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端午假期将至,派出所裏不少人都想調休,圖春之前放假放得有些野了,主動頂了毛頭和冬冬的班。越接近假日,派出所裏越忙,石路的電器商城搞活動,要他們去維護秩序,西園寺門口隔三岔五就有假和尚詐騙,警察到了,假和尚落跑了,沒一陣就又來了,不得不蹲點逮人,山塘街附近也不安寧,游客越來越多,強買強賣的事情天天都有,不聞不問,影響旅游城市形象,理了管了,那可就沒完沒了了,顧小豪常常是跨個自行車,到了報警的地方露了個臉,就留圖春善後。圖春搗漿糊的本領不高,好在夠耐心,別人怎麽拉他拽他,口水亂噴,他都心平靜氣,還會跟着應聲。
欸,欸,是格,是格。
噻是講呀。
這兩句話在圖春嘴裏嚼來嚼去,吐出去,吞回來了無數遍,以至于和茉莉花打電話時,都不由自主念叨起了這兩句。
茉莉花聽到,不高興,問圖春:“倷啊是厭辨我煩?”(你是不是嫌我煩?)
圖春不嫌她煩,只是累了,他連軸轉了幾天,家都沒空回,天天在更衣室裏枕着那只玩具熊困覺。他不回家,茉莉花就大清老早走路過來給他送吃送喝,陪圖春坐坐,再等圖慶來接她回去。茉莉花的廚藝沒話說,自己熬的八寶粥,自己篤的銀耳湯,自己炸的麻團,好吃,精致,但是她三句話不離顧筠,非得刨根問底圖春那夜到底和誰談的心,是男是女,談的是什麽心。圖春聽煩了,不搭理,默默的,茉莉花拉長了臉,重手重腳地收飯盒,圖春做什麽她都看不順眼,最看不順眼的要屬那只玩具熊了,她嫌它黑乎乎的,髒。
圖春說:“本來噻是挨個顏色。”(本來就是這個顏色。)
茉莉花拽起熊的短胳膊,皺起鼻子,仿佛熊有狐臭,熏到了她:“我帶轉去淘淘。”(我帶回去洗洗。)
“啊?囔夯淘?”(怎麽洗?)
“倷煩噻忒啧!快點吃吧!”(你煩死了!快點吃吧!)
圖春三兩口吞進去一塊粢飯糕,想說話,嗆住了,咳起來。茉莉花用力拍打他後背,沒給好臉色,說:“當心嗆!”
圖春喝水,茉莉花聲音扁扁地問:“格件皮衣裳突然拿出來啥體?”(那件皮衣服突然拿出來幹什麽?)
圖春好不容易咽下粢飯糕,忙說:“吹吹。”還叮囑她,“否要收起來哦,噻挂來嘿好啧。“(不要收起來,就挂着好了。)
“弗是秋秋格衣裳嗎?”(不是秋秋的衣服嗎?)
圖春說:“是格呀,拿出來吹吹。”
茉莉花的眼神軟了,摸着玩具熊的短腿短手,輕輕地說:“啊弗曉得恩倷人以哉嘞嘿啰嗒……”(也不知道他人現在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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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蓋好保鮮盒,說:“倷轉去吧,我也上去啧。”(你回去吧,我要上樓了。)
“我走轉去啊?走過來吃力啊吃力噻啧!弗曉得嗯哆爸爸嘞撒體!磨得嘞!”(我走回去啊?走過來累都類死了,不知道你爸爸在幹什麽,慢死了!)
“倷囔啡自己開車子過來?”(你怎麽不自己開車過來?)
“早浪走走路,空氣比夜裏好,吶尬減肥。”(早上走走路,空氣比晚上好,還能減肥。)
“走轉去麽更加減肥。”圖春說。(走回去更加減肥。)
茉莉花脾氣上來:“倷啊是厭辨我膀啊?”(你是不是嫌我胖?)
圖春連連擺手,拿手機看了看時間,圖慶還不過來,比以往遲了十多分鐘了。
茉莉花見他此舉,更上火了,和圖春說:“随便倷!随便倷囔夯!”(随便你,随便你怎麽樣!)
茉莉花氣呼呼地把那只玩具熊抓了起來,拖着走,圖春上去搭把手,抓起玩具熊的腿,說:“拖了地浪相啧。”(拖到地上了。)
茉莉花一哼,丢開了玩具熊,圖春忙不疊抱住熊,跟着茉莉花走到了門口。圖慶姍姍來遲,手裏揮舞着車鑰匙跑過來和茉莉花賠不是。茉莉花還在氣頭上,數落起圖慶來,連氣都不帶喘的:“倷囔昂回事體?講好八點半八點半!每趟噻也弄到呲九點鐘再來!開過來啊要十分鐘?曉得要堵車麽,倷啡好早點出來?”(你怎麽回事?說好八點半八點半,每次都要弄到九點才到!開過來有沒有十分鐘?知道要堵車,你不能早點出來?)
圖慶弱弱地說:“去拿報紙,酸奶……”
“別也去拿啊?轉去拿會哪夯??弗看報紙弗嘞噻啊?弗吃酸奶弗嘞噻啊??”(非得去拿嗎?回去拿會怎麽樣?不看報紙不行啊?不吃酸奶不行啊?)
“曉得啧,曉得啧,下趟早點出來,早點出來。”圖慶唯唯諾諾跟在茉莉花身後,圖春抱着玩具熊,想道別,手舉起來了,圖慶和茉莉花留給他的都只是背影,他們一快一急地走在小路的陰頭裏,圖春還能聽到茉莉花訓話的聲音,海浪似的,一波又一波,總也不停。圖春眨巴眨巴眼睛,抱着熊又回去了。
端午這天最忙,附近片區的警察,輔警,城管都被喊去了寒山寺疏管交通,一天班上下來,圖春嗓子喊啞了,小腿肌肉抽痛,晚上他在一樓值夜班,往小腿肚上貼了兩塊撒隆巴斯,小趙和他搭班,聞到那個沖鼻頭的氣味,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坐得離圖春遠遠的。
過了十二點,兩人都是哈欠連天,小趙叫了外賣夜宵,想起來開圖春玩笑,說:“今朝夜宵妹妹囔吩來尋倷?”(今天夜宵妹妹怎麽沒來找你?)
圖春說:“人家有男朋友啧。”
李岚岫和新男友打得火熱,去了巴厘島潇灑,哪裏有空睬他。
小趙挑起一邊嘴角,笑笑,點香煙,吃了兩口,說:“倷啊曉得冬冬幫癟子團來一道啧?”(你知道冬冬和癟子團在一起了嗎?)
圖春在寫報告,搖了搖頭,他倒真的不曉得。小趙用普通話說:“辦公室戀情。”
圖春笑,小趙又講:“我嘶果着弗會長遠格。”(我是覺得不會久的。)
圖春不響。小趙低頭玩手機,邊玩邊嘆:“唉,厭氣得嘞……”
圖春沒有接話,小趙也不說什麽了,直瞪瞪地看着門口,看了會兒,繼續玩手機,玩了會兒,伸了個懶腰,大聲地嘆氣:“唉……厭氣得嘞……”
他又來找圖春講賬:“今年端午節囔吩出去白相白相?”(今年端午節怎麽沒出去玩玩。)
圖春說:“前階段假放得忒多啧,弗老好意思。”(前陣子假放得太多了,不太好意思。)
小趙說:“倷禮拜五好歇歇啧。”(你禮拜五可以休息休息了。)
”嗯,正好禮拜六,禮拜日我本生噻休息,噻當放端午節吧。“(嗯,正好禮拜六,禮拜日我本來就休息,就當放端午節吧。)
“啊準備啰搭白相白相?”(有沒有準備去哪裏玩玩?)
圖春說:“估計幫倪姆媽哆一老吃吃茶。”(估計和我媽媽他們一起吃吃茶。)
“啰搭吃茶?啊有啥格地方介紹介紹?”小趙說,“以哉到西山采采枇杷倒蠻好,農家樂吃吃,白相相。”(哪裏吃茶?拙政園啊?現在到西山去采枇杷蠻好得,吃吃農家樂,玩玩。)
“欸,是格。”圖春應聲。
小趙撓了撓眉心,道:“上趟弗是講要登嘞十全街開店麽?”(上次不是說要在十全街開店嗎?)
圖春合上筆記本,走到門口點了根煙,到門外面去吃,回頭看小趙,接了句:“欸,囔夯啧?尋着店面啧啊?”(嗯,怎麽樣了,找到店面啦?)
小趙讪讪的,說:“來裝修啧。”(在裝修了。)
他還講:“否要幫其他人講哦,我還吩打招呼……”(不要和其他人說,我還沒提過……)
圖春點了點頭。天漸漸熱起來了,外頭的飛蟲變多了,追着人,不死不休,圖春噴了口煙,蟲散開了。
接連兩天都是圖春和小趙值夜班,到了禮拜五,圖春總算休息了,早上八點,他從派出所出來,回了家,家門都沒進,在車庫鎖好自行車就在樓下找到矜矜的車,坐了上去。
圖春還在上班的時候,茉莉花和幾個表親敲定,錯開端午假期出游,正好也湊上了圖春的假期。他們自駕去千島湖。茉莉花和圖慶昨天下午就到度假屋了,晚上已經在朋友圈狂曬晚霞霓色了。矜矜因為兩個兒子禮拜四晚上要學英語,便和圖春一起,禮拜五早上出發。
開車的是顧小豪,矜矜坐在副架勢座,圖春和他們的一對雙胞胎男孩兒坐在後排。圖春上車的時候孩子們眼睛一耷一閉,大約都還沒睡醒,聲音都沒有。圖春暗自慶幸。
矜矜回頭關切道:“倷困忒一歇吧。”她又去關照自己的孩子,“浩浩舅舅困忒一歇,否要吵哦。”
兩個男孩兒都沒什麽精神,蔫蔫地點頭,雙胞胎不光長得像,點頭的幅度都相差無幾。圖春扣好安全帶,正要打盹,矜矜問他:“早飯昂吃了?”
顧小豪說:“倷讓恩倷困一歇吧……”(你讓他睡一會兒吧。)
矜矜癟了癟嘴,轉回去,車子開上高速路,矜矜又來和圖春說話了,道:“格個師玉,囔昂忘記脫了?”(那個師玉,你沒忘吧?)
圖春又困又累,靠在車窗上裝傻:“啊?啥寧?”
“啊?倷忘記脫啧啊?噻是格個來海關做格!我介紹被倷格,弗是格辰光茉莉花還問我囔小娘魚格囔優秀,一腳蒙呗男朋友麽?”矜矜唾沫橫飛,哪顧得上圖春記不記得,大講師玉的八卦。(啊?你忘了啊?就是那個在海關做的!我介紹給你的,不是那時候茉莉花還問我怎麽小姑娘這麽優秀,一直沒有男朋友嗎?)
“倷啊曉得,恩倷去做呲人家格小三!”(你知道嗎,她去做了人家的小三!)
矜矜提起師玉的名字和小三這個詞的時候都講普通話,聽上去特別誇張。
圖春撐起眼皮看出去,矜矜喝了口茶,接着講:“哪尬,挨格小三做得有年頭啧,有念頭啧,幾何年數倷啊曉得?從恩倷高中辰光噻開始啧!挨囔點年數,我啊是佩服恩倷,囔瞞得啰,格個男寧格家子婆啊是真家夥,女人的第六感麽,要是我,老早噻果着出來啧,以哉再跑到人家單位去……”(而且,這個小三做了不少年了,有瘾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嗎?從她高中的時候就開始了!這麽多年,我也是佩服她,怎麽隐瞞的下去,那個男的老婆也真是的,女人的第六感麽,要是我,老早就看出來了,現在才跑到人家單位去……”
顧小豪換到超車道,說了句:“好啧,有啥格好講格吶,讓恩倷困吧……”(好了,有什麽好講的呢,讓他睡吧……)
矜矜說普通話:“八卦八卦呀。”
顧小豪說:“有啥格好八卦格,恩哆女人噻是歡喜講寧家格事體。”(有什麽好八卦的,你們女人就是喜歡講別人的事情。)
矜矜想到不是“別人”的事情了,問圖春:“倷格個夜宵妹妹啊是尬男朋友啧啊?倷算囔夯回事體吶?恩哆孃孃格繼囡恩囔夯?啊是啊姓顧啊?”(你那個夜宵妹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你算怎麽回事?你姑姑的幹女兒怎麽樣?是不是也姓顧啊?)
圖春看看開車的顧小豪,兩人的目光在鏡子裏相接,顧小豪清了清喉嚨,回避開,問矜矜:“倷啊是也吃香煙啧?”(你是不是又抽煙了?)
矜矜底氣很足:“啊有毛病啊?挑我啥體?”(有沒有毛病,挑我幹什麽?)
圖春說:“我下班格辰光吃呲一根。”(我下班的時候吃了一根。)
他開了點窗,風聲呼嘯,把什麽味道都吹幹淨了,圖春關好窗,車裏安靜了下來,正适合打瞌沖,可那兩個男孩兒補足了精神,先鬧了起來,圖春毫無招架之力,被孩子又是拿玩具扔,又是吐口水,再困也沒法睡了。半途矜矜和圖春換了個座,塞吃的,喂喝的,給平板,拿手機,硬是讓孩子閉了嘴。顧小豪看着鏡子,說:“否要一腳被恩哆看手機!傷眼睛!”(別一直給他們看手機!傷眼睛!)
矜矜說:“格麽倷來弄,我開車子!”(那你來弄,我開車。)
顧小豪的目光回到了前方,聲音輕了:“倷開要開到啥辰光……”(你開要開到什麽時候……)
不知看到了什麽,一個孩子抱着手機尖叫了聲,另外一個不甘示弱,立刻以更高的分貝響應。矜矜怎麽勸都勸不下來,氣得自己塞上耳機,不管了。顧小豪說了兩句,兇了一通,都沒用,圖春更無計可施,默默忍耐,睜着眼睛熬到了度假屋。之後的兩天,圖春像是在夢游,賞月聽溪,游湖品茗,徒步垂釣全都不受他控制。茉莉花指哪裏他就坐哪裏,茉莉花給他夾什麽他就吃什麽。天一黑,他就躲進房間呼呼大睡。
茉莉花的一幫親眷都好熱鬧,白天在外面玩,晚上在客廳賭,一桌麻将一桌撲克牌,不打的就在打的人身上押注,玩性都很重,臨到回家,還要賭。圖春半夜起來喝水,還被茉莉花抓去頂麻将桌上的位子,她去給大家煮宵夜,熱豬油菜飯,炒香椿雞蛋。
圖春上家是矜矜,下家是表弟阿雷,阿雷出了張一條,圖春糊了,大吊車,單吊一條。矜矜往牌桌上一看,數落阿雷:“倷啊真家夥,算算麽啊老麻将啧,一看麽噻曉得恩倷嘞嘿等索子,倷格牌麽噻困困吧,跟打打麽好啧,還要打出來。”(你也真是的,也算是經常打麻将的了,一看就知道他在等條子,你的牌麽就安分點,跟着打打吧,還要打出來。)
阿雷給錢,說:“浩浩哥哥聰明噻格,我是打弗過恩倷。”(浩浩哥哥太聰明了,我是打不過他的。)
阿雷邊上坐着他媽媽,圖春的小姨媽靳丹,靳丹磕瓜子,說:“還好還好,弗是清一色,我算算看哦……還有點銅钿轉去格路浪買點枇杷。”(還好還好,不是清一色,我算算……還能留點錢回去的路上買點枇杷。)
矜矜說:“舊年格家寧家格白玉枇杷啊是蠻好吃格?今年原歸帶恩哆到恩倷嗒去買哦,講啊講好啧。今年枇杷講比去年格還要好。”(去年那家人家的白玉枇杷是不是蠻好吃的?今年還是帶你們去那裏買哦,說都說好了。今年的枇杷聽說比去年的還要好。)
圖春的對家是表姨的老公毛中華,吃着香煙,說:“挨點銅钿麽算啥麽什,阿雷格網吧,一歇歇噻賺住來啧,啊是?”(這點錢算什麽,阿雷的網吧,分分鐘就賺回來了,對吧?)
阿雷笑笑,不響,一群人洗牌。矜矜問:“啊是也要開分店啧啊?”
靳丹嘆氣,不悅道:“否要去講哩啧,講起來噻一泡氣,裝修老早裝修好啧,噻是點電腦……”(別提了,提起來就一包氣,裝修老早就裝修好了,就是電腦……)
阿雷說:“出來白相麽噻否要講店裏格事體啧。”(出來玩就不要講店裏的事情了。)
矜矜理好了自己前面的牌,笑着說:“啊缺股東嘞啥格,讓我麽啊入入股,賺賺外快。”(缺不缺股東?讓我也入入股,賺點外快。)
茉莉花恰好從廚房出來,過來說:“啥格股東,阿是阿雷要尋股東啊?銅钿弗夠啊?”(什麽股東?是不是阿雷要找股東啊?錢不夠嗎?)
靳丹忙說:“是矜矜想入股!”她問圖春,“浩浩最近忙點啥?”(是矜矜想入股!)
圖春笑笑:“我麽,老樣子,上上班……”
靳丹眼珠一賺,看毛中華:“聽說恩哆軍軍做呲主管啧?”(聽說你們軍軍當了主管了?)
茉莉花趕圖春下去,說:“倷去困吧!”(你去睡吧!)
圖春下了牌桌,靳丹喊住他,說:“浩浩,幫我加點水。”
圖春去廚房拿了熱水壺,回來的時候聽到毛中華說:“忙得嘞要臭死,一日到夜看弗見格寧,倪兩家嘞登了屋裏啊厭氣撒,我麽鍛煉鍛煉身體,恩倷麽跳跳扇子舞,身體倒噻蠻健。”(忙死了,一天到晚看不到他的人,我們兩人在家裏沒勁死了,我鍛煉鍛煉身體,她跳跳扇子舞,身體倒挺好。)
靳丹說:“是幾何辰光吩看見軍軍啧,倷啊否要煩,鈔票賺啧麽噻好啧歪,孫子麽倷啊抱着啧,大房子麽住嘞嘿,阿姨麽請嘞嘿,身體麽也好,倷還要點啥?”(是很久都沒看到軍軍了,你也不要煩,錢賺到了就好了,孫子你也抱了,大房子也住了,阿姨也請了,身體也好,你還要點什麽?)
大家都笑,茉莉花跟着笑,圖春往她的茶杯裏也加了點水。茉莉花瞄來瞄去,出了張一筒,說:“端午節麽昂去看看英英阿姨架?養老院弗曉得端午啊有啥格福利。”(端午節有沒有去看看英英阿姨啊?養老院不知道端午節有沒有什麽福利。)
毛中華笑笑:“去望呲望,帶點水果,粽子。”(去看了看,帶了點水果,粽子。)
茉莉花說:“哦喲,英英阿姨咋胃麽一腳弗老好格,糯米還是少吃吃吧,上個禮拜我去看恩倷,恩倷還幫我講吃呲恩哆送格糯米八寶飯弗舒意。”她摸牌,打牌,說,“弗吃麽也果着弗好,囡恩,女婿一個月頭來一道,送點麽什,弗吃算啥麽什吶。”(哦喲,英英阿姨那個胃一直不太好的,糯米還是少吃點吧,上個禮拜我去看她,她還和我說吃了你們送的糯米八寶飯不舒服。)(不吃麽又覺得不好,女兒,女婿一個月來一次,送點東西,不吃算什麽呢?)
她又笑盈盈地和阿雷說話:“前兩天買小菜格辰光碰着恩哆瓊瓊,還幫格個,咿,噻是恩哆老早網吧裏相弗是一個網管麽,瓊瓊還幫恩倷來一來嘞嘿,倷幫恩倷婚啊離忒啧,恩倷到還牽記牽記恩哆姆媽,爸爸。”(前兩天買菜的時候碰倒你們瓊瓊了,還和那個,就是你們以前網吧裏不是有一個網管麽,瓊瓊還和他在一起,你和他婚都離了,她倒還記挂着你的媽媽,爸爸。)
圖春給他們又燒了壺熱水,溜回了房間。
回蘇州的路上,矜矜帶路,一行人去了西山的某戶農家買枇杷,圖春下車嘗了一顆,茉莉花買了三籃,讓圖春都給顧筠送去,圖春自掏腰包,買了兩籃,一籃想送李岚岫,另一籃打算送安昊。
圖春沒有安昊的電話,找李岚岫要來了,可免不了被揶揄幾句。李岚岫說:“你上次沒問他要電話啊?”
圖春說:“無緣無故要電話,不好意思。”
李岚岫嗤之以鼻:“你啊是有什麽毛病?”
圖春心裏一跳,說:“不要瞎說。”
他和安昊用短信聯系上了,“針”又收到了演出邀請,禮拜二和禮拜三晚上要登臺,圖春只有禮拜二有空,他們便約了個時間,在那間live house後門碰頭。
禮拜二,吃過晚飯,圖春載着那簍枇杷先去書院巷晃了晃,小姜鍋貼的櫃臺收銀員認出他來了,問他:“又來找人啊?”
圖春讪笑着要了瓶可樂。鍋貼店打烊,他也就走了。
live house的隔音不怎麽樣,待在後門口還能聽到裏頭咚咚锵锵的樂聲,不仔細聽還以為在唱大戲。圖春聽着模糊的鼓點,吃香煙,單手環抱住枇杷籃子。後門的尿臊味有些重。
散場了,一牆之內還是很熱鬧,樂聲逐漸被人聲稀釋了,人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後門被人打開了。安昊站在門裏面,他看到圖春,笑着翹起拇指反手指指身後:“要不要一起吃宵夜?”
他的嘴角翹起來,光在他身上捉迷藏,他又是那忽而清晰忽而暧昧的一張臉,又是那亦正亦邪的笑容。
圖春把枇杷遞過去,說:“上個禮拜去西山買的,剛上市的白玉枇杷,很甜的,上次真的不好意思了。”
安昊接過了枇杷,說:“那謝謝了。”
圖春說:“那……再聯系吧。”他遲疑地看了安昊一眼。安昊笑着,道:“不一起宵夜啊?今天不吃燒烤了,也沒有什麽女朋友男朋友了。”
圖春回想起那次宵夜飯局的場面了,心有戚戚,也笑了。
安昊問他:“我的號碼你存了吧,不用再問別人了吧?還是我再給你一張名片?”他摸出皮夾子,抱住簍子,翻出張名片,遞給圖春,開玩笑地說:“這次不要亂塞了。”
圖春連聲說:“存了,存了。”但還是拿了那名片,捏在手裏,想了想,說,“上次,我那個朋友,遇到了不太好的事情……”
他正要起這個話題,安昊身後傳來了曉冰的聲音,一幹樂隊人員陸續露了臉,催安昊去吃宵夜。安昊回頭說了句:“你們去吧,我有點事。”
他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終于走出來,關上了門。他和圖春面對面,近距離地站着。圖春往外一指,說:“随便走走?”
安昊一摸頭發,點了點頭。
他們先去安昊車上放下了枇杷,接着便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亂蕩,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講着。
安昊提到:“其實我有你的號碼,岫岫早就給我了。”
圖春愣了下,摸香煙,想點煙,安昊先擦亮了打火機。圖春湊過去,手指被火苗燒得熱熱的,他咬住香煙,縮回了手。
安昊也點了根煙,小聲地說話:“前女友?”
他問得輕巧、講究,不像問問題,更沒有半點調侃譏諷的意思,一點都不惹人讨厭。
圖春回答:“相親認識的。”
安昊哈哈笑,似是難以相信:“你?相親?”
圖春幹笑,光吃香煙。兩人走到了白塔東路上,高大的梧桐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了斑駁的樹影,安昊在影子裏穿行,他問:“你找不到對象?”
圖春不好回答,就笑。
安昊看看他,吐煙,繼續猜:“哦,你不想找對象。”
圖春還是笑,低下了頭。
安昊意味深長地說:“曉得了,你不知道要找什麽樣的對象。”
圖春擡起眼睛,安昊今天穿了寬松的T恤,黑色的,牛仔褲,也是黑色的,腳上依舊是那雙黑色皮靴。他身上只有耳環、紋身、眼睛擁有別的色調和別樣的光澤。圖春說:“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家裏也要催相親了。”
安昊大嘆:“你說得怎麽像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
“七老八十反倒不催了,知道再催也沒希望了。”
安昊大笑,他的牙齒整齊,香煙吃得猛,卻還是很白。
不知不覺,他們走到了東園門口,東園正在改建,大門圍了起來,挂出了“施工中”的招牌,但是深夜了,已經沒有工人在工作了,目光所及,連個鬼影都沒有。
安昊放慢了腳步,望着東園,說:“以前提起東園,一講到就覺得能聞到好多臭味。”他又望向圖春,“你二十六?”
“哪有這麽年輕。”圖春說,“二十七。”
“那我們中間有一個代溝。”安昊說,立即問,“是實足年齡吧?”
圖春忽而停下了,走到東園那緊閉的大門前張望,說:“動物園早就搬走了,不臭了。”
安昊慫恿他:“要不要進去看看吧?”
“啊?不太好吧?”圖春說。
安昊一眨眼睛,壞笑起來,這時候他的眼睛特別亮,像夜行的猛獸:“你明明想進去,為什麽不進去?”
話音落下,他便跑開了,找了道矮牆,翻身上去,跨在牆頭上使勁朝圖春揮手。圖春跟着他翻進了東園。
東園裏确實沒有動物了,只有樹,鋼板建材,黃沙水泥,還有些空的籠子,鏟平了的小道,圍起來的健身設施。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鐵籠,安昊過去,摸了摸,嗅了嗅,說:“有點臭,估計以前是哪只動物的家。”他的手指一根根掠過那鐵欄杆,觸到了空氣,搓了搓,回頭望了眼那鐵籠,說:“動物從籠子裏看我們,會不會覺得人也是在籠子裏?”
“有可能。”圖春說。他先走進了一片樹林,這裏還沒有什麽整修翻新的痕跡,黑松尤在,晚櫻已凋,樹葉茂密地堆在他們頭頂,圖春有時不得不矮着身子經過那些樹旁。
“該修修了。”安昊說,摘下一片樹葉,聞了聞,丢開了。
在樹林的盡頭,和池塘相接的地方,有三塊石碑倒在了地上,一塊上面用朱紅色寫有:友誼城市金澤市,另一塊是:友誼城市威尼斯,還有一塊,上面蓋了藍色的塑料布,看不到有沒有刻字。
安昊撿了根樹枝,想去撩那藍布,圖春耳朵一動,按住了他的手,他好像聽到了腳步聲。安昊問他:“怎麽了?”
圖春示意他別說話,他靜靜地,仔細聽了聽,又什麽都聽不到了。
“或許是松鼠。”安昊說,丢掉樹枝,在褲子上擦擦手,站直了環視四方,說,“以前小學的時候來這裏春游過的,覺得好大。”
圖春說:“其實是蠻大的。”
安昊問他:“你們小學春游去過哪裏?”
“蘇州樂園……”
安昊哈哈笑:“那看來我們的代溝也沒有很大嘛!我小學有一年也去過蘇州樂園。”
“迪斯尼太遠,去蘇州樂園。”圖春說。
“哈哈哈,對對對,這句廣告詞我也記得,現在是不能這麽說了,地鐵都能通迪斯尼了。”
兩人都笑了,他們路過一片盛放在月夜下、木板縫隙裏的繡球花叢,淡淡的花香浮動,一些笑聲随着它飄遠。
路過間新修好的公廁時,圖春進去上了個廁所,他洗手的時候,安昊進來了,他只是洗手。一排只有三個水龍頭,牆上還沒安鏡子,圖春正在用最靠內側的那個。安昊擰開了第一個,只有吱嘎嘎的聲音,不出水,他擰回去,往裏走,轉了轉第二個,還是沒有水。圖春洗好手了,關上了水龍頭,他一斜眼睛,安昊已經離他很近了,他來到他身旁,辛辣的煙味最先撲過來,接着,他的呼吸聲逼近了,他的左手伸了過來,胸膛貼得很近,心跳聲變得特別重,特別清楚。
安昊靠緊圖春,擰他剛關上的水龍頭。
輕輕地,不動聲色地旋轉。
安昊的胳膊碰着圖春的腰,手肘擦過他的手臂。
他慢慢地用五根修長的手指撥弄這汲水的開關。
安昊的臂彎緊偎在圖春的身側,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圖春的腿。圖春又聽到了動物的騷動,好像是被關在牢籠裏的獅子在來回踱步,不耐煩,很危險,很險惡,又充滿放它出籠的誘惑。
圖春想看看安昊,目光才過去,便被擋住了,他只能看到安昊的寸頭,他的耳環,還有零碎的紋身圖案。
水沒有流出來,安昊親了圖春的脖子。他把他困在了牆角,頂在牆上,手伸向他的褲裆,含住了他的喉結。
圖春渾身都熱,但嘴唇上涼涼的。安昊和他分開了,看着他,忽然是笑了出來,他說:“圖春,你流鼻血了。”
圖春傻眼了,安昊示意他仰起脖子,還用手擦他臉上的血。圖春說:“我口袋裏有紙巾。”
安昊摸出包紙巾,抽了兩張沾了點水給圖春,又遞給他兩張幹的。
圖春望着天花板,尴尬極了,找了個借口,說:“吃枇杷吃多了,上火。”
“枇杷涼性的,榴蓮吃多了才上火。”安昊點煙,吃香煙,拉着圖春往外走,說:“你好好玩。”
圖春更尴尬了,不知該作何反應,不敢看安昊,光是看天。天上除了月亮,什麽都沒有。
安昊說:“我不是笑話你啊……”他問圖春:“你吃榴蓮嗎?”
圖春稍稍吸了吸鼻子,嘴裏吃到了血,他皺着眉頭,說:“太臭了,我不吃……”他忙問,“你吃嗎?”
安昊擦他的下巴,說:“還好衣服上沒有。”
他把圖春按在池塘邊的臺階上,他也坐下,就坐在圖春邊上。過了會兒,安昊問圖春:“還在流啊?”
他的聲音笑笑的。
圖春點點頭,往鼻孔裏塞了點紙巾,鼻血流得沒剛才猛了,圖春放下了手,撐着臺階向後仰着坐着。
天上真的連一顆星星都沒有,雲帶着點鏽色。圖春喪氣地說:“太丢人了,你就笑我吧……”
安昊大笑,捏住了圖春的鼻子,圖春不得不張開嘴呼吸,他呼吸到了安昊的氣息。安昊親他,嘴唇吮吸他的嘴唇,舌頭糾纏他的舌頭。他和圖春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