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圖慶從淮安帶了三大箱鹽水小龍蝦回來,紙箱裏頭套保溫袋,保溫袋裏是四只方方正正的保鮮盒。到家時,小龍蝦還熱乎着,保溫盒蓋上沾滿了熱水汽,紙頭箱子悶得有些軟了。茉莉花叫上了圖春的大姑媽小姑媽一塊兒來家裏聚餐,一群親眷都住在同一個小區,随叫随到,圖春這天四點就到家了,大姑媽甫一現身,看到幫忙布置餐桌的圖春,忙要打電話喊顧筠過來,茉莉花積極響應。圖春只是笑,聽到又有開門聲,一擡頭看到從門外進來的小姑媽,他抱起兩盒鹽水小龍蝦,伸長了脖子就喊:“小妹孃孃!豆豆阿是歡喜吃鹽水小龍蝦格?我帶點過去被恩倷嘗嘗看!爸爸講挨家人口格鹽水味道燒得蠻好吃格。”(小妹姑媽!豆豆是不是喜歡吃鹽水小龍蝦?我帶點過去給她嘗嘗!爸爸說這家人的鹽水味道做得蠻好吃的。)
茉莉花“欸”了聲,要攔,想講話,沖小姑媽使眼色,圖春又笑呵呵地看一圈衆人,說:“順帶邊去望望佳安阿婆,啊幾何辰光吩去啧。”(順便去探望下佳安奶奶,也很久沒去她那裏了。)
圖春稱呼外婆、奶奶都喊“阿婆”,只是在“阿婆”前面加上前綴以作區分,奶奶住在書院巷的佳安,他就叫她“佳安阿婆”。
小姑媽的目光在屋裏打轉,大姑媽和茉莉花只管陪笑,圖慶輕輕說:“格麽蠻好歪,是幾何辰光吩去過啧。”
小姑媽遂道:“倷先打支電話被阿婆,喊恩倷少燒點。”(你先打個電話給奶奶,讓她晚飯少做一點。)
圖春應下,麻利地換了鞋,下了樓,打上車,在出租車上打電話和奶奶說了聲。路上有些堵車,到了奶奶家,龍蝦已經涼了,鹽水龍蝦,冷了倒也可以吃。奶奶另買了只烤鴨,炒了小青菜,燒了個鹹菜洋山芋湯,沒有煮飯。圖春和豆豆要是想吃主食,她包了馄饨,現吃現下。奶奶胃口小,和圖春他們一塊兒吃了會兒,就放下了筷子,坐到了電視機前邊看電視邊削荸荠。
豆豆看看奶奶,挪了個位置,換到圖春鄰座,挨着他和他說:“浩浩哥哥,幫倷講樁事體……”
圖春正剝小龍蝦,只動了動下巴,示意她繼續。豆豆歪着腦袋,認真地看着他,認真地問說:“你今天能不能在這裏住一晚啊?”
圖春眨了眨眼睛,看向豆豆:“哪夯?”(怎麽了?)
豆豆說:“我以哉講被倷聽,倷肯定弗相信,倷先住一夜天。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
她一半蘇州話,一半普通話,蘇州話講得磕磕絆絆的,語調又很神秘,圖春想到光福的那段奇遇,抖了抖,擦擦嘴巴和手,說:“還是現在講吧,我洗耳恭聽,對你肯定是堅信不疑的。”
豆豆嫌棄地癟嘴巴:“算了,還是不講了。”
圖春給她舀湯,夾菜,殷勤地往她碗裏放上兩只大個頭的小龍蝦,笑着道:“阿是你明天不想去上學,要我早上冒充你爸爸去學校幫你請假?”
豆豆橫眉怒斥:“瞎七搭八!”
她聲音太高了,罵完自己也意識到了,半掩住嘴,一瞅還在低頭收拾荸荠的奶奶,用力扯了下圖春的衣袖,鼓着眼睛才要說下去,奶奶這時問了句:“阿要吃點荸荠?我看今朝格蠻新鮮格噻買呲點。”(要不要吃點荸荠?我看今天的蠻新鮮的就買了點。)
豆豆說:“阿婆,浩浩哥哥講恩倷想吃湯團,冰箱裏阿是還有半包芝麻湯團嘞嘿?”(外婆,浩浩哥哥說他想吃湯圓,冰箱裏是不是還有半包芝麻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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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埋頭在龍蝦殼裏找自己先前沒吃完的那半只,豆豆用大腿撞了撞他的大腿,圖春點了點頭。
奶奶擦手,站起來,疊聲說着:”蠻好蠻好,我去下點。”蹒跚地走進了廚房間。
聽到煤爐點起來的聲音,圖春才又和豆豆對視上,說上話。豆豆沖他指了指客廳裏的一只櫥櫃,說:“客廳裏這只櫃子……”
“爺爺以前做的,怎麽了?爺爺是老木匠了。”圖春說,先瞥了眼,又定睛一看,疑道,“裏面的東西呢?以前不是拿來放照片的嗎?”
豆豆一拍大腿:“哎呀!就是要說這個事情!”她繃着下巴頻頻往廚房裏張望,嘴皮子碰上碰下,一口氣講了許多,“上個禮拜開始,天天早上起來,櫃子裏都是水,就是像鋪出來那樣,阿婆天天擦,夜裏還要放只盆接水,沒什麽用,盆裏水都會滿出來的,你看那邊的木頭地板,啊都是泡得有些變形了。還有啊,你看它現在是關上的阿是,到了早上肯定是自己打開來的!”
圖春禁不住也跟着豆豆坐起了長頸鵝,一會兒望廚房,一會兒往木櫃子,圖春道:“阿婆不會夢游吧……”
豆豆說:“不知道呀!我睡得比阿婆晚,沒聽到她起來過,但是我睡着了之後,又睡得很沉,要是她那時候起來了我也不知道啊。”
豆豆吞吞口水,掰扯蝦鉗的雙手僵在空中:“聽說大門口那邊以前啊,游泳池淹死過人的……”
圖春說:“哪個游泳池沒淹死過人?”
豆豆眉心緊蹙:“你怎麽這樣講話的。”
圖春笑笑,以作安慰,問豆豆:“那那些照片呢?”
豆豆啃龍蝦的速度放慢了,幽聲說:“照片阿婆都收起來了呀,有的泡濕了,在陽臺上曬曬,曬幹了她就收起來了,你阿記得有張她的結婚照的,阿爹都泡得變形了。”
圖春起了點雞皮疙瘩,徹底不吃了,幹坐着看豆豆:“阿婆有沒有說什麽吶?”
講到這裏,奶奶端着碗湯團出來了,小顆的芝麻湯團,湯糊是用紅豆沙做的,面上撒了點糖桂花。奶奶在餐桌邊坐下,笑着把碗推到圖春面前:“吃吶,吃吶,趁熱格吃。”
豆豆和圖春交換了個眼神,怪力亂神的話題到此打住,圖春吃湯圓,不聲不響,豆豆咔啦咔啦咬堅硬的蝦殼,剝蝦肉,給奶奶吃,自己也吃。這頓夜飯吃停當,時間不早了,豆豆洗了手就回房間寫作業去了,臨走開前,她使勁朝圖春劃領子,神色凝重,不容圖春拒絕。圖春背着奶奶朝她打了個手勢,豆豆這才放心地走開。
圖春幫着奶奶收拾飯桌,他攬下洗碗的活兒,奶奶在他邊上把蓮藕和荸荠切絲,和豬肉碎拌在一起,捏成一團,再壓成一小個一小個肉餅。奶奶說:“恩哆爸爸歡喜吃藕餅,我弄點倷等歇帶轉去。”(你爸爸喜歡吃藕餅,我做點你等會兒帶回去。)
圖春說:“阿婆,客廳裏點照片倷拿到房間裏去啧啊?”(奶奶,客廳裏那些照片你拿進房間裏了嗎?)
奶奶身形瘦小,一雙幹枯的手已經顫顫巍巍了,她的指尖和指縫裏沾到了藕絲和肉糜,圖春站在她身旁,影子籠住她的大半邊身體。奶奶不響,默默點了點頭。
圖春拿幹布擦洗好的碗筷,說:“昨日嗒夜裏吩囔夯困好,有點吃力,我等歇客房裏困忒歇哦。”
奶奶忙接話:“啊要住一夜天?”
圖春說:“再講吧……”
奶奶說:“毛巾,灌嘴杯,牙刷噻有嘞嘿,明朝上啥格班?”
“原歸是早班。”
“還是住一夜吧。”奶奶說,“藕餅明朝帶轉去。”
圖春答應了下來,擦幹手,搓幹淨抹布,去客廳外的小院子裏吃香煙,順便和茉莉花打了個電話,借口上早班太累了,打算今晚睡在奶奶這裏。茉莉花在電話那頭說:“下個禮拜啡忘記忒約顧筠吃吃茶。”
院子裏有兩張石頭凳子,還種了竹子,圖春吃完一根煙,又點了一根,坐在石凳上,竹葉下頭,繼續吃。他能看到客廳裏的那只木櫃子,造型樸實,頗有年頭了,表面卻依舊十分光亮,裏面空空如也。
奶奶在廚房炸藕餅,肉香味飄了出來,不多時,豆豆從房裏出來了,倒了半杯水,看到圖春坐在院子裏,跑過來問他:“你今晚怎麽樣?”
圖春說:“住一晚。”
豆豆如釋重負般晃動腦袋,喝水,咬住杯子,聲音沉了下去,說:“我媽麽,我和她說了,她不聽的,就喊我多看看書,不要瞎想,還問我啊是想回去。”豆豆鼻孔裏出氣,聲音瞬間尖利,“誰想住回去啊,我幫阿婆兩格來否要忒惬意哦……”(我和外婆兩個人不要太惬意哦……)
“你多在這裏住住蠻好的,蘇州話比以前熟練了,沒有那麽洋泾浜了。”圖春笑着說。
豆豆白了他一眼,索性全講蘇州話了:“格麽我上半夜,倷下半夜,倷先去困忒歇。”(那我上半夜,你下半夜,你先去睡會兒。)
兩人就此約定,圖春吃好煙,去二樓的客房和衣躺下了,十二點多時,他的手機鬧鈴響了,豆豆也來敲他的門,說:“阿婆九點多噻到房間裏去啧,吩出來歇過。”(奶奶九點多就回房了,沒出來過。)
圖春揉着眼睛起身,披上外套,說:“曉得啧,倷快點去困吧。”(知道了,你快去睡覺吧。)
“我功課還吩寫完……”(我昨夜還沒寫完。)
“格麽快點寫。”圖春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看到豆豆還扒拉着客房的門框,沒有走,豆豆擠着擡頭紋,嗫嚅道:“阿好拿倒客廳裏相,倷陪陪我……”(能不能拿到客廳去寫,你陪陪我……)
圖春和豆豆去她房間裏拿了她的作業,他幫她提着書包,去了客廳。豆豆寫功課,參考資料,教科書鋪滿了餐桌。圖春想看報紙,她說翻報紙太吵了,不準;要玩手機,她說輻射影響腦細胞,也不準,圖春實在無事可作了,便撐着下巴研究豆豆參考書上的習題。一道數學題,圖春比豆豆解得還快,難免有些得意,在草稿本上,把解出來的正确答案劃了一遍又一遍。
豆豆酸他:“倷格高中數學老師曉得啧麽,夜裏相做夢啊也笑出聲音來。”(你的數學老師要是知道了,晚上做夢都要笑出聲音來。)
圖春說:“幫數學老師啡囔搭介……”(和數學老師沒什麽關系……)
他沒說下去,敲敲桌子,問豆豆:“阿準備考啥格學堂?”(準備考什麽學校呢?)
“想考南航。”豆豆說。
“蠻好歪,學啥格專業吶?”
豆豆用普通話說:“造火箭。”
圖春噗嗤笑了。豆豆哼了聲:“幹嗎,不可以啊?你啊是在嘲笑我?”
圖春哪裏敢,有夢想的人,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他都敬佩。他撐着下巴,轉頭去看那只木頭櫃子,櫃門還是關着的,客廳的窗簾沒拉好,那木櫃因此披上了層柔淡、珠光似的薄衫。
豆豆忽然提議:“啊要放張阿爹格照片進去?”(要不要放張爺爺的照片進去。)
“做啥?”
“保佑保佑……”
圖春笑道:“要是阿爹真格來哉,倷弗怕啊?”(要是爺爺真的來了,你不怕?)
豆豆說:“怕什麽?總歸是我們的爺爺啊。”
“他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是誰。”
“那我就告訴他,爺爺,我是你外孫女,小妹的女兒,将來要去造火箭。”豆豆說,唰唰地寫公式,演算求證。
圖春敲桌子:“快點寫吧!幾點鐘啧。”(快寫吧!都幾點了。)
豆豆又道:”再問問他,我能不能抱抱他。”
圖春揉了下豆豆的頭發,豆豆怪叫着躲開:“哎呀,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亂碰我。”
圖春無奈苦笑,不講話,也不動了,無聲地望着那木櫃。人不講話,萬籁俱靜,木頭櫃子好像在月光下呼吸,在一片未知的,超越了生死的空間裏自由地呼吸着。
豆豆喊了聲圖春,指着一篇英文作文說:“挨篇作文倷幫我看看。”
圖春嘆道:“曉得倷喊我陪是為呲啥啧。”(知道你為什麽叫我陪你了。)
講歸講,修改歸修改,圖春劃出了幾個病句,在旁訂正,豆豆趴在桌上,看他,問說:“倷囔弗去做翻譯嘞啥格吶,聽說口譯工資高撒格。”(你怎麽不去做翻譯什麽的呢,聽說口譯工資很高的。)
“夠吃夠用麽噻好啧。”(夠吃夠用就好了。)
“讨家子婆弗夠格吧?”(結婚不夠吧?)
圖春看了豆豆一眼:“你啊是尬朋友了?”
豆豆抽走了作文紙,收拾課本和書包,趕圖春走:“好了好了,你去沙發那邊吧!看緊一點,不要睡着哦!”
她回到房間,一陣響動後就沒聲音了,圖春搬了張椅子到窗邊,打開半扇窗,點煙,他看看院子,又看看櫃子,空氣聞上去很潮濕,有腥氣,像要下雨,竹葉一片搭着一片形成了個不小的頂棚,在微風裏悉悉索索地騷動,圖春看着,坐着,聽着,竟睡着了。隔天醒過來,一睜開眼睛,不得了,水淹客廳,木櫃的門大喇喇敞開着,木板隔層上都是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他的拖鞋都泡在了水裏,腳底板透心涼。豆豆出來看到,氣得跳腳,一句話都不和圖春講,拉長了臉,拿上面包牛奶跑出了門。圖春也納悶,他睡眠一向淺,水都漫到他腳下了,他不可能沒有知覺,想來想去,他也想不通。奶奶找來幹毛巾給圖春擦腳,什麽也沒說,兩人默默收拾了客廳,圖春灰溜溜地走了。
晚上下了班,圖春回了趟家,又去了佳安,這次他把筆記本電腦給帶過來了,還帶上了手機充電器,為通宵熬夜做足了準備。
奶奶已經休息了,豆豆給圖春開的門,看到他,沒好氣地說:”今天不指望你了,也指望不上你。”
說着,她掏出了張黃符紙,轉身朝木頭櫃子走去。
圖春跟上,想要那黃符紙來看看,豆豆不肯,圖春便問她:“啰嗒弄得來格?”(哪裏來的?)
豆豆光是哼哼,不理不睬的。圖春說:“倷去城隍廟買格啊?”(你去城隍廟買的啊?)
豆豆回頭瞪他:“我到城隍廟去啥體?我為蒙呗空跑到格嗒去!轉來格路浪相,有個男格被我格。”(我去城隍廟幹嗎?我也沒有空跑去那裏!放學回來的路上,有個男的給我的。)
圖春着急了,別遇上了江湖騙子:“倷囔随随便便拿人家格麽什格吶?倷吩幫恩倷講倷住了啰嗒地吧?”(你怎麽随随便便拿別人的東西呢?你沒和他說你住在哪裏吧?)
豆豆正色道:“弗是随随便便,哎呀,倷高中同學呀!噻是格個……格個……”豆豆冥思苦憶,“名字我想不起來了,就是……你不是還帶我一起和他溜過冰嗎?就是在那個鄰裏中心!我不要記得太清楚哦!我摔了好幾次,你管都不管我,還笑我,他來扶我,教我滑。”
是狄秋。
豆豆說的是狄秋。
雙手時而背在身後,時而張開,時而拉着豆豆,時而背對着圖春,時而面朝着圖春,順行,逆行,在木質的旱冰場地板上,在迪斯科舞廳般的迷幻燈光下魚一樣靈活地游來游去的狄秋。
圖春一把抓住了豆豆:“你說你見到他……你見過他……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麽還記得?你還記得他的樣子?你不會記錯嗎?你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一盞綠色的燈經過狄秋的身邊,一束紫色的光擦過了狄秋的眼睛,他的臉根本看不清,在旱冰場裏,在時光的隧道裏出現,又消失,靠近,又飛去。
豆豆板着臉,堅定地說:“不會記錯的,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來了。”
“你确定?”圖春的手得很緊,豆豆被他抓痛了,嚷嚷了起來:“痛死了,你松開來呀,痛痛痛……”
咚咚咚。咚咚咚。
好像一首歌。
是那時候旱冰場裏常播的一首歌吧。
怎麽唱來着?誰唱的來着?
是不是一個臺灣的偶像組合?一度在學生群裏十分流行,他們去音像總彙的時候,經常經過擺滿了這組合唱片的貨架。狄秋挎着單肩書包,些微地貓着腰,脖子往前勾着,為了要看清楚貨架上的cd,為了要找到他想聽的歌。
他買王菲,黑豹,玉置浩二,盧冠廷,還有勃拉姆斯,AC/DC。
圖春松開了豆豆,坐下了,問豆豆:“你在哪裏遇到他的?”
豆豆說:“小姜鍋貼門口,他好像剛剛吃好東西出來,還在擦嘴,手裏拿了瓶可樂。”
可樂裏應該有一根被咬得扁扁的吸管。
圖春沖了出去。
小姜鍋貼臨近打烊,圖春跑進去,看了一圈,又轉了個身,看了一大圈。店裏面零星坐着幾個客人,服務員已經開始拖地,抹桌子,抹椅子了。櫥窗裏,煎鍋貼的大鐵盤蓋了起來,邊上放着兩盒裝在打包盒裏的鍋貼。門外面有兩個年輕人在抽煙,談笑風生。
“你要吃點什麽?鍋貼麽就剩下牛肉味道的了。”坐在櫃臺裏的中年女人和圖春揮手,打手勢,問他。
圖春說:“您好啊,想麻煩您……想問問您,您今天有沒有見過一個男的,高高的,可能有點偏瘦,皮膚比較白……”他緊張地吞口水,口幹舌燥。
女人打量圖春,一臉的莫名其妙。圖春說:“比我白,比我矮一些些。”
“他……”
女人不耐煩了:”鍋貼你啊要啊?”
圖春走近過去:“要吧……要的,要的,再給我一瓶可樂。”
女人拿了罐可樂給圖春,圖春問:“玻璃瓶子裝的有沒有?“
女人看着他:“沒有了,玻璃瓶子的只有維他奶了,你啊要?”
圖春挖口袋,掏錢,手有些抖,掉了些硬幣在地上,他一一撿起來,一顆顆數給女人。他出汗了,冷汗和熱汗輪流出。
女人收了錢,問他:“小夥子,你啊有照片啊?”
圖春指指自己,又窘又羞,那女人一嘆氣,被逗笑了:“你不是要找人嗎??你有沒有那個人的照片!”
圖春拿了飲料和吸管,拖着步子走到最靠近的一張餐桌前,坐下,用手擦臉,把吸管插進玻璃瓶裏,搖了搖頭。
狄秋沒有參加畢業儀式,沒有留下畢業照,那時候的手機只能用來發短信,打電話,玩貪吃蛇,拍出來的照片像霧裏看花。狄秋還喜歡躲鏡頭,他收拾相冊的時候找出來的照片,狄秋不是躲在小丁身後比剪刀手,就是把臉藏在樹後面,或者用手遮住,用逆光的鏡頭逃避鏡頭的審視。
女人把一盒牛肉鍋貼送到圖春面前,問他:“啊是在這裏吃啊?”
圖春的心猛地跳了下,他擡起頭往外看,抽煙的年輕人們走了,外面沒有人了。黑影子裏藏着更黑的影子,夜深了。
圖春帶着鍋貼和維他奶回到了奶奶家,豆豆在客廳寫作業,她把黃符紙貼在了木櫃上,還在窗邊挂了件毛線外套。圖春認出來這是爺爺的衣服,便問:“你把阿爹的衣服挂出來幹什麽?”
豆豆說:“希望阿爹保佑保佑,水鬼不要來了。”
圖春坐到沙發上,打開了鍋貼,雙手環住那玻璃飲料瓶,問:“什麽水鬼?”
“你高中同學說,我們家被水鬼盯上了,那個水鬼是個瞎的,走錯門了。”
圖春看豆豆,豆豆吐了吐舌頭:“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豆豆還說:“阿爹的衣服麽……我是看網上說,你要是想念你的親人,就把他的衣服在窗邊挂七七四十九天,他就會回來看你了。”
“你不怕啊?”
豆豆說:“你煩死了。”一扭頭,繼續寫作業。
圖春吃了個鍋貼,出神地凝望着那符紙,聲音有氣無力,他問:“他啊有我高了?”
“誰?”
“狄秋啊。”
豆豆連連點頭:“對對,叫狄秋!狄秋!你們班上啊是還有個丁什麽的?你們三個合起來就叫丁春秋啊?花花阿姨講過的。”
圖春又問了遍:“那他啊有我高了吶?”
豆豆仰起頭想了想:“我覺得沒有吧……”
“頭發呢?”
“什麽啦?”
“頭發長不長,穿的什麽衣服。”
豆豆笑出來:“你做人口普查還是找失蹤人口啊?你打電話喊他出來不就好了,他不是你高中同學嗎?你們以前不是很要好的嗎?實在不行麽,你們系統裏面查一查,家裏住哪裏總歸能找到的吧?”
圖春往嘴裏塞了兩個鍋貼,費勁嚼了半天,咽下了,說:“你講講,用英文講講,我們鍛煉下你的英文口語。”
豆豆翻白眼,低下頭寫了陣作業,低着聲音,不情不願地和圖春講英文。
Blue jeans.
Black leather jacket.
He…
And he…
“他還對我笑了笑。”
“他說,‘你是圖春的妹妹吧?現在都長這麽大了啊?圖春八成變成老幫頭了吧?他結婚了嗎?’”
圖春往前探着看豆豆,豆豆說:“我麽當然坦白告訴他咯,我說,別說結婚了,連個對象都沒有,浩浩哥哥估計要變大齡剩男的。”
圖春眼也不眨,豆豆道:“他笑得蠻開心的。”
這一整晚,圖春都沒阖眼,他待在院子裏吃了一包煙,滿身的煙味,不敢進去,就在外面看住那櫃子,還有那件毛線衣。櫃子什麽事情都沒有,衣服也沒有被人來認領,來穿走,天亮時,圖春瞅了瞅天邊的陰雲,再回過頭去,卻發現那貼在櫃上的黃符紙掉在了地上,他進去撿起符紙,符紙濕透了,捏出來一掌心的水。
圖春在桌上給豆豆留了張字條,揣着這張符紙回了家,他從衣櫃裏翻出一件皮夾克,去外頭的衛生間拿了茉莉花的吹風機進來把符紙吹幹,塞進夾克口袋裏,又把那先前得贈的核雕找出來,放進夾克衫的另一邊口袋裏,最後把這件夾克挂在了自己窗口。
一切辦妥,圖春躺在床上,他有些累了,眼睛不受控制地耷閉了起來,但他又猝然驚起,拿出手機往後數了七個星期,做了個标記。
狄秋。
他在日程上輸入了這兩個字。
他的手機上有兩條未讀信息,圖春一并讀了,都是李岚岫發來的,一條是一個網絡鏈接,另一條寫道:圖春!下個禮拜一起去看演出!這個樂隊的!你點開看看吶!不是病毒,我保證!我發誓!
圖春插上耳機,點開了視頻。
這是一支樂隊現場演出的視頻。
視頻詳情裏寫:廣州LIVE,翻唱,《Ashes to Ashes》
樂隊一共有五名成員,叫“針”。鼓手是安昊。
圖春想起來,大衛·鮑伊好像有一個首歌,名字叫《Blue Jean》。
“針”的演出訂在禮拜三晚上,并非節假日,人氣倒很旺,演出八點開始,圖春七點半和李岚岫在live house碰頭,已經有不少人在門口排隊等待入場了,李岚岫神通廣大,不光弄到了門票,還直接把圖春帶去了後臺化妝間。圖春聽到李岚岫和守門的工作人員說:“安昊叫我們來的,我姓李。”
圖春又見到了安昊。他的頭發還是那樣短,眼神還是那樣難以界定、難以形容。兩人打了個照面,安昊點了根煙,同他和李岚岫點頭致意。房間裏還有一女三男,正各忙各的,陌生人進來,大家都沒什麽反應,只有一個坐在角落,不停朝天花板吐煙圈的男人多看了圖春一眼。
李岚岫在圖春耳朵邊說:“我問他有沒有票,他給了我兩張票,還說和人打了招呼,我們到了可以直接進後臺。”
圖春不響,李岚岫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後背,圖春笑出來,扭頭看她,李岚岫皺鼻子皺臉,又躍躍欲試,這副神态讓他想起了矜矜。
“這是我們主唱曉冰。”安昊忽然介紹起樂隊的其他成員。
曉冰很瘦,個字高挑,她坐在化妝臺上,光着腳踩在化妝臺前的塑料椅子上,臉和燈泡貼得很近,忙着貼假睫毛。曉冰揮動五指,透過鏡子看人,紅嘴唇勾出個笑容:“Hi.”
她的聲音沙沙的,腳趾時不時蜷一蜷。
安昊又說:“岫岫應該蠻熟的。”
曉冰回過頭看李岚岫,說:“有點印象,美院的學生吧?”
李岚岫和圖春說:“我在杭州念書的時候,她經常來我們學校作模特。”她找了個位子坐下,看着曉冰,“我沒想到你還會唱歌!”
曉冰還是從鏡子裏看人:“随便唱唱,混口飯吃。”
安昊說:“那還是去随便演演戲有前途。”
曉冰大笑,安昊指着那還在吐煙圈的男人,說:“貝司,付俊,應付的付,英俊的俊。”
付俊長得不賴,劍眉星目,神情懶散,他坐得很放松,兩條腿伸得長長的,整個人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了。他不響,沉默着點頭,沉默地吐出個橢圓的煙圈。
“吉他,阿郎。”安昊拍了下身旁坐着的年輕男人,阿郎看上去比他們都小,發型卻打理得十分老成,就像……
“因為喜歡看《阿郎的故事》,就給自己起了這個外號。”阿郎自己說道,和圖春,李岚岫都握了握手,“你們好啊,我們瞎搞搞,你們也随便聽聽就好了。”
李岚岫的視線沒法從他的頭發上移開,說:“怪不得我說這個發型怎麽這麽眼熟,周潤發歪。”
阿郎跟着笑,安昊往後仰,一根煙吃完,又點了一根,那坐在門口,始終低着頭,握住手機打字的男人嫌惡地開口,說:“啊好少吃幾根?”
他用蘇州話叽裏咕嚕抱怨了通,曉冰聽完就笑:“還是喜歡聽你們蘇州男人罵人,罵來罵去好像在調情。”
男人兇巴巴地講:“誰和你調情?衣服啊能穿穿好??”
安昊說:“另外一個吉他手,溫洋,日理萬機,很忙的,最好不要打擾他,分分鐘幾千萬上下。”
溫洋啧了聲:“毛病……”
曉冰和安昊比了個眼神,和大家學溫洋說話的姿态,李岚岫咯咯直笑,溫洋似是意識到了什麽,一擡頭,曉冰從化妝臺上下來了,脫掉了身上的吊帶裙,走到了溫洋坐着的沙發邊,那條裙子下面,她什麽都沒穿。圖春吓住,慌忙避開,溫洋看了眼圖春,臉都氣白了,從背後抓出個包扔過去,才要發話,曉冰抱住那大包,理直氣壯地說:“不是你讓我好好穿衣服的嗎?我那個是睡裙,不脫掉怎麽穿別的衣服?你發什麽脾氣啊。”
“你快點!”溫洋大吼,曉冰放下包,氣定神閑地翻翻找找。
溫洋丢了件外套過去,曉冰丢回去,一對乳房搖來晃去。李岚岫拍了圖春一下,說:“忘記說,裸體模特,專業的,你不要緊張哦。”
過了會兒,她又說:“她換好了。”
圖春還是不好意思,說:“我去外面等吧,啊是快開始了?”
李岚岫看了看手表,問安昊:“今天有沒有別人熱場啊?”
安昊說:“我們自己熱熱場好了,就在這裏。”
曉冰鼓掌表示贊同,她還光着腳,滿屋子找鞋子。溫洋接了個電話,去了外面,付俊和阿郎都沒動,安昊翻出來個非洲鼓,夾在腿中間打起了鼓。鼓點密集起來時,曉冰找到了雙紅色高跟鞋,她又坐回化妝臺上,抱着鞋子,踩着椅子,點上煙,背靠鏡子,随着節奏搖擺。
圖春認出這首歌了,是一首紅極一時的某部日本電影的插曲。
曉冰吃香煙,唱歌。
“Mama,do you remember.”她看安昊,仰起脖子,音高了兩度。
“The old straw hat you gave to me”
圖春小聲問李岚岫:“他們的觀衆群還聽這個啊?”
李岚岫用手撐着下巴,翹了翹嘴角:“好聽麽都聽聽。”
曉冰喝桌上的罐頭雪碧,繼續唱:“I lost that hat long ago.”
安昊的肩膀随着節奏一上一下,他的耳環也跟着不安分地抖動,阿郎也開始抽煙,還沖李岚岫眨眼睛,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李岚岫開門去外面探了探,溫洋還在打電話,在走廊盡頭的窗邊吃香煙。她縮回來,把門鎖上了。大家都笑了。
阿郎給圖春派了根煙。
所有人一起吞雲吐霧,安昊的紋身好像飄浮在煙霧裏。
圖春試圖弄清楚他紋身的圖案,它們有時看上去像密林,有時看上去像枷鎖。不知何時,鼓點變了,曉冰笑出來,開始配合地打響指,音一轉,唱起了另一首歌。
“我的天空,你為何……”
外面突降暴雨,鼓點的節奏被落雨聲破壞了,曉冰笑着沖到窗邊打開了窗戶,雨撲進來,阿郎躲去一旁,安昊還在打鼓,砰,砰砰,砰,他在給雨點伴奏了。
曉冰探出半個身子鬼叫,在雨和尖叫的間隙裏,圖春聽到安昊似乎在哼歌,他不由往前走了兩步,這下聽清楚了,安昊還在哼《草帽歌》呢,最後幾句了。
歌詞應該是這樣的:But we lost it,no one could bring it back.
溫洋在外頭敲門,撞門,踹門:“開門!!”
“安昊!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