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李閣老目光沉沉注視着太子, 坦然道:“老臣從未認為燕王有不堪之處, 只是不認同他對一些政策法規的提議。”
謝奪端正地坐好,仰頭問他:“具體是哪項提議最讓閣老煩神?”
李閣老微眯起眼:“您贊同燕王殿下的政見麽?”
謝奪坦然看着他:“是。”
李閣老點點頭,和藹道:“老夫很敬佩燕王殿下的愛民之心,他的那些提議聽起來,确實是利國利民的仁政,但您有沒有想過, 這些政策是在從哪些人身上割肉分給百姓?歷朝歷代企圖觸動地主豪強利益的政策,都會掀起軒然大波, 更何況燕王想一口氣把官僚權貴甚至富商大賈,都得罪個精光,如果理想真能如此簡單的實現,史書裏那些前車之鑒, 也不會那般慘痛了。”
謝奪反駁:“六哥并沒想過一蹴而就,這只是他想努力的方向,實施起來, 自然要先一步步調整法規, 完善監督, 逐步推行變法。”
李閣老疑惑地注視謝奪,半晌,平靜地開口:“老臣看過您為陛下批示的奏折, 從您以往的應對策略看來,似乎并無偏向燕王的政見。”
“這就是您老投奔我的原因?”謝奪垂眸道:“那您恐怕要失望了,我替父皇批折子, 自然得照着父皇的意思批示。”
李閣老神色鄭重道:“您父皇是一位偉大的帝王,大楚如今的國力就是最好的證明,天下百姓也無不稱頌陛下的功德。”
謝奪挑眼,沖他哼笑一聲:“還有您這位不世出的宰輔,也功不可沒。”
李閣老颔首:“殿下過譽了。”
“我可沒有跟你客套。”謝奪站起身,踱步走到李閣老身旁,側頭注視他:“你讓父皇這樣多疑的人都對你堅信不疑,往前推幾百年,都沒有哪位宰輔能攬下如此之重的權柄。”
“這就是殿下向來警惕疏遠老臣的原因麽?”
“不是。”謝奪轉身站定,低頭挑眼盯着他:“父皇早對我說過,執掌公器者,理當大仁不仁,你的所作所為确實有相天下者的氣度,為民之心可昭日月,可你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把先祖那一套治國之策推向巅峰。可是,李閣老,先賢也說過:窮則思變。大楚的國力幾乎已經達到了這種規則下的巅峰,如果不設法跳出牢籠建立新的規則,你想穩住的那些權貴豪強官僚富商,就會聚攏愈來愈多的土地與財富,通過各種人脈踏入他們當中的勢力會愈來愈多,被壓榨的百姓承受力卻不會變,如果不涉法讓這場游戲規則變得更公平,那麽您說的史書裏那些前車之鑒,照樣會成為大楚的未來。”
一時無言,李閣老反複推敲太子所言,不禁驚異道:“殿下的目光比老臣想象得更加長遠。”
“未必多麽長遠,”謝奪眯起眼盯着他:“那一天,很可能比你想象中來得更早,在沒有任何限制的權利下,一旦掌權者是個蠢貨,父皇與先祖積累的一切基業都會瞬間坍塌。所以,任何權利都得有所限制,因為我沒法保證我兒子我孫子都不是蠢貨,您也不能保證下一任內閣首輔次輔都有您這樣的才能與氣度。更公平公正的規則,不止能保護百姓,也同樣能保護你我。”
李閣老啞口無言。
謝奪上前一步,挑眉低聲告訴他:“我支持六哥的政見,是因為我跟他期望的方向大致相同,只不過目标不如他那般大公無私。這世間很奇妙,如果你的目标剛好能造福大多數人,只要方法用對了,就一定能成功。李閣老,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些話,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如今只有你和我在同一條船上,你得清楚我在想什麽,不要懷疑我這麽做,是為了對誰搖尾乞憐。”
李閣老拱手鄭重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老臣仍然希望殿下不要将政務交給燕王批示,即使目标相同,燕王與您的處事方略,也相差甚遠。”
二人沉默對視,最終,謝奪選擇妥協:“我去陪六哥一起批奏折。”
這次皇帝養病的時間超過了往年任何一次,朝中漸漸起了些閑言碎語。
韓皎倒是沒有參與探讨。
他很忙,身兼兩差并不是多領一份俸祿那麽簡單,禮部的事情也很繁雜。
他在儀制清吏司這個部門,除了參與各種慶典儀式安排工作,還要負責各種科考事宜,包括各地辦學、傳播學術思想之類的事情。
在這件事上他稍稍有一點私心,他希望大楚民間的學術風氣始終保持開放的氛圍,形成百家争鳴的思想碰撞,另外還要注重一下數理化方面的人才培育。
所以,他半個月前寫了篇奏疏,想勸上頭的官員,通過編寫新版官方教材的提議。
但是前幾日他的奏疏被退回來了,沒有任何批示。
這讓韓皎有點茫然,正常程序下,這類奏疏應該會由禮部尚書批語後,遞交內閣票拟交由皇帝批示,而韓皎的奏疏上,沒有任何一級部門的批示,那這是不是代表領導漏看了,直接給他發回來了?
再三琢磨之後,韓皎稍微改了幾段內容,謄抄一份再次遞交上去了,然後,就在此刻,他被翰林院的同僚叫出院外,見到了剛從內閣出來的禮部尚書。
這位部堂大人,用一種仁至義盡的神色,把韓皎的那篇奏疏默默塞回韓皎懷裏,并告訴韓皎:如果再有下一次,他就把這篇奏疏遞交給內閣處理。
這下子韓皎确定是自己的奏疏有什麽不妥的地方,以至于部堂大人為了假裝沒看過,才沒有任何批語,直接退了回來。
可是問題出在哪兒呢?
反正都已經被部堂大人看過了,韓皎幹脆硬着頭皮,請教這篇奏疏有何不妥。
這個問題都快把部堂氣笑了,他把韓皎叫到宮巷角落,開始了一通“學術辯論”。
大致意思就是韓皎建議編入教材的某些學說,是上不了臺面的歪門邪道,算數工匠之類的技藝,更不可能跟聖賢學說編入同一本書中。
總之,他認為韓皎這樣的想法是辱沒聖賢,若是遞到內閣,肯定會被問罪。
這帽子砸得韓皎一聲不吭低頭聽訓,想說幾句軟話表示自己思慮不周,卻又說不出口,因為部堂大人一直在委婉地嘲諷“正統學術”之外的所有行當,聽得韓皎想打人,保持沉默已經很艱難了。
就在他即将被部堂大人的口水淹沒時,身旁忽然伸來一只修長地手,從韓皎懷裏把那篇奏疏抽走了。
韓皎微微一驚,剛想伸手搶回來撕掉,卻發現來人竟然是謝奪。
一旁的部堂大人連忙給太子行禮,卻沒聽到回應,偷眼一看,發現太子正低頭閱覽韓皎的那篇奏疏。
部堂大人神色緊張地側眸瞪韓皎一眼,仿佛再告訴韓皎:這下你完蛋了,看太子要怎麽罵你。
謝奪很快看完了,擡眼看向禮部尚書:“這篇奏疏,大人過目了?”
禮部尚書颔首稱是。
謝奪側眸看向韓皎:“你怎麽能把這種奏疏交給部堂大人看?”
韓皎一愣,剛想認錯,又聽謝奪道:“你想吓壞部堂大人麽?”
禮部尚書還沒聽出太子話中的諷刺,微笑着感謝太子體恤。
謝奪沖他抿嘴一笑,側眸繼續對韓皎道:“部堂大人沒有涉獵過的學術,自然都以為是吃人的學術,以後你寫的奏疏直接交給我。”
禮部尚書這才聽出他話中嘲諷,頓時臉色一黑,低下頭去。
韓皎卻忍不住勾起嘴角,偷偷跟大boss對了個眼神。
等禮部尚書離開,韓皎趕忙從謝奪手裏拿回奏疏。
“怎麽了?”謝奪說:“這提議很好,從前都沒人敢提。”
韓皎搖頭:“是我思慮不周,會引發非議的。”
“沒腦子的人才墨守成規固步自封。”謝奪認真看着他:“這提議很好,可以讓內閣逐步推行。”
韓皎忍着得意看向大boss:“殿下最近心情好,都會哄人了。”
“真的很好。”謝奪嚴肅道:“韓小白,你比我想的更厲害,很多事,我只能判斷一個大致的趨勢,你卻能先我一步,細致的規劃好實現的步驟。”
他從前滿腦子只有關于蹴鞠游戲逃課之類的瑣碎事物,如今被迫關注政務,才意外察覺韓皎的實幹才能,幾乎不輸李閣老。
謝奪并沒有因此為韓皎驕傲,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失落。
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少年,會願意無名無份地屈身于他麽?
謝奪想得到韓皎——完完全全的占有。
這個念頭,是從喝下那碗湯時出現的。
腦中一瞬間閃過經歷過的美好事物,包括斬下鞑靼副将人頭的時刻,也包括一些游戲獲勝的時刻。
而在他腦中停留時間最久的,是那日在端王府,撥開韓皎衣袖那瞬間,看見的明媚笑容。
死亡的威脅,讓謝奪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加劇,也讓他徹底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忍不住接近韓皎的原因。
從活着走出儲秀宮的那一刻開始,謝奪無法克制地想要立即占有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小棉花:大boss最近人越來越好了,果然變成太子就有責任心了。
圍觀群衆:但願小棉花一直這麽認為,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