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游園
“府裏的人知道你出來了嗎?”林彥弘又壓低了聲音,湊到他耳邊問道。
“玄青”接着回答:“嗯!”
他倒在林彥弘懷裏, 歪着腦袋反問:“怎麽看出是我?”
林彥弘望向他熠熠生輝的眼眸, 也不禁問自己:怎麽看出他不是玄青,而是李景承的呢?
人們辨認一個自己非常熟悉的人, 往往不是通過什麽具體的細節, 而是憑借所謂的“感覺”。
就是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但“感覺”就是哪裏不同。
林彥弘剛剛看到“玄青”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直覺。
某種違和感從林彥弘走出窘态之後, 就油然而生。等他再湊近了仔細觀察,漸漸抽絲剝繭, 發現端倪。
其實這個“面具”做的并不算十分精細,可能是因為臨時做好,還沒有經得起推敲。
若是熟悉玄青的人,比如玄青的娘春嬸,怕是比林彥弘還要快就能察覺到,此“玄青”非彼“玄青”。
最明顯的是, 李景承的五官立體,高挺的鼻峰如雕刻一般, 但玄青卻五官稍平。
那“面具”雖然削弱了這個部分的差距,可效果只能騙騙不明所以的外人,比如對玄青不太熟悉的齊家人。
再加上一些別的特征的差距, 比如身高的差距,膚色的不同。
李景承的身量已經超過林彥弘,但比玄青還是要略矮一些——他畢竟比身體健壯的玄青小上兩歲, 玄青也不像幼年體弱多病的林彥弘一樣偏瘦弱。
而同樣不算白皙的皮膚方面,李景承是小麥色的皮膚,而玄青則更加黝黑,仔細去看的話,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林彥弘摸了摸他的額際和鬓角,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猜想那裏就是接口的地方:“會不會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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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承立刻搖了搖頭。
“他呢?”确定了自己的小厮已經換了人來做,林彥弘趕緊問原本那個。
李景承知道他說的“他”指的是誰:“放心,在府裏呢。”
林彥弘聽他語氣十分輕松,知道李景承不會對自己身邊的人下“狠手”,于是放心了一些。
現在李景承能夠恢複人形的時間不到三個時辰,算算路上耽擱的,恐怕就占了三分之一。
若是按照齊溫博原定的計劃,李景承應該勉強能撐到他們回府的時候。
不過林彥弘還是有些擔心,擔心一路上若是突然發生了什麽狀況,會露了陷。
但李景承似乎卻并不為此擔憂,只覺得滿心歡喜。
他現在趴在林彥弘的懷裏,雖然頂着另一張臉,但林彥弘已經認出他來了,那他就還是李景承。
因着有“面具”,李景承不怕齊溫博他們發現自己,一路都抱着林彥弘。
他小時候的時候,林彥弘抱着他還覺得自個兒像抱了個弟弟一樣。
但現在李景承的身量已經越來越高,兩人相擁的時候,倒像是李景承環住了他一般,讓人覺得有些別扭。
不過林彥弘稍微調整了一番,覺得難得出來一趟,若是自己繃得太緊,恐怕也會讓李景承感到緊張。
于是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對方,還是安慰自己,他用手輕輕拍了拍李景承的背,任由他這麽抱着自己。
“待會乖一點,待在我旁邊,不準亂跑。”
“嗯。”李景承把腦袋擱在林彥弘肩膀上,蹭了蹭。
……
由于蜀陵較北方諸州氣候溫和,川西牡丹不到春末便已開放,且是“數般顏色一時開”,十分迷人。
魯園的牡丹雖不及花州天彭牡丹那般遍山漫野,千姿百态,野趣昂然,但勝在品種名貴,幾乎每株都頗有來歷。
再加上魯園的主人是蜀川富商,眼界高遠,将此地修繕得極其有意境,雖是人造的景致,卻頗有師法自然的詩意,讓人行在其間,流連忘返。
齊溫博見到了魯園,林彥弘的興致明顯高了許多,也非常高興:“這花馔即便放在天京,也是有些名氣的,叔母就極愛這裏的花點。”
李景承就在自己旁邊,林彥弘的心思總算是不再飄遠,此刻聽到“點心”之類的詞也不會再想到庒臺巷。
知道齊張氏對這些一向不太在意,卻能對花點道一聲“極愛”,這讓林彥弘也變得頗為期待。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就往旁邊瞥,看到已經變作玄青的李景承眼睛亮亮的,只覺得來這一趟是值得的。
等坐到宴中,林彥弘才知道齊溫博為何要說,魯園牡丹花宴乃是一絕。
先是有侍從端上琉璃碗,碗上飄着一朵盛開的牡丹,看上去嬌豔欲滴,客人用碗中之水淨手,再用繡着牡丹的錦帕擦幹。
随後就是十二道牡丹花馔,其中包括一道湯品、一道甜品,和牡丹花瓣做陷兒的花糕作為主食。
林彥弘見李景承盯着自己,以為他也喜歡,心裏琢磨着怎麽“喂食”。
殊不知就算他現在拿着油紙包的包子吃,李景承也一樣能看得津津有味。
不過席間到底有幾位表兄,若是對“玄青”太過關注,未免引起他們的注意,林彥弘好不容找了個機會,塞了半塊花糕到李景承嘴裏,小聲道:“以後有機會,單獨帶你來吃。”
李景承這才知道,就算面對滿桌的珍馐、和幾個表兄對飲小酌,林彥弘心底一直想着的是誰,頓時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時就撲到他身上去。
兩人就這樣偷偷摸摸的“眉來眼去”,好在齊溫博等人被花馔引去了大半的注意力,沒有發現他們的小動作。
一般來說都是先賞花後品宴,不過林彥弘他們來魯園的時候已經是正午之後,大家不願意饑腸辘辘地逛園子,于是先入了席。
随後就由園中的侍從領路,慢慢悠悠地賞了一路的牡丹。
林彥弘走在前面,李景承走在他身後,這個時候日頭正高,人腳下沒什麽影子。
李景承忽而想起春嬸曾經說過,若是踩了一個人的影子,下輩子就還能遇到他……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就往前趕了幾步,好不容易踩到了林彥弘的影子,心裏怦怦直跳。
李景承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光是走同一段路,賞同一朵花,就已經足夠讓人開心了……
林彥弘察覺到李景承的靠近,回頭看了看他,面帶詢問之意,卻見李景承搖了搖頭。
直到很多年之後,李景承終于能夠以自己的面目,和林彥弘站在一處,走在一起的時候,還是能記得這一天的午後。
在魯園蜿蜒曲折的石徑上,在似錦繁花的簇擁下,他第一次在人前,和林彥弘走在明媚的陽光之下。
那時候,他追逐着他的影子,帶着從未停歇的熱忱,和深入骨髓的迷戀。
……
梁州的官員十分幸福,除了十日一次的休沐,逢節必有的假期。
春節、冬至、清明各休七日,中秋、夏至休三日,而元宵、中元、孟蘭盆、端午、重陽、三伏天,幾乎每逢節氣都要休假至少一日,再加上萬壽、祭天,不可謂不多。
而且還有諸如“定省”、“婚嫁”、“子及冠”等告假可用。
像齊光嚴這樣的京中大員,每三年允許有三十日的定省假,是朝廷專門給官員放假,用來給其歸鄉孝順父母用的。
為着父親齊老太爺的整壽生辰,齊光嚴三年未歸,此次在家中待足了時日,才領着夫人和雙生兒子,念念不舍地跟老父道別,回去天京。
好在這段時日國中沒有大典,雍國來使也已經于三月返還,鴻胪寺進入“淡季”,齊光嚴這個寺卿離開月餘,還不至于讓人擔心。
随着齊府二爺一家離去的,還有大老爺的獨子齊溫博。
他要跟着二叔一家返回天京,回到國子監繼續讀書。
原本熱熱鬧鬧的齊府,轉眼就去了一大半的人,頓時顯得清靜,或者說,冷清下來。
林彥弘覺得外祖面上雖不顯,但心底恐怕還是不舍他們的,所以“自己也要回雲陽”的話,一拖再拖,始終沒有說出口。
他的三個表兄離開之後,齊老太爺其實并沒有拘着林彥弘,甚至讓府中得力的管事跟着他,讓他想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
但林彥弘卻并沒有選擇出行,而是留在府裏,陪老爺子寫字,在院中打拳健身。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齊老太爺對他道:“年輕人,總在院子裏待着做甚?你要多出去轉轉,等吃喝玩樂都足了,到了學院裏才能安下心來的做學問。”
他心裏明白,弘哥兒這是想趁離開前多陪陪他,但齊老太爺卻更想給林彥弘補上過去十幾年他未曾領會的樂趣。
但在林彥弘看來,來蜀陵的這段時間,哪怕是在房中聽兩位舅母說起京中和蜀中的趣聞閑事,也是有意思的。
——這就是他過去十幾年未曾體會過的樂趣,而齊家人以各自的方式,在幫他補回來……
望向面色安寧、容貌出衆的外孫,齊老太爺倍感欣慰的同時,也有無限的感慨。
想着他遲早有一天是要回雲水的,覺得有些話,還是早些說出來比較好。
“當年的恩怨種種,一時半會兒說不清,也扯不清,孰是孰非天道自有判斷。但無論如何,那些都是上一輩的事情,與你無關……把學問做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将來待你成家立業,我們也好跟你母親交代。”
他想起長子在陪房那裏打聽到的事情,繼續囑咐道:“子不言父之過,但外祖卻可說道說道……你的祖父、祖母心中有親子,難免照顧你不到,你父親性格溫和,但有些懦弱,他雖愛護你,但卻保護不了你,所以只能讓你自己謹慎小心些,一切以身體為重……凡事都要先思考,看看可做不可做,君子待人,以誠相交,但若是面對小人,就莫要客氣了,你退一尺,它怕是要逼你一丈,直到退無可退,就是萬丈懸崖,到了那時,你待如何?”
林彥弘知道齊老太爺口中所說的“小人”指的是誰,經歷了“上輩子”,他非常清楚齊老太爺的遠見。
直到退無可退,就是萬丈懸崖,到了那時,他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