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戰功?”燕王滿面凄然地苦笑一聲, 轉身踉跄着坐回石桌旁, 端起酒碗喃喃道:“等着我的,從來只有恥辱。”
謝奪繞道六哥身旁坐下來,卻沒有再開口。
他本就不會安慰人,硬着頭皮溜入燕王府,只是因為心中沒來由的不安。
可此刻看見六哥,并沒有減輕他的壓力, 心中那股憋悶反而更讓人透不過氣。
燕王撐着桌子揚起臉,醉醺醺地鄭重道:“我現在沒心情接待任何人, 不想挨罵就趕緊地走,別讓我說第二遍。”
謝奪低着頭,自言自語般小聲開口:“讓你罵兩個時辰夠麽?罵完就算揭過了。”
燕王挑眉驚訝道:“揭過?怎麽揭過,四千多名白白犧牲的将士屍骨都還沒掩埋, 這事兒就能揭過了?”
謝奪一驚,蹙眉道:“哥,保家衛國是軍人的天職, 羅州叛民侵擾川貴地區百姓, 已有數百年之久, 這場戰争是他們挑起的,我們既然應戰,就得做好犧牲的準備。”
“可他們的犧牲, 換來了什麽?”燕王目光陡然一冷,氣息變得粗重,鼻子裏仿佛要噴出火來, 直勾勾盯着謝奪,冷冷道:“打下那兩座要塞,又拱手相讓……如果一開始照着陳将軍的計劃,我們打完第一仗就按兵不動,這麽耗着,不到半個月,就能等來京師求援的急報,那四千名将士,就能好端端跟着我回京。”
謝奪一驚,低聲問:“你怪我麽?”
燕王搖搖頭:“怎麽可能?我醉了,不想聽瘋話就請擺駕回宮吧,戰神殿下。”
謝奪眼裏的無措此刻已經轉化成壓抑的憤怒,注視着熏醉的六哥,良久,沉聲道:“你不去找害得西北邊防空虛的人算賬,倒來怪我?希望你酒醒後仔細想清楚,羅州作戰方略沒有問題,導致你們撤軍的罪魁禍首,是徐閣老。”
燕王閉上眼:“放心,四千将士的命,我會自己擔着。”
謝奪急道:“你可以現在就随我去見父皇,把一切都說明白,再請內閣明發邸報,讓全天下百姓都知道羅州之戰策略,皆由我謀劃,功過是非任由天下人評判。”
燕王冷冷道:“明白,九弟的作戰策略精妙絕倫,錯在我、在徐閣老,我已經說了我會自己擔責,不想再攪得人盡皆知,能放我一馬麽?”
謝奪默然盯着他。
察覺氣氛劍拔弩張,一旁太監趕忙上前哄翎王道:“我的小殿下,主子現在心裏憋悶,又喝醉了,您寬宏大量,千萬別把主子的醉話當真,以免受了委屈,今兒還是先請回罷!”
謝奪看着六哥:“好,就當我今日沒來過,剛才的醉話我會全部忘掉。六哥,敵人還好端端活在羅州,這時候追究是非得失,沒有任何意義,爬起來,打敗他們,那四千烈士的犧牲,才不會白費。”
燕王沒回應,閉着眼睛搖搖晃晃趴在了石桌上。
謝奪離開了燕王府。
第二日清晨,酒已經醒了,燕王卻沒有忘記自己昨日對弟弟說的話。
他閉目仰躺在床上許久,蒼白的臉容陡然痛苦地皺起,右手一拳砸在床板上,心口酸痛難忍。
太監聽見悶悶的砸拳聲,慌忙上前拉起床幔:“殿下?殿下是哪裏不舒坦了?”
燕王哪裏都不舒坦,從回京第一日起,他就被屈辱與歉疚淹沒,昨日又借着酒勁遷怒弟弟,此刻更添悔恨與自責,每一次呼吸,都讓他後悔活在這世上。
燕王擡手捂住雙眼,低啞地喃喃:“為什麽戰死的不是我?”
“殿下!”太監跪倒在床邊,哭喊道:“求殿下別再自責,咱這一戰沒給皇上丢人啊!又不是打輸了仗,咱這不是回來護駕嗎?沒人說您的不是!”
燕王低聲道:“出去。”
太監抹着眼淚站起身,躬身退後幾步,想了想,又撞着膽子說了句:“殿下,昨個傍晚,韓先生求見。”
“我誰也不見!”燕王一聲呵斥。
“老奴明白,可韓先生在門外等了足有一個時辰,還不願離去。”
燕王聞言緩緩吞咽一口,低聲喃喃:“……我沒臉見他。”
太監繼續道:“韓先生不願離去,老奴去勸了幾句,他才答應改日拜訪,卻仍舊千叮咛萬囑咐,硬要讓老奴把一個物件轉交給您。”
沉默須臾 ,燕王低聲問:“是什麽?”
太監回道:“老奴不知,都裝在一個大木盒裏,但不太沉。”
燕王深吸一口氣:“搬進來。”
“是!”太監見燕王起了絲興致,頓時欣喜若狂,飛奔出門招呼人把韓先生送的木箱擡進來。
幾個太監當着燕王的面,小心翼翼拆木箱。
剛打開木蓋,拆箱子的小太監們都吓得縮了手,面面相觑。
“怎麽了?”老太監低聲催促道:“快拆啊!”
小太監們目光惶恐地望向老太監。
老太監納悶地上前一步,低頭看向木盒內,也是一愣,面上卻無恐懼,倒似是回憶起什麽事來。
“究竟是什麽東西?”燕王見幾個太監這副古怪的模樣,好奇心起,當即下床,親自走上前,察看木盒內的物件。
看清後,燕王也是一愣,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老太監。
老太監期期艾艾地開口:“這……怎……怎麽會……”
燕王蹙眉道:“我多年前就讓你燒了這些玩意,怎麽會落入韓先生手中?”
老太監忙喊冤道:“殿下明察,老奴早把這些都燒了!府裏年長的家仆也都看見了,老奴這就請他們來作證!”
“慢着。”燕王此刻已經察覺,木盒裏的東西,與自己府裏從前那一臺,并不完全一樣。
他彎身小心翼翼從木盒裏取出那只栩栩如生的機械手,神色驚異地仔細檢查每一處部位。
機械手的木料和關節,顯然都是全新的,确實不是他七年前燒毀的那一臺。
燕王滿臉驚訝又茫然。
小白先生怎麽會送他一臺彈琴用的機械手?
竟然跟七弟小時候給他做的那臺一模一樣。
自從跟謝修決裂後,燕王府裏所有的“端王制造”,都被燕王下令燒毀了,這臺機械手不可能是韓皎仿造的,只可能是謝修重新打造出來的。
“這究竟……”燕王一頭霧水地看着這臺怪吓人的自動彈琴機械,完全想不通韓皎送它來府上是何用意。
當初老七費了老大功夫制造這臺彈琴機械,是因為得知燕王喜歡聽着樂曲入睡,可晚上又不方便讓舞樂坊的樂姬進屋奏樂,謝修就這麽沒日沒夜的為他搗鼓出這麽雙假手來。
“殿下,盒子裏還有張字條!”眼尖的小太監提醒道。
燕王回過神,點頭讓他們把字條遞過來。
字條上只寫了一句話:“未時末刻,城郊老地方,不見不散。”
燕王一皺眉,把紙條揉成一團,讓人把木盒搬出去了。
他并不想赴約,不想見任何人。
帶着滿肚子疑惑琢磨道後晌,才發現自己終究逃不出韓先生的魔爪。
雖然知道韓皎這番故弄玄虛就是想逼他現身詳談,可這雙與兒時一模一樣的機械手,實在叫他好奇至極,忍不住還是乖乖赴約了。
來到從前秘密會面的那家食肆,店小二立即帶着燕王走到二樓雅間外,做了個請的姿勢。
燕王正了正前襟,神色不悅地推門走進去。
韓皎這小子,總是有無數種辦法,讓他出乎意料。
打開門的一瞬間,燕王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仔細一看——八仙桌旁坐着的人真的不是韓皎,而是老七。
謝修腰杆筆直地坐在小圓凳上,門打開的一瞬間,就與燕王視線相撞。
于是,門外兩個侍從就這麽眼睜睜看着燕王推開門,僵立良久,又輕輕把門關上了……
像是害怕驚動屋裏的人。
侍衛們一臉茫然,但什麽都不敢問。
燕王并沒有轉身離開。
就這麽一臉錯愕地立在門外,站了片刻,又帶着難以置信地表情,小心翼翼地再次推開門……
謝修居然站起來了!
還是那樣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燕王又趕緊把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又嘗試着推開一條縫,往裏偷看。
巧的是謝修此刻就站在門的另一頭,近在咫尺,與燕王對視上了。
“……”燕王猝不及防,退後兩步。
“殿下?”兩個侍從立即握住刀柄,他們護衛燕王這麽多年,還從沒見燕王顯露出這樣心驚膽戰又小心翼翼的神色,都以為屋裏有什麽非常危險的人物。
燕王擡手制止他們動武,低聲道:“你們在這裏守着。”
說完便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推門走了進去。
謝修躲開門板,一臉期待地看着燕王走進門,臉上沒有半分恐懼。
那神色,竟然讓燕王想起他年幼時的模樣。
燕王滿面錯愕地與老七無聲對視,良久,低聲詢問:“你怎麽不……”燕王抱着腦袋,學老七發狂時的動作,啊啊了兩聲。
他說話的嗓音很小,可苦了隔壁的韓皎和皇子們。
幾人的耳朵都已經死死貼着牆壁,卻完全聽不到老六和老七在說些什麽。
至少能肯定:謝修沒有發病。
很好的開端。
作者有話要說: 小棉花:不會啊啊啊了,你七弟已經被我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