城迎戰。
身邊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敵人卻仿佛無窮無盡,怎麽殺也殺不完。
看着往日朝夕相處的兄弟們,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林西則心中悲怆,只能揮舞刀劍,将更多的敵人斬于馬下。
戰場上,他比誰都要狠,比誰殺得都多。
鮮血染紅了他的戰袍,已經分不清是誰的血。
“少将軍,援軍來了!他們提前來了!”
“嗚——”
終于,不知誰高聲呼喊,與此同時,林家軍來援的號角也終于響徹天地!
“少将軍,我們有救了!”
“殺啊!”
“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喊殺聲震耳欲聾,已經殺紅眼,又沒有了後顧之憂的士兵們,再次沖向了敵人。
沖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副官。
明明那麽惜命的一個人,上了戰場,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林西則想下令撤退,忽聽一道尖銳的破空聲響起。
那是一支羽箭。
朝他們急射而來,直指副官的腦袋!
幾近精疲力盡的雙手,已經無法像往常一樣,快速地揮刀将箭矢斬落。
逃不掉了。
那一刻,林西則并沒有多想,只是下意識地拉住副官,用身體攔在了他的面前。
楊副官是家中的頂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媳婦才剛剛為老楊家添了丁,他不能死在這裏。
極速而緩慢的破空聲之後。
尖銳的箭頭刺破了他的胸膛,穿心而過。
“少将軍!”
副官凄厲的哭喊聲在耳畔響起。
不過一個呼吸,又有幾支箭矢插-進他的血肉。
那一刻,時間過得那般緩慢,而林西則的心中,并沒有面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只有如釋重負的欣慰。
越來越多的林家軍旗幟出現在視野之中,那獵獵軍旗,一如往日那般讓人振奮和心安。
他知道,邊城守住了!
有他們林家軍在,所有的外敵都不足為懼!
“少将軍,你再堅持一會啊!”
“不要死少将軍……不要死……”
副官抱起他,大聲喊着,哭得像個孩子,剩下的士兵們團團護在他們身邊,且戰且退,将試圖靠近的匈奴擊殺。
漫天的喊殺聲中,林西則卻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弱化成了背景。
他看到天空是灰蒙蒙的顏色,十月初冬,卻已經有雪花星星點點地飄落。
落在他臉上,冰冰涼的,很快融化成血水往下滑。
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林西則意外地平靜。
他雖為家中長子,但弟弟們已經長成,每一個都很有出息,将軍府并不怕後繼無人。
當日聖上的賜婚,也被紀時越那厮給攪黃了,現在也不用擔心耽誤了人家姑娘大好的青春。
想到紀時越,他才稍稍感覺到一絲遺憾。
今生沒有贏過他一次,終究是有些不甘心。不過若有來世,還是不要再相遇的好。
他實在不想再見到紀時越那張臭屁的臉了。
然而世事難料,林西則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沒有死,并且再睜開眼,會看到紀時越一臉欠揍地站在他面前。
而且這厮比以往更加的過分,不僅朝他臉上扔東西,還出言羞辱他!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
紀時越的俊臉上露出一絲煩惡的情緒,看在林西則眼裏,簡直恨到了骨子裏。
這厮怎麽能這麽招人厭呢?
林西則奮力掙紮。
然而沒有用,無論他再怎麽努力也毫無辦法。
只能任由這個身體,朝男人鞠了一躬,然後顫抖着手緊緊捏住那幾張紙,轉身走出了房間。
在房門關上的瞬間,滿心不甘的林西則,感覺眼前又是一晃,然後他就發現自己來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光影明滅,人聲鼎沸。
絢爛迷離的燈光中,無數人在黑暗中歡呼喝彩,高聲尖叫。
林西則一陣恍惚。
他是誰?他在哪?他要幹什麽?
不經意發出哲學三問的林小将軍,在一片歡呼中聽到了驚叫聲。
他感覺頭頂有東西往下掉,但這個身體直到幾秒後才擡起頭,看着頭頂明晃晃的燈砸落下來。
以他的身手,絕對能輕松躲開的。
可是不行,他的身體定定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盞燈在眼前放大。
最後疼痛傳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當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林西則看到了一片白得晃眼的天花板。
迷茫只在一瞬,他很快擡起手來。
看着眼前幹淨纖瘦,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慘白的手掌,林西則差點喜極而泣。
終于能控制身體了……
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能自如地掌握自己的身體,是一件這麽令人幸福的事。
随後,林西則眼中的喜色淡了下來,眉頭緊皺。
一凝神回想,屬于另一個人的記憶便一股腦湧出來。
整整二十年的點點滴滴,浩渺陌生的諸多“常識”,像醍醐灌頂般直接充斥腦海,脹得他腦袋生疼。
額頭的冷汗刷刷地流了下來。
不知不覺,林西則又陷入了昏迷。
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病房裏的燈已經關了,外面的天空也明亮了起來。
林西則睜開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燈,愣愣地出神。
他似乎是像話本裏寫的那樣,戰死後奪舍重生了。
按說他這應該是來到了後世,但從得到的記憶裏,他知道歷史上并沒有大魏這個朝代。
而這個身體的主人,也叫林西則,今年二十有一,比他大了一歲。
職業是名……戲子?
戲子,在這個世界也叫做明星。
明日星辰,如此動聽的職業,社會地位也高得讓人吃驚。
原主的記憶裏,那頂級巨星被萬人簇擁的場景,即使他戰功赫赫的父親也不曾有過。
當然,也不敢有。
能受百姓如此擁戴之人,必定只有當今聖上。
然而在這個陌生又神奇的世界,這一幕似乎又是如此稀松平常,讓林西則頗感不可思議。
當然,原主并不是這樣的巨星。
他剛出道不滿一年,雖然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幾乎都是罵名。
弱雞、草包、耍大牌、吸血蹭熱度等等,就連尚可的顏值也被貶得一無是處。
而這一切罵名的源頭,不過是他在一次接受采訪時出言不遜,挑釁了某個頂流巨星。
那個被挑釁的人,就是時越,華國頂級男子天團Light的隊長,坐擁幾千萬粉絲的流量巨星。
值得一提的是,原主的粉絲雖然少,卻很堅-挺,每每與時粉相遇,都能引起一場戰況激烈的battle。
當然,也是這點讓原主的路人緣差到了極點。
林西則花了好一陣功夫,結合原主的記憶片段,連蒙帶猜,才終于理解了這些現代娛樂圈的概念。
他的眼前又浮現時越的臉。
時越,也是他最開始恢複意識的時候,看到的那個出言羞辱原主的男人。
時越……
人長得跟紀時越一樣,名字也相同。
可是他們真的是一個人嗎?亦或者只是巧合而已?
林西則想探究一切的來龍去脈,卻被一陣突然而來的頭痛阻止了。
他感覺現在的腦子,仿佛被切割成了兩半,一半屬于前世的林小将軍,另一半屬于現代這個與他同名同姓的小明星。
這兩半互相侵蝕擠壓,最終林小将軍占據了上風。
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識,能查看另一半屬于原主的記憶,但是原主的這一半,卻又被分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大多是現代的生活常識,原主的生活習慣,還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淺層記憶。
而那些更私密的、涉及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東西,則被蒙上了一層紗。
他想要繼續探究的話,還需要一點時間。
“好吧,這就像與人交友……”
林西則喃喃自語,“你總不能一上來,就希望對方與你推心置腹,把所有秘密都跟你分享。”
“慢慢來吧,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西則沉下心,将注意力轉移。
随着他的思維放空,大腦的疼痛慢慢緩了下來。
等到終于不痛了,他才坐起身,看了看周圍。
他現在是在醫館……不對,是醫院。
他在醫院的一間普通病房裏,雙人間,旁邊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正閉着眼睛睡覺。
林西則看了看自己現在的身體。
很瘦,白色的病服穿在身上,顯得十分寬大,他原本引以為傲的精瘦肌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捏了捏拳頭,綿軟無力,估計打在人身上跟撓癢癢差不多。
這種虛弱的感覺讓他不适。
原主的體能,或許連普通人都比不上。
林西則呆呆坐了一會,死後重生,又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接手另一個人的人生,對他的沖擊還是大了點。
也不知道爹娘得知他的死訊會如何的傷心難過?白頭人送黑發人……只希望二弟他們能承擔起責任,守護好将軍府的一切。
至于自己……
既然已經重獲新生,自該好好珍惜當下。
良久之後,林西則站起身,看了眼隔壁熟睡的老人,他放輕了腳步,往茅……
往洗手間走去。
病房裏就有衛生間,不過林西則決定出去走走,順便觀察周圍的環境。
過去的認知和原主的記憶産生各種碰撞,現代社會的一切,對林西則來說都充滿神秘和新奇。
走廊上人來人往,衣着暴露、看上去充滿個性的男女很多,但也不乏保守內斂的人。
這是一個并不壓抑個性的時代。
理論上,只要不妨礙到別人,只要不觸犯法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不用像過去一樣,承受來自整個社會的壓力。
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個國家,沒有生殺予奪的君主,只有一個為所有百姓謀福祉的政府。
饑荒已經基本解決,義務教育被寫入□□,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書讀,只要肯努力,就能實現夢想。
雖然還有一些黑暗的角落,但大環境依然光明。或許,這就是那些儒生整日挂在嘴邊的太平盛世?
林西則在心裏思索着,腳步卻加快了點。
順利找到衛生間,解決完生理需求之後,他仔細觀察了一下,找到沖洗的開關。
一按下去,水流嘩啦啦沖出來,吓了他一跳。
看着所有污物被水流沖去,最後只剩下清澈的水,林西則忍不住贊嘆地點了點頭。
跟前世臭氣沖天的茅廁相比,這個世界的衛生間,簡直像是神明的造物。
随後,林西則來到盥洗盆前,打量鏡子裏的自己。
剛剛走進來,匆匆一眼掃到這鏡子時,他還被吓了一跳。
此刻看着明亮光滑的鏡子,再看被照得纖毫畢現,連眼睛裏的紅血絲都一清二楚的自己,林西則不禁啧啧稱奇。
這世界的工藝真是精湛神奇,連這樣細微的生活用品都能做到極致。
鏡子裏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五官端正俊秀,明明很瘦,臉頰卻挺有肉感,皮膚白皙,光滑細膩得像雞蛋白似的,一點瑕疵也沒有。
一雙黑眸幹淨清澈,眼下卧蠶,顯得少年氣十足。
只是一頭染成淺金色的短發,分散了太多注意,顯得精致的五官都不太起眼了。
林西則定定看着這張陌生的臉,目光一動,落在右側的耳朵上。
那裏別着一顆黑色耳釘。
碎鑽在燈光下,随着他側頭細看的動作,閃着微微的光芒。
前世的林西則,便生得十分秀氣。
他本來年紀就小,還長了一張雌雄莫辨的臉,在軍隊裏很難混得開。
更別說,他是大将軍林耀之子,從小就立志要接任将軍府,也被長輩們寄予了厚望,一張過分秀氣的臉,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除了用強大的武力和軍功服衆之外,他故意把自己曬黑,努力練就一身鋼筋鐵骨,想盡辦法讓自己看上去更有男子氣概。
這也造就了林西則的審美。
他從小就羨慕那些劍眉星目、長相英氣十足的男子,對這類人也容易産生親近之意。
沒想到如今重活一世,還是長得這樣秀氣……
看到鏡子裏的少年眼中浮現遺憾,林西則回過神,不由失笑。
能重新活一次,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他怎麽還好意思挑三揀四?
而且這一世生在和平年代,他不用領兵打仗,自然也不需要再為了旁人眼光将自己曬黑扮醜,只需做自己就好。
想到這兒,林西則釋然一笑。
鏡子裏,少年微微彎唇。
一雙卧蠶眼盈盈笑着,幹淨的眉眼沒有絲毫血腥戾氣,仿佛溫和無害的小馬駒,而不是那個馳騁疆場殺敵無數的少年将軍。
再搭上他那頭淺金色的短發,便猶如一個小太陽,溫暖明淨。
林西則低頭洗淨手,這才照着鏡子,想把右耳上的耳釘取下來。
手指剛碰上耳釘,腦海裏忽然浮現一個女子的音容,他的心髒也似乎開始隐隐作痛。
林西則一頓,将手放了下來。
那種感覺也随之消失了。
他皺了皺眉頭,想回憶那個女子的身份,然而再次疼痛起來的大腦,還是讓他作罷了。
這顆耳釘,是那個女子送的嗎?
她是原主的什麽人?
帶着這樣的疑惑,林西則又捏住那顆耳釘作勢要取下,可惜這次什麽也沒有發生,仿佛剛剛只是他的錯覺。
他遲疑了一下,沒有繼續,轉身出了洗手間。
林西則在醫院閑逛。
陽光晴好,暖暖的,照在身上讓他終于有了重新活過來的實感。
四處溜達了一遍,等好幾次碰到他的護士小姐,對他露出警惕的目光時,林西則這才回了病房。
他的病床在靠窗的位置。
在靠門位置睡覺的老人家,此時已經不見了。
看了一眼關着門的衛生間,林西則沒有再放輕腳步,徑直走進病房。
只是他剛在自己床上躺下,就見衛生間的門打開,從裏頭走出的并不是那位老人,而是一道矮胖的身影。
看到林西則,那人露出一絲欣喜,大步朝他走來。
林西則愣愣地看着那人熟悉的臉,脫口而出:“楊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