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裕王 (1)
小狼崽找了半天,卻沒有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人。
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的它頓時有些失望地趴回蒲團上, 伸出小爪子把滾到一邊的古玉撈回自己的懷裏, 小心翼翼地摸一摸,确認它完好無損。
蹬了蹬後腿, 小狼崽給自己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側卧在蒲團上, 圓溜溜的眼睛盯着門口,似乎在等什麽人。
林彥弘看到它可愛又有些可憐的樣子, 心軟不已,就這樣蹲在水潭邊上盯着小家夥看, 恨不得伸手摸摸它才好。
小狼崽抱着古玉躺在蒲團上,沒過一會就開始眯起了眼睛。
前兩天它因為傷心而茶飯不思,夜裏也睡不着覺,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體早就疲乏到不行。
現在一個人(狼)待着的時候,房間裏又非常安靜, 它扛不住困意,就這麽沉沉睡了過去。
林彥弘見狀, 嘆了口氣,又輕聲叫了聲它的名字,這次小家夥雖然動了動耳朵和小爪子, 卻到底沒有醒過來,看上去睡得很香。
伸出手撫過水面,看到一圈圈波紋蕩開了去, 林彥弘可以确定,這絕對不是自己的夢境。
——他應該是通過自己的古玉和複制出來的古玉,看到了李景承真實的情況……這或許是因為原物和複制品之間存在着某種聯系,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神奇的效果。
林彥弘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坐在不遠處打盹的琥珀,決定找個機會再試一試。
等到了下一個驿站,林彥弘就讓貼身侍女找了自己的另一塊佩玉出來,表面上是閑來無事把玩一下玉器,實則用須彌芥子複制了一塊新佩玉出來。
飯食之後,他把玄青叫到身邊,吩咐對方道:“這塊玉蒙塵已久,看上去失了光華,我聽說被月光所照可以使之吸收月之精華,你幫我把它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照半個時辰看看。”
玄青不疑有他,還主動請纓:“少爺,就照半個時辰恐怕沒什麽用吧,我娘曬被褥都要曬半天才能曬幹呢!”
林彥弘原本只是想試試,不論成功與否都不可能讓玄青在外面守那麽久,聽到他這樣說,笑道:“先看看再說,若是無效,何必再多費功夫……”
等玄青捧着複制出的玉佩往院子裏去了,林彥弘也返回驿站裏自己的房間,他坐在床邊,拿出原本的玉佩來,閉上眼睛開始感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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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他面帶失望地睜開了眼睛。
他不能通過手裏的玉佩,看到院子裏玄青的樣子。
——看來,并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也許在這世上能夠那樣千裏傳音的寶貝,只有一對兒……
雖然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但林彥弘并沒有失望太久。
他只要想到自己送出的古玉,讓他可以看到李景承的近況,就覺得足夠幸運了。
因為如此一來,兩人雖不能碰面,但他知道李景承身邊發生的事情,多少可以安心。
想到這裏,林彥弘站起身來,走到院中。
玄青正坐在石桌旁盯着“曬”月亮的玉佩,發現自家少爺過來,連忙問:“少爺,您怎麽出來了?這邊才剛剛曬了一炷香的時間呢……”
他方才一直盯着玉佩,可是感覺什麽事都還沒發生。
林彥弘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他順手拿起石桌上的玉佩,對着月亮假裝在仔細觀察它。
這番觀察的結果自然是讓人“失望”的。
他把手放了下來,自嘲道:“我也是異想天開,這世上若真有這樣的好事,那些買賣玉器的人只要天天把東西擱在月光下放置,不就可以得到無數良玉了嗎?”
玄青性子單純,沒聽出林彥弘“自嘲”的意思,還以為他在為此事感到失落,趕緊安慰道:“大少爺,那些買賣玉器的商人怎麽能與您相提并論……您可是去過華音寺的!佛祖保佑您養好了身體,自然也會保佑您得到美玉!”
林彥弘:“……”小玄青,若佛祖連這等事都要管,恐怕會很累的。
林彥弘的身體越來越好,他周圍的人比他們自己沒了病痛還要高興,春嬸現在每天都要對着巫山的方向拜一拜,對着西方拜一拜,就差沒有在途中設個佛臺放車裏。
玄青是春嬸的兒子,和林彥弘一起長大,一心為他着想,自然也興奮得把這一切歸咎于神跡。
在他心裏,自家的大少爺就是被老天和佛祖眷顧的人,理當事事順遂。
林彥弘把玉佩收了回去,讓玄青回屋裏休息,他自己則站在院中片刻,擡頭望月。
此時離七月十五并不遠了,因為是中旬,空中明月漸圓,看上去又大又亮。
眼看着他們離雲陽城越來越近,離林府也越來越近了,林彥弘回到家會再見到父親,祖父母,臻夫人和林彥興,還有林隽。
而巫山上發生的事情,就好像一場夢一樣,離他漸行漸遠,也許過不了多久,自己就再也記不清楚細節了。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他低聲吟了半首詩,念完之後開始若有所思起來。
這首《月下獨酌》也是林彥興即興所作,在林彥弘“上輩子”的時候,庶弟于賞荷詩會初顯,然後接二連三又出了這等佳句,一時之間風光無限。
只是這一世,因為澤芝院發生的事情,林彥興即便自己做出了《月下獨酌》,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可以做出這等有意境、有深意的詩句。
不過是讓那些覺得林彥興找人代筆的人更加堅信自己心中猜想罷了。
也許是在巫山過得太過惬意,連性命之憂有時候都能抛之腦後,以至于林彥弘想起馬上要面對的林府種種,忽而生出了一股倦怠之意。
——難怪人們常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慣了好日子,都快忘記怎麽面對“苦”日子了。
在月下站了一會兒,林彥弘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他們第二天還要早些起床趕路,林彥弘也不打算再耗眼睛讀書了,于是換衣衫準備歇息。
臨睡前林彥弘進入了古玉,打算看看小狼崽的情況,然後才睡。
水潭上的薄霧如第一次一樣漸漸分散開來,水面上随即出現了讓林彥弘感到又熟悉又親切的畫面。
小狼崽白天似乎睡多了些,所以此刻看上去還比較精神,它在床鋪上的蒲團上面活蹦亂跳,好不活潑。
中間的蒲團中央放着林彥弘留下的古玉,小家夥繞着它跑圈,邊跑還邊停一停,扭頭往中間看看,偶爾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也不知道在嘀咕什麽。
這整個過程跟巫師舉行求雨儀式一樣,看上去煞是有趣。
林彥弘被小家夥逗樂,露出一個笑容,正準備再湊近了一點,好看得清楚些。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在華音寺的房間門突然從外面被打開了,走進來的卻不是悟覺大師,而是一個穿着鬥篷的彪形大漢!
那男子長得極其高大,身材魁梧,三兩步就急步到床邊。
林彥弘驚吓之餘只當是有陌生人闖進了內院,也顧不上被發現了,驚呼小狼崽的名字。
“景承,小心!”
原本以為自己的聲音會提醒小狼崽,再不濟也能吓到來者,讓他心生顧忌,好給外面的影衛一些時間沖進來救主。
誰知道小狼崽似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似的,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求弘儀式”中,而那個男子也仿若不聞,徑直地來到床邊,對小狼崽伸出了手!
林彥弘激動地差點撲到水潭裏,好抱住小狼崽,不讓它被對方抓到。
這時候,小家夥終于發現了來者。
它昂起小腦袋,湖綠色的眼眸看向了那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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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那男子就要抓到小狼崽了,林彥弘預想中小家夥的戒備、吼叫、退後和躲藏卻統統沒有出現!
小狼崽不僅不避,甚至還往前蹦了兩步,樣子倒像是“投懷送抱”一般,屁颠屁颠就往男子那邊跑。
更加出乎林彥弘意料的是,那男人伸手卻并沒有試圖抓住小狼崽,而只是摸了摸它的小腦袋,動作談不上溫柔,但與之體型相比,已經算難得的輕巧了。
林彥弘見此場景,一度愣在當場,後來他意識到什麽,轉而看向來者的臉。
——能夠在影衛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進李景承的房間,能夠讓裕王世子不躲不避,還願意與之親近的人……這個男人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等男子摸了小狼崽的頭,放下了外袍的帽子,露出了一張讓林彥弘覺得似曾相識的臉。
只見他的面龐如刀削一般硬朗,劍眉星目,鼻子和小世子的鼻子一樣高挺,看上去不怒自威。
他的薄唇始終保持平直,沒有絲毫見到親兒子的喜悅,所以就算他剛剛進來的時候就摘了外袍的帽子,林彥弘依舊不免把他當成壞人。
仔細觀察了一下男子,林彥弘不禁感嘆:原來這就是先帝親子,鎮守北境的裕王,小家夥的親爹啊!
林彥弘沒想到在對方召見自己之前,他就有機會看到這位傳說中骁勇善戰的親王。
現在光是看他外表,林彥弘覺得“梁戰神”之稱就名不虛傳。
裕王與林彥弘身邊看到的文人書生完全不同,對方周身散發着威勢,即便現在隔着千裏,林彥弘看到裕王的時候,依舊有受到壓迫的感覺。
就在這時,李祈裕忽然謹慎而戒備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銳利,讓人心驚。
那可怕的眼神讓林彥弘吓了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好容易才想起來對方應該根本看不到自己,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林彥弘搬離華音寺的時候自然把自己的箱籠也帶走了。
原本就布置簡單的廂房裏如今更是空蕩了起來,唯有床上鋪着的蒲團,以及靠窗書桌上的筆墨和零零散散的紙張,才能證明此處有人居住。
正因為房間空蕩,想看什麽一目了然,李祈裕凝神掃視了一番,沒有發現可疑的事情,只當自己在邊境這段時間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備,已經有些草木皆兵了。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轉而繼續看向床上的小狼崽,又一次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腦袋。
小狼崽歪頭,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父王,不知道為什麽往常的“見面摸摸頭”變成了兩次。
不過它的心神很快就聚集在李祈裕身上,再無暇考慮其他。
這個時候,李祈裕發現蒲團上的那塊古玉,心道這是那個叫林彥弘的少年留下給景承的,打算伸手拿起來看看。
小狼崽發現了他的意圖,立刻撒開小肥腿,呼次呼次跑到古玉旁邊。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趴到蒲團上面,剛好拿自己的小肚子擋住了古玉,然後還沖着李祈裕嗷嗚嗷嗚地叫喚了一陣,似乎在表達“這是我的就算父王也不可以動”!
李祈裕:“……”
早就聽影衛禀報和悟覺大師親述,李祈裕知道景承跟那個叫林彥弘的少年相處得極其融洽。
對方不僅按照“約定”保守了他不小心知曉的秘密,而且還耐心教化為人形的景承識字練字,陪伴他生活。
李祈裕看過兒子之前練的字,只覺得寬慰不已,對林彥弘也增加了幾分好感。
不過正因為相處融洽,朝夕相對,所以林彥弘離開之後,景承為此很是傷懷了一陣,至今還郁郁寡歡。
它把對方留下的玉當成了自己的寶貝,整天守在旁邊,不讓人碰。
李祈裕如今看到了真實的情況,才知道林彥弘已經在景承心中有了不低的地位。
在兒子這十年的艱難成長之中,李祈裕難得看到它有如此執着的時候,讓他心中感嘆的同時又生出幾分憂慮。
人一旦有了想要的東西,就會變得堅強,更加快速地成長起來……這當然是積極的一面。
但有了“心愛之物”,也就意味着心中存在“柔軟”的一處,這處便成了自己的弱點,他日一旦被敵人發現端倪,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李祈裕自己同樣有這樣的“軟肋”,所以非常清楚利弊。
面對天都的那位,他總是處在相對被動的位置,也唯有在離天都極遠的戰場上,他才能揮動手中長劍,恣意而為,無所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身上的弱點一旦産生,就不會自動消除,李祈裕帶着這份“軟肋”,舉步謹慎,處處為營。
他怕景承以後亦是如此,所以明知道放林彥弘離開是要冒極大風險的,猶豫了一番之後還是決定先暫時分開他們。
小孩子的忘性大,也許過不了幾個月,景承就會忘記林彥弘,忘記自己曾經迷戀依賴于他。
等它再長大一些,能夠掌控自己的先祖返魂,心智也愈加成熟的時候,再次面對林彥弘,就不會傾心以付,毫無保留了。
……
等看到悟覺大師進來,完全可以放心了,林彥弘就從須彌芥子中退了出來。
雖然可以看到小家夥是件讓人十分高興的事情,但這畢竟是人家父子團聚的私人時間,林彥弘不願意窺視皇族辛秘,于是果斷不再看水潭裏映照的畫面。
于是在林彥弘看不到的地方,李景承後來化作了人形,在李祈裕面前練字。
這是林彥弘給小家夥布置的任務,除此之外還有抄寫佛經的功課。
為督促裕王世子盡快看懂和能夠書寫人的文字,林彥弘可謂煞費苦心。
雖然他現在不在小家夥的身邊看着,但小狼崽還是十分聽話的,即便是在這傷心欲絕的幾天,只要化作人形,他就要提筆練習寫字,毫不懈怠。
——他要快快學會更多的字,然後就可以給弘寫信!嗷嗚!
李祈裕不知道李景承心裏的小九九,還當兒子終于改變過去只會玩耍的調皮個性,開始收攏心神用功了,于是倍感欣慰。
不過他一向不茍言笑,盡管心中滿意,表面上也不會表揚李景承。
他只是面色嚴肅地道:“待你能夠掌控先祖返魂,孤就教你兵法,汝乃我大梁皇族,不可辱沒先祖英武。”
李景承有些疑惑地看向父王李祈裕——在他有記憶以來,父王總是不斷地重複着,說他是大梁皇族、裕王世子……這是事實,為何父王還要費心反複強調呢?
他沒有想太多,而是收回了心神,拿大拇指磨蹭了一下捏在左手心的古玉,感覺到它溫溫潤潤的觸感,就好像林彥弘還在他身邊一樣。
也不用李祈裕催促,他就繼續懸着手腕,開始寫起第二張字來。
由于李景承在裕王到達華音寺後不久就化為人形,這時候離開恐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所以他們沒有動作。
等他重新恢複狼形已經是後半夜的時候了,裕王一行沒有再在寺中多做停留,與悟覺大師告別之後就迅速帶着“借居”的裕王世子離開巫山,往平武郡方向急行。
他們乘坐的不是馬,而是某種特殊的“工具”,所以速度極快。
明明平武離巫山比雲陽城離巫山要遠得多,卻和林彥弘他們回到雲陽城的差不多時間順利抵達裕王府。
林彥弘不小心通過水潭看到那些“龐然大物”,比看到裕王本人還要驚訝。
他按捺住內心的恐懼,決定将自己“看”到的東西深深藏在心底,假裝從未知曉。
……
林府的管事在北城門焦急地等待,眼看日落将至,城門馬上就要關閉,他們還未等到大少爺的車架,心中自是煩躁不已。
這時候,一個眼尖的小厮伸頭看了看,驚喜地道:“郭管事,是咱們府的馬車!大少爺他們回來了!”
郭祥被他忽而一嗓子叫自己的名字弄得心驚膽戰的,正要開口罵,聽到後面半句,立刻喜上眉梢。
——大少爺的車架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這樣他們就不用明日再來等半天了……
他趕緊帶人迎了上去,先跟車隊裏的管事簡單說了幾句,就湊到林彥弘的馬車旁,問候道:“大少爺,小的乃府中管事郭祥,老太爺命我前來接少爺回府,舟車勞頓,您辛苦了。”
林彥弘聽到這個有些耳熟的聲音,不免愣怔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才想起這個時候郭祥還沒有頂替曾祖父留下的張泉擔任林府的總管事。
不過他可沒有忘記,郭祥是如何當了林佟氏和臻夫人的狗,勾結鐘鳴傑來暗害于他!
郭祥說完話,躬着身等了半天,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衆目睽睽之下臉上的笑意不減,但心中不免生出不忿。
他是家生子,父親原本也是府中管事,母親則是曾太夫人的丫鬟,只因為皆與張泉不對付,所以一直沒有受到重用。
曾老太爺去世以後,張泉還當着林府總管事,但卻不得老太爺林穹德的信任,近幾年來更是頗為受挫,有不少人盯着他的位置,暗中使力。
郭祥的老_子在前面運作,郭祥自己則一直在兩位少爺的東苑和南苑當差。
他老早就看出來,這個府裏是老太爺和老夫人說了算,老爺林豐并非他們親子,在林佟氏心裏恐怕還沒有臻夫人一個遠房侄女身份的貴妾來得親近。
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嫡子林彥弘體弱多病,總之恐怕活不長久,将來林府還是林隽和林彥興說了算。
林隽常年不在府中,只留了幾個書童,郭祥就是有心巴結也無處使力。
于是他把心思先都放在了南苑上,好通過臻夫人的力量往上爬。
在南苑花了太多功夫,另一邊自然就忽略了些,常常十天半個月不在東苑露面,所以若是上輩子的林彥弘,此時還真對他不是很熟悉。
林彥弘按下心中厭惡,面色冷淡地靠在車壁上,一副不打算回話的樣子。
琥珀也不喜郭祥,但這到底是在外面,她的少爺不想開口,自然得由她這個貼身侍女打個圓場,免得郭祥小人懷恨在心,将來給他們東苑使絆子。
“有勞郭管事,路途遙遠,大少爺正在休息,不方便說話……咱們聽郭管事安排就好,您看是不是直接回府?”
郭祥聞言,心中嗤笑:一路都是坐馬車,這點功夫都撐不住……不是說身體大好了嗎?怎麽還這幅鬼德行……
當然,他不敢把心裏的話說出來,而是繼續殷勤地道:“方便的話,我們還是趕緊回府吧,老太爺和老夫人都等着大少爺呢。”
原本大少爺回來,府裏不會這麽重視,他也不會搶着這份差事來做。
完全是因為最近府裏發生了種種事情,讓原本堅定的郭祥有些慌神。
為避免大少爺記着他之前的怠慢,郭祥才争取了這個機會,出府迎接林彥弘,算是在他面前過個眼,讨個好。
至于以後的事情怎麽辦,以郭祥的眼界還暫時看不出端倪,只能處處留心,事事謹慎,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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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出去一趟回來,原本對東苑不太重視的郭祥态度發生這種微妙的轉變,林彥弘其實并不感到奇怪。
他相信,現在林府之中如郭祥一樣還在小心翼翼左右觀望的人,應該不在少數。
林彥興在賞荷詩會上丢了臉,讓林府蒙羞不說,還影響到了林佟氏遠在青桐書院求學的寶貝兒子林隽。
以林彥弘對自己這位祖母的了解,她現在恐怕恨林彥興恨得要死。
經過十年經營,臻夫人雖然在府中能夠說上話,但到底還是依仗着表姑母的勢力,一旦林佟氏對其翻臉,臻夫人母子的處境,立刻就變得尴尬了起來。
一個遠房的侄女,一個庶孫,哪裏比得過她親生兒子的一根頭發……
原本林彥弘還在想林佟氏會做到何等程度,現在見郭祥都跑來接自己了,就更加确定,那對母子恐怕還在“水深火熱”之中。
相反,林彥弘在巫山的華音寺小住,雖沒有對外告知自己是住在戒碑院附近的內院,但随行的林府仆從都知道他是得了寺中高僧的眼緣,才能借住僧寮的。
這件事老爺林豐知道,在隊伍中安排了“自己人”的林佟氏和臻夫人自然也知道。
至于從華音寺回去就借林府的澤芝院辦了詩會的哲郡王,恐怕不會主動提起在巫山發生的事情,更不會提及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兒。
要不然短視的林佟氏恐怕還會更着緊林彥弘幾分。
得高僧眼緣,和得權貴眼緣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
華音寺乃鎮國古剎,香火鼎盛,相傳寺中高僧皆有不為人知的神通,度化衆人。
得權貴眼緣也許可以一朝得勢,但對于他們這樣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來說,并非頂好的事情。
但得高僧眼緣,就是與佛有緣,多少會沾些福祉,所以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是極大的機緣,反而更加顯得可遇而不可求。
林彥弘跑去華音寺一趟,原本是為了給自己還願,同時也是為今秋下場的林隽祈福。
他能夠在高僧身邊聽經,抄寫經文,肯定讓林佟氏喜出望外。
不過光讓他一個人在華音寺沾福祉,并非林佟氏所願,所以他們才以祭祖為借口,焦急召林彥弘回雲陽城。
這段時間她要讓林彥弘好好待在林隽身邊,最好是把身上的福氣都轉給林隽才好!
正是明白林佟氏心裏所想,林彥弘才清楚此番歸家,祖母對自己的态度雖不至于完全改變,但應該也會和顏悅色一段時日,起碼要到林隽下場然後中舉。
若是以往,除了父親,誰會這般記挂他?
別說專程派人來城門口接他了,恐怕等他們車架過了林府的偏門,他都見不到幾個內、外院的管事。
待車隊返回林府,林彥弘剛下了馬車,就看到父親林豐。
對方眼含期待地看過來,仔細打量了林彥弘一番,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好,好……吾兒氣色不錯,巫山果然是風水寶地,得佛祖庇佑。”
他一開始還擔心路途遙遠,林彥弘來回一趟會覺得辛苦。
現在見兒子面色竟有紅潤,精氣十足,盡顯少年的朝氣,不禁欣喜若狂。
雖兩月不見,心中激起挂念,此刻也化作欣慰,抓住林彥弘的手腕,連連稱頌華音寺。
林彥弘看到父親,心中亦是激動不已,從對方眼中看出對自己的重視和愛護,讓林彥弘要面對種種不堪不快之事的煩躁頓時消弭。
“孩兒不孝,出門這麽久,讓父親擔心了。”
林豐喜滋滋地反駁道:“你身體大好了,為父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回來好好休整,好好鞏固,某要讓之前的努力白費了。”
林彥弘點頭稱是:“孩兒先回東苑洗漱,随後就去賀安堂給祖父祖母請安。”
“嗯,這是自然……待會我們會在賀安堂用飯,你叔叔也回來了,我們一家團聚。”
林彥弘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道:他們确實是一家團聚的,只不包括我們父子罷了……不過沒有關系,就算只有我們父子,沒有閑雜人等,亦是不錯。
……
回到自己的東苑,一路看到的皆是與寺中風格完全不同的雕梁畫棟。
林彥弘發現,自己竟突然有些不習慣這個生活了十年,哦不,是二十年的地方了。
琥珀見林彥弘停下腳步,盯着抄手游廊上的坊間彩畫看,以為他在疑惑,于是解釋道:“奴婢剛剛聽娥黃說,府裏趁少爺離家的時候翻新了一下各處的彩畫,如今看着顏色鮮亮,可見請來的工匠手藝不錯。”
林府雖不是皇親國戚,用不了和玺和旋子,但就是這普通官宦之家的彩畫,也不可小觑。
若是新畫,經驗豐富的工匠要先将木件的表面打磨平整,用油灰嵌縫、打底,再裹以麻絲;
然後将繪在紙上的山水花卉、走獸魚蟲等圖案在木件上附着,以針戳孔,當做定位,再以顏色拍出輪廓,謂之打譜;
接下來要将調好的瀝粉放在專門的工具中依粉線瀝粉;幹後就是上色起暈,塗膠,再刷貼金膠油,貼上金箔;最後勾墨線、白線輪廓定形。
步驟繁複,費事費時,是個極其精細的活計。
翻新的時候可省去前面兩步,但也要去掉灰塵髒污,有時候彩畫磨損得厲害,就得重新來過,并不比新畫省心。
在林彥弘的記憶裏,東苑何曾這樣大張旗鼓地張羅過?
娥黃自上次擅自進房中窺視被林彥弘捉到把柄,一直不敢在林彥弘面前出現,尤其是翠練以同樣的原因被趕了出去之後,她更是提心吊膽了許久。
好在大少爺後來去了巫山兩月,讓她稍微緩和了一些。
如今見少爺休養得極好回來,娥黃料想他最近心情應是不錯,這才在琥珀跟前晃悠了幾次,不痛不癢地說了些府裏的情況。
林彥弘聽琥珀所言,就知道娥黃這個“聰明”的丫頭也跟郭祥一樣,開始暗戳戳投石問路,雖沒有完全放棄南苑,但也不願失了東苑這邊的好處。
其實林彥弘并不介意娥黃這樣的牆頭草,他真正忌憚的,還是南苑那位無論發生了什麽,最後都能“化險為夷”,“起死回生”的臻夫人。
起碼在林彥弘去世以前,祖母林佟氏已經卧病在床,估計比起林彥弘來,也撐不了太久。
林隽雖然秋闱中舉,但在兩次會試均失利,後來外放到臨郡為官,成婚數年無所出,成為了林佟氏的心病,加速了她的衰老病弱。
林彥弘不相信在林佟氏和她那個“恭順淑良”的侄女之間沒有任何矛盾,當然也不認為後來的結局,只是天命使然。
……
簡單地梳洗一番,洗去舟車勞頓的塵土,林彥弘換了身藏藍的袍子,前往林穹德的賀安堂。
琥珀雖也給他準備了白袍,覺得可顯得人精神些,也更符合大少爺溫潤的氣質,但卻被林彥弘婉拒了。
——他那個大不了幾歲的叔叔向來附庸風雅,最喜素袍,若是穿那一身去,不是上趕着給林佟氏挑刺嗎?更何況穿暗一點,好氣色就顯不出來了,恐怕還正如了那兩位長輩的意,說不定這餐飯真能吃得“和樂融融”一些……
林彥弘想到這裏,步履就放快了些,這樣自己走過去難免氣喘,就裝得更像了。
在他看來,反正今晚勢必要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戲碼,他稍微修飾修飾,想來無傷大雅。
等到了賀安堂,林彥弘不禁暗中贊嘆自己記性好,還有先見之明。
他走上前去跟穿着素袍的青年行禮,稱道:“叔叔安好。”
這個人,曾經是林彥弘極其羨慕的一個人。
他是林穹德和林佟氏老來得子,自然備受寵愛和期待,加上本身天資聰慧,出學順利。
若說林彥興還走了恩蔭的方便,這個人全憑考學,反而收獲了不少贊譽,在青桐書院雖不是頂尖的學生,卻也頗有才名。
更讓林彥弘羨慕的是,這個人全然未受林府中的種種不堪影響——林佟氏在林豐和他們身上玩的陰謀,全部避開了自己的親兒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人纖塵不染,白璧無瑕。
林隽與林彥弘生得有幾分相似,只是沒有林彥弘那般俊美,不過他長身而立,又在青桐書院求學多年,自有一番清冷矜持的書生風采。
只是此刻看上去臉色不太好,似乎正為什麽生着氣。
林彥弘只當不知,任由對方打量自己——反正害林隽蒙羞的人不是他,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林隽還不至于像他母親一樣喜好遷怒與人。
果然,林隽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語氣稍顯冷淡但很有禮貌地回道:“嗯,聽母親講,你去了巫山?看上去确實好很多。”
“彥弘謝叔叔關心。”林彥弘又對林隽行了一禮。
這份親而不膩的彬彬有禮讓林隽感覺十分舒心,再加上林佟氏已經告訴他,他這個大侄子去巫山也是為林隽祈福,所以招呼他一起進賀安堂。
林彥弘走在他後面一步,看着林隽挺得直直的脊背,曾經對他生出的那份豔羨,忽而就消失不見了。
——也許“上輩子”林佟氏對林隽的保護,反而是害了他……以至于後來要面對臻夫人和林彥興,林隽比他這個病秧子還顯得無能為力。
等兩人進了賀安堂,林彥弘看到了站在一旁垂首而立的林彥興,不禁愣怔了一下。
原本以為自己心中會有多少仇恨,多少憤懑,多少不甘……
但事實上,林彥弘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激動。
那個在林彥弘記憶中風華正茂、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青年,眼下不過是個闖了禍而被祖父祖母責罰的可憐蟲。
林隽看也不看林彥興,直接走上前去,給林穹德和林佟氏行禮:“孩兒給父親、母親問安。”
等叔叔行完禮,林彥弘才接着上前,給祖父祖母請安。
剛剛他們進來時還帶着怒容的林佟氏見到了林隽,心情舒暢了些,臉上也有了笑意。
待她再看到林彥弘,雖然說不上特別高興,但也記着他的“功勞”,待他還算和顏悅色。
林穹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