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一念恍惚
那些回憶太豐盈,
讓現實負擔不起。
接下來的幾天在忙碌中飛逝而過。偶爾工作閑暇,鐘情想起從前在星瀾時的種種,不禁生出些許恍如隔世之感,想到也有些日子沒與李茶聯絡,便打算下班後與李茶一起吃個晚飯,好好聊聊。卻不想連着兩天下來,李茶的電話都打不通。鐘情納悶之餘,想到不久前李茶在電話裏提到石路成的現狀,心裏難免又有些唏噓,但因為手頭工作太多,周末又與黎邵晨有約在先,只想着等忙過麗芙卡的案子,再去石家探望一二。
至于與陸河之間舊事的清算,鐘情望着辦公桌上的日歷簿,心裏已經有了決斷。麗芙卡的招标會議就在下周,等她把這個工程全權拿下,也就算她在卓晨正式站穩腳跟,屆時再把陸河約出來,與他當面把兩人分手的事講清,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人之間再無交情,互不幹涉。
也正是在這樣梳理心思的過程中,鐘情逐漸意識到,對一段感情作別,形式上要做得分明,不能稀裏糊塗;但更重要的還是自己心境的轉變。像從前那樣連陸河的名字都聽不得別人提起,無論她與陸河見多少次面,提多少次分手,心裏始終還沒過了這道坎兒。
如今在卓晨的工作忙碌踏實,人際關系也簡單,再加上有黎邵晨這個話簍子時不時地搶鏡,每天早晚還主動接送上下班,鐘情心情愉悅之餘,幾乎沒有時間精力再去傷春悲秋。漸漸地,她發現自己想起陸河的時候,心緒越來越平靜,再也不會有像一開始那樣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然而生活,有時就像一泊湖水,無風時宛如鏡面,但總會有風來的日子。
周五這一天的中午,鐘情突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她摁下通話鍵就把手機放在桌上,一門心思比較着手上兩種原材料的細節,準備一聽到對方是廣告推銷就直接挂斷。然後手機那端靜默片刻之後,突然傳來一道仿若夢中的熟悉嗓音:“鐘情,是我。”
鐘情擡起頭的時候,有了一瞬間的恍惚,彼時窗外天色陰沉,遠遠望去,城市上空似乎飄浮着巨大的灰色雲朵,鐘情突然記起來,早上臨出門的時候,看到天氣預報說今天會有雪。
幾秒鐘的恍惚和沉默,對于手機那端的人來說,卻仿佛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男人的聲音聽起來頗有幾分躊躇:“鐘情,你能聽到我講話嗎?我是陸河。”
鐘情放下手裏的東西,拿起手機調整了話筒模式:“我在聽。”
陸河的聲音在聽到她的聲音之後,突然急切起來:“鐘情,我想……我們是時候見一面談談。”
鐘情的目光停留在日歷簿上的那個黑色圓圈,開口的時候,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冷淡而克制,自己聽起來都有點陌生:“我最近很忙,如果要見面,不如挪到……”
“我知道你很忙,但你相信我,這次見面真的很重要,對你對我,都非常重要!”手機那端的男人站在偌大的空房間裏,背脊挺得筆直,行走間頗有些躊躇滿志的味道:“不會耽擱你很長時間,就趁着中午吃飯的時間,我們老地方見好嗎?”
鐘情又看了一眼日歷上的那個黑色圓圈标記,深吸一口氣,她已經做了決定:“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說清楚。半小時後見。”
“我一定會提前到,幫你占位。”陸河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松了一大口氣,他穩了穩聲線,嗓音也低了下去,“鐘情,我很想你。”
Advertisement
鐘情猝不及防地挂斷電話。
從辦公室出去的時候,她微低着頭,眉心緊蹙,走路卻很急,甚至都沒注意到剛好跟黎邵晨擦肩而過。
黎邵晨從很遠就看見她,走近了便看出她臉色難看得厲害,想要拉住她問發生了什麽,卻發現她穿着大衣,拎着皮包,明顯是急匆匆趕着要出去,甚至都沒注意到自己大衣扣子系錯了兩顆。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黎邵晨表面看着是個急性子,其實從部隊出來的,哪會沒有好耐性呢?他走到距離鐘情辦公室最近的一個位子,問坐在那兒的同事:“鐘總監是怎麽回事?”
那位同事本來就是個眼尖的,聽到黎邵晨問,立刻一連串地說道:“剛剛鐘總監辦公室門打開着,我看到她接了個電話,臉色立刻就不好了。這不,原本約好了大家待會兒一起去樓下新開的港麗餐廳嘗嘗鮮,她也說不去了……”
真正了解之後,就知道鐘情這個人非常簡單,她在平城認識的人也不多,能讓她臉色驟變急匆匆離開的,無非也就那麽一兩個關鍵人物。黎邵晨心裏已經有了數,便拍了拍同事肩膀:“你們中午吃好,我也不去了。”
那女同事頗為理解地點點頭,還不忘了給黎邵晨出主意:“黎總,女孩子遇到困難時有人及時出手,最容易産生好感以身相許了!”
黎邵晨本來已經轉過身了,聽到她這句話又轉過臉,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成,就借你吉言!”說完,也步履匆匆下了樓。
鐘情沒有自己的車,臨時出行難免不便,她在樓下等了好一會兒才打到輛出租,招呼司機師傅往從前的學校開去。
電話裏陸河說的老地方,是從前鐘情和陸河常去的一家牛肉面館。店面不大,就開在校園門口外的一條小巷子裏。從前陸河每次從外地來到平城看她,兩個人都會到這家面館吃東西。再後來,鐘情畢業了,而陸河考來了這所學校,兩個人的約會地點,除了商場、公園、鐘情的家,便是這所偌大的校園了。而每次從校園出來,兩個人最常去的就是這家面館。
鐘情是地道的南方人,并不十分喜歡吃面,但這家面館的牛肉湯滋味非凡,她在學生時代就三天兩頭奔着這家館子的面湯來,常常面吃一半剩下,湯卻喝個精光。再加上價格适中,面上的澆頭給得實惠,常常每天還不到飯點,小小的面館就擠滿了人。
陸河說提前去占位,也不是沒道理的。
鐘情腦子裏亂糟糟的擠滿了回憶,一會兒想起兩個人從前吃東西時,陸河俊美的側臉,一會兒又閃過兩個人最後在醫院見面那一次,陸河冷着臉毫不客氣趕她出病房的模樣。深陷在回憶之中,鐘情時而因為回憶裏那些美好的小細節綻出微笑,時而又因為陸河的絕情和背叛心頭絞痛,到了這一時刻,她才發現,她可以把這個自己曾經愛過恨過的人趕出生活,卻沒辦法徹底摧毀兩個人共同擁有過的美好過往。
她強忍住含在眼眶裏的淚水,突然仰起頭,有點神經質地想,對待失戀之人最幸福的刑罰,大概就是趕緊出一場會令大腦失憶的車禍了。無知即是幸福,說的大抵就是這麽個情況。
發呆的時候,時間總過得格外快。車子停靠在學校外的那條小巷,鐘情從包裏數出零錢,有點稀裏糊塗地下了車,冷風一吹,腦子瞬間清醒過來,不用擦不用抹,眼睛裏殘餘那點淚在一瞬間蒸發幹了。
她對過去兩個人共有的回憶再舍不得,生活是沒辦法回頭重來的。早點把話說清,對他們倆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學校外的這條巷子本就窄小,道上的磚塊坑坑窪窪,許多年都沒修補過了。鐘情穿着有些跟的鞋子走在上面,多少有些邁不開步子。她擡起頭看着道路兩邊沒了葉子的柳樹,許多細節不用去刻意回想,早已經深刻地印記在腦子裏。她記得每年春天的時候,這裏會飄起令人惱火的柳絮;夏天的時候走在這條小巷子裏,熱鬧的蟬鳴會一直掙紮到初秋;冬天下雪的平城最美,學校裏頭有兩棵高大的柏樹,每年下雪都裝點得如同北歐童話故事裏的聖誕樹。她還記得,她跟陸河在這樣坑窪不平的小路上搶食過臭豆腐和麻辣燙,在下着雪的校園裏跟她的同學一起堆過雪人,還在飄起黃葉的梧桐大道上用借來的相機給彼此“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
那些回憶太豐盈,讓現實負擔不起。
鐘情走進那間小面館,裏面的人卻沒有想象中的多。陸河穿着一件白色羽絨服,裏面是暗紅色的雞心領毛衫,整個人收拾得異常清爽,坐在最靠裏面的位子朝她招手。
走進去,鐘情才突然意識到,這個時節,學校裏早就放假了。也難怪向來生意紅火的面館能有多餘的座位。
朝着裏面的座位一步步走過去的時候,熟悉的牛肉湯味兒飄進鼻子裏,鐘情看着那張曾經在夢裏描摹過無數次的熟悉面孔,心裏無法控制地生出一個念頭來:她和陸河,恐怕真的要在今天結束了。
都說女人的第六感準得驚人。鐘情卻覺得,有時這樣那樣的預感,其實來源于生活中無數累積起來的細節。
懷揣着這樣的念頭,她在桌子對面坐下來,随手把背包放在身旁的凳子上,朝着陸河扯出一個微笑。
陸河似乎被這個微笑所鼓勵,朝着她也露出一抹安撫的笑,轉過身對面館老板說:“我要等的人已經來了,老板可以下面了。”
那老板站在屋子中央吆喝一聲,後廚傳來另一個聲音的應答聲。這樣的一唱一和,顯得默契無比,是在無數個日夜的勞作與配合中無意識形成的。陸河見鐘情有點出神,便出聲問:“想不想……喝點什麽?”
鐘情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回過神,才反應過來陸河問的問題,她微微笑了笑:“天冷,喝熱湯就足夠了。”
陸河仿佛才意識到不妥,連忙解釋道:“對不起,我今天有點太着急了。只記得你最喜歡吃這家面館的招牌牛肉面……待會兒你要是沒吃好,咱們再去街對面的那家商場……”
“不用了。”鐘情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撇開視線:“吃一碗面就飽。”
陸河從一旁的竹筒裏抽出方便筷,掰開來,将兩支細長的木棍搓了搓,去掉上面的毛茬兒,這才給鐘情遞過去。
鐘情也沒客氣,接過來道了聲謝。
陸河的表情有點尴尬,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說:“咱們兩個……過去不會這樣客氣。”
鐘情沒有講話。兩碗熱氣騰騰的面很快端上來,鐘情低着頭,先舀了一勺湯,喝進肚子裏,這味道是熟悉而令人滿足的。她微微舒出口氣,又接連喝了兩口,這才開始吃面。
陸河面前的那碗湯面卻沒怎麽動。
一直到鐘情再擡起頭,他才笑着說了句:“怎麽樣,還是從前那味道嗎?”
鐘情點點頭,又低下頭扒拉了兩筷子,這才停了嘴。
她拿出餐巾擦了擦嘴角,擡起頭,看了眼陸河面前的碗:“你怎麽不吃?”
陸河笑了笑:“我不餓。”
鐘情皺皺眉,終究忍住沒說什麽。過了片刻,她擡起頭,雙眼毫不躲閃地注視着陸河的眼:“有什麽話想說的、該說的,咱們今天,一次說清吧。”
陸河的臉很白皙,眉眼清楚,即便是如今的年紀,依舊有着一種少年特有的清隽和俊美。他微微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抖動了兩下,顯得整張面孔有一種說不出的脆弱,鐘情對他這樣的表情十分熟悉,從前兩個人每次吵架,尤其是他犯了錯,就常常會露出這種表情來。
鐘情也曾經打趣說:“你這一委屈起來,簡直比女孩子還招人疼。”
當時陸河是怎麽說的來着,鐘情恍惚了一瞬,才想起來,他當時說的是:“只要招你心疼就行。”
這麽想着,鐘情不自覺地露出一抹極淡的笑容來,落在陸河眼睛裏,就變成了那根救命的稻草,他突然伸出手,覆在鐘情放在桌邊的手背上,一雙眼緊緊鎖住面前這張令自己魂牽夢萦的小小臉龐:“鐘情,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起來的那樣。我和石星的婚禮取消了。”
鐘情有些遲滞地擡起頭,正好望進陸河的雙眼,和黎邵晨不同,他的眼眸極黑極深,從很久很久之前,即便在兩個人情最濃時,鐘情也覺得看不透他眼睛裏深藏的東西,到了今天,更覺如是。她感受着自己沒有任何起伏的心緒,緩慢開口:“你和她的婚禮取消了,跟我有什麽關系?”
陸河對于她的反應早有預料,聽到這句話也不着慌,語氣和緩地說道:“我知道你心裏氣我、怨我,我也承認,這一年來我瞞了你許多事,但是鐘情,我心裏從來沒有過別的女人,自始至終我一直想娶的女人,只有你。”
鐘情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陸河卻仿佛恍然無覺,繼續緊握着她的手一口氣說下去:“我媽今年年初患了重病,家裏的存款只夠維持住院最基本的開銷,我沒有辦法,只能選擇這條路。”
鐘情聽到他從年初的事談起,知道他這是說了實話,打算對自己和盤托出,心裏靜靜的似乎沒有一絲起伏,開口說出去的話卻透着淡淡的嘲諷:“所以你就把自己賣了,跟千金小姐談起了戀愛。你寒假時才進公司實習,石星幾個月過來公司一趟,你居然能求得大小姐幫忙為你媽媽支付高額醫藥費。”
陸河的眼睛又黑又亮,卻坦坦蕩蕩,沒有一絲被人戳穿的惱怒:“鐘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石星,從一開始就不是單方面的追求。”他突然将上身前傾,貼近鐘情,雙眼定定望着鐘情的眼,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局。鐘情,我只是為了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我從來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有那麽一瞬間,鐘情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看到眼前人鎮定自若的面龐,還有眼睛裏堅定不移的情緒,她終于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把整件事想得太簡單了。
陸河也并沒有要繼續長篇大論的打算,他緊緊抓着鐘情的手,力道大得連他自己的指關節都顯出幾分青白:“許多事情,你現在還不适合知道。你只要記住,我的心裏,只有你一個人;我和石家父女斡旋,只是為了拿回屬于我陸家的東西。”
鐘情聽得微微擰眉,剛想說話,就見陸河突然站起身,從口袋裏拍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放在桌上,拉起鐘情走了出去:“這裏不适合說話,你跟我來。”
鐘情跟在他身後,一陣風似的被他帶到學校外的那條小巷裏,臨出門時,她的眼前閃過一道有些熟悉的背影,剛想看清,卻被陸河驀然轉身的動作擋住了。
兩個人站在小巷的拐角,鐘情不願再被他拉着到處走,甩開他的手仰起頭說:“別再故弄玄虛了,話說清楚,我們就這樣吧。”
走到外面,陸河的臉色顯得比在面館裏更蒼白,他再次緊緊攥住鐘情的手腕,欺近一步,将鐘情整個人鎖在那面牆壁上,微躬下背脊方便自己更貼近她:“你一直都這麽倔。”
這句話說得又低沉,又溫柔,其中還含着讓人無法忽視的嘆息和委屈。
鐘情渾身一震,卻不肯在這個當口投降,挺直脊背保持着微微昂頭的姿勢:“陸河,你也是工作過一陣的人了,有些事不要想得那麽完美那麽理想化。我不是一樣獎品,你覺得自己沒資格拿的時候就束之高閣;覺得自己有資本有實力了,又捧回來抱在懷裏。好多事一旦發生,就不能回頭了。你已經做了選擇,不要到了今時今日再來跟我說後悔!”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除了是鐘情多少個日夜來的所思所想,也不乏鐘父那一番醍醐灌頂的功勞。雖然陸河道出的真相确确實實在她意料之外,但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好多事情,一旦發生,不問因由,但看結果。無論陸河與石星的結合有着多少隐秘和無奈,他選擇放棄與她四年之久的感情,轉而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就該料到他們兩個會是今天這樣的結局。
陸河仿佛被什麽東西陡然擊中,整個人站在原地僵了一僵,微微轉動了下脖頸,才又開口:“我沒有那樣看待你,你是我心裏最珍貴的寶貝。我也沒有做選擇,從一開始,我就想好了接下來的每一步,之前那樣對待你,是為了保護你,不是放棄你。”
跟在黎邵晨身邊久了,鐘情也學會了似他那樣嗤笑一聲,只是她五官原本生得就冷,露出這樣不屑的笑容,更顯得讓人不敢親近:“你以為是在拍諜戰劇?陸河,如果不是因為我父母,今天我壓根兒不會來見你!”
這句話顯然又戳中了陸河的另一件心事,他深吸了口氣,才開口道:“那件事根本是個誤會,是我二叔,他以為我真的要娶富家女,才背着我想去把玉镯拿回來。我知道這件事讓叔叔阿姨受驚了,事後我已經在盡力彌補……”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着什麽:“鐘情,你現在是不是跟卓晨的那位老總走得很近?”
聽到他提黎邵晨,鐘情微微綻出一點笑,那笑容并不明顯,卻令她整張面容都柔和起來:“是。”
陸河對她的脾氣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她又倔又直,不懂隐藏,見到她在自己面前露出這副神情,心緒突然就有些浮躁起來:“你不要覺得他當時給你提供了工作機會,就對他掏心掏肺。鐘情,像他們那樣的人——”
“像他那樣的人,至少光明磊落。”鐘情突然再次擡起眼眸,直視着陸河的雙眼,“你所說的拿回你自己的東西,我雖然不知道全部的事,但我不笨,陸河,我有腦子,知道根據已有事實進行合理推論。但知道這樣的真相并沒有讓我開心多少,反而更讓我瞧不起你!”
陸河原本就有些心浮氣躁,聽到她這樣說,幾乎一瞬間就氣笑了,他原本生得俊美,露出這樣冷峻的笑容來,幾乎會令所有涉世未深的小女生為之心折,可鐘情已經不是當初天真未泯的小女孩了。
鐘情在一瞬間流露出的警惕神情,如同一根小小的荏弱的火柴,點着了落在他的心裏,就勢燃成一片燎原大火:“瞧不起我?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瞧不起我,只有你不可以。”他低下頭,額頭緊緊抵住她的,一字一頓說話的時候,冰冷的嘴唇狠狠擦過她的唇瓣:“因為我,是為了你,才會做所有這一切,我是為了這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女人,我的母親,和你,才選了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鐘情覺得又荒謬又可怕,下意識地擡起手去推他:“你胡說什麽!”
即便已經走到分道揚镳的地步,鐘情從未想過将眼前這個男人想得太壞。他們兩個相攜走過大學的青蔥校園,又一起經歷了畢業、找工作、考研究生的迷惘和踟蹰,相識六年,相戀四年,他們兩個過往的生命如同兩棵毗鄰生長的樹,彼此的枝杈在成長的過程中已經緊緊糾纏在一起。哪怕從某一天起兩棵樹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長,那些一起糾纏一起成長的經歷已經融進了對方的骨血,是沒有辦法更改和抹殺的。想否定對方,就得先一步否認曾經的自己。可是此時此刻的陸河,極端、猙獰、抵死糾纏,陌生得讓鐘情害怕。
陸河一把攥住她推過來的手,另一只手也緊緊攥着她的手腕,這樣将兩個人四只手一齊舉到他們兩個中間,如同捧着什麽珍而重之的寶物,低下頭緩緩說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怎麽可以瞧不起我。我看着你每個周末清早起床去菜市場買肉買菜,為了塊兒八毛和那些小販争執;我每周寧願自己坐一個半小時地鐵擠公交跑過去看你,也不願你總是坐那麽久的車過來只為見我一面、陪我在學校裏晃蕩半天;我陪你去商場買衣服,逛了一圈又一圈,連那裏面一條連衣裙都買不起,卻不得不跟你一起待在那裏,因為商場空調開得足,冬暖夏涼,我們兩個除了你租的小房子,再也找不到更舒适的約會的地方……”
陸河的聲音長長久久響了下去,鐘情原本冷酷而麻木的情緒,因為他的聲聲句句,也被帶到那些瑣碎得早已經湮沒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回憶裏。那麽多個日夜星辰,無數的細枝末節,有一些連鐘情自己都不記得了,卻在陸河溫和而執着的聲線裏,再一次生動地跳躍在腦海裏,那麽清晰,那麽鮮活,仿佛就發生在昨日,卻已經是兩個人攜手走過的漫漫四年。
陸河的聲音終于再一次有了起伏:“曾經我以為只要我努力,來到平城,考上一個不錯的研究生,跟你一起奮鬥、努力,總有一天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不會再讓你為了一點小錢捉襟見肘,不會讓你眼巴巴看了一遍又一遍時尚雜志上的高跟鞋,最後卻只能去網上買款式類似的便宜貨!可是在你生日那天,我送給你項鏈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想讓你過上人人羨慕的好日子,光靠踏踏實實日複一日的努力根本不行!想要出人頭地,想成為人上人,就必須要付出代價,必須要走一條注定不平坦的路!”
鐘情再也忍不住了,開口的時候兩顆熬了許久的眼淚倏地掉下去,落在不知道誰的衣襟上,沒有半點聲響:“我從來沒覺得那樣的生活不好!我跟菜場小販讨價還價,從來沒覺得丢人;我看着雜志上的明星款去網上買類似的仿款,也不覺得有什麽委屈。生日……生日你送我的那條項鏈,不是真金白銀的,但那個吊墜上刻着你和我名字的縮寫,你跪在地上跟我說別的男人跟女朋友求婚時才會說的話,我一點兒不覺得難堪,我很幸福!跟你在一塊的時光,即便是吃苦我也覺得很幸福!”
“可是我覺得難堪!”陸河白皙的額頭上青筋暴起,攥着鐘情手腕的手指緊緊收攏,連弄疼了她也不自知,“我掏出整顆心去愛護的女人,卻因為我要過這樣的日子!星瀾公司原本就有我陸家的一份,我憑自己的本事把它拿回來有什麽不對!”
鐘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成串的淚珠無聲地落下來:“你……憑自己的本事拿回來,就應該走法律途徑,怎麽能去欺騙女人的感情。這件事,你究竟籌謀了多久,我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陸河驀地松開她一只手腕,轉而把她整個人抱在懷裏,說是抱不夠恰當,那姿态更像是在拼盡全力在抱住一棵可以救命的浮木,一面緊緊摟住她的脖頸,一面不停地落吻在她的發頂:“我再可怕,也是對着別人。對你,我始終都是一片真心……”
鐘情用盡全力也沒能将他推開,只能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肩膀:“陸河,你不可以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鐘情深吸一口氣,語音帶顫地說道:“你已經做了錯事,拿回你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別再想以前的事,好好過現在的日子吧。”
陸河一把将她推開一點距離,手掌卻依舊掌握着她的肩膀,眼睛因為淚水憋得通紅,望着她的時候,神情如同一只被抛棄的小獸:“你只是因為太生我的氣了,一時沒辦法原諒我,才說這樣的話,對不對?”
鐘情任由無數的淚珠撲簌而落,仰起頭望着兩個人頭頂灰蒙蒙的天空,哽咽着回答:“不是。我們兩個都變了,沒辦法再一起過下去了。”
陸河顫抖着,說出話的嗓音幾乎聽不出往日的溫和優雅:“你,喜歡上黎邵晨了?”
鐘情擡起手抹掉臉頰的淚:“無論我以後跟不跟他在一起,我都沒辦法再跟你繼續了。”她張着因為哭泣過多而紅腫的眼睛,看着陸河:“咱們兩個走到今天這一步,跟別人都沒關系,只怨咱們自己。”
陸河整個人如同一個丢了心愛玩具卻死活不甘心的孩子,漲紅了臉嚷道:“不是!不怨你,你根本沒有錯,你是在怨我!你恨我!你怨我在你丢了工作的時候也不肯幫你一把!你恨我太絕情!”他的唇邊突然扯出一縷笑,語速又急又快:“鐘情,你根本是個傻姑娘,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以為石星為什麽會開掉你,是我故意在她面前提起你,讓她對你生出怨氣,才不問緣由地炒了你。”
他見鐘情瞪大了眼,不由得抿着那抹淡淡的笑意,目露苦澀地說:“我這麽做就是為了保護你,星瀾當時已經亂成一鍋粥,我是為了讓你遠離是非。後來那筆錢,你也收到了吧,那次你去醫院探望石路成,就為了感謝他在最後時刻還不忘幫你一把。可是鐘情,你想過沒有,當時石路成整日昏睡,意識不清,後來又嘴歪眼斜,話都說不清楚,他是如何授意財務将那麽大一筆錢打給你?傻丫頭,那筆錢是我打的。”
鐘情整個人渾身發冷,即便從前受到再大的打擊,她難過、挫敗、孤立無援,也不會如此刻這般如墜冰窟。從前有再多的磨難,她都當是老天給自己的考驗。可到了此刻才有人告訴她,石星的刻意刁難、戀人離開、工作丢失,乃至後來得到石路成打來的那筆酬勞,一切的高低起落,并不是老天的安排或者生活的磨難,而是眼前這個人的刻意為之。他就如同那只命運的大手,站在雲端低頭俯望,讓自己哭,讓自己笑,看着自己因為失戀和丢工作的雙重打擊一蹶不振,又轉過頭以星瀾公司的名義打來一筆錢聊作慰藉。如此冷酷,如此不近人情,又如此讓人可畏可怕!
鐘情全身抖如篩糠,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揚起手臂想打他一個巴掌,再一次被陸河輕輕松松攔下。他看着鐘情,臉上那陣因為憤怒和絕望而興起的紅暈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奇異的篤定:“鐘情,你現在生氣,傷心,怨恨,都是正常的,所有人遇到你這種情況,都會産生類似或更強烈的消極情緒。我今天來,就是給你當出氣筒的。你說的那些話,我聽過就忘了,一點兒都不會往心裏去。但是你要記住,這些話,以後哪怕只有咱們兩個人,也不能再說了。”他握着鐘情漸漸攥緊的拳頭,輕輕在自己心髒的位置敲了敲:“不然,我這兒會覺得疼。”
他緩緩松開鐘情的手,珍而重之,仿佛真如他自己所說,将鐘情當作一生中摯愛的珍寶。而鐘情在他松開臂膀之後,卻整個人都失重一般,倚靠着後面的牆壁才能勉強站直身軀。
陸河又笑了笑,那雙漂亮的黑眼睛,看着鐘情,顯出某種格外溫柔的光澤:“鐘情,你乖,在黎邵晨的公司再做最後一段時間,等一切塵埃落定了,我會親自去接你回來。”
說完這句話,他微微傾身,在鐘情冰冷的臉頰落下一個輕吻,便沿着小巷,獨自朝外走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情才一個人晃晃悠悠走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撐着才搭出租車回到公司,甚至連自己的皮包丢在哪兒都無知無覺。好在風衣口袋裏還有幾十塊零錢,這才勉強付了車費,神思恍惚地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