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與李閣老的相遇來得太突然。
韓皎原本的計劃, 是先協助燕王除掉疑似內奸的大皇子, 而後把朝廷之中身居高位的端王黨逐一剪除。
然而,殺良冒功案作為韓皎不得已而為之的切入點,不僅洗脫了燕王的冤屈,也順着趙亮這條線,牽動了整個兵部的利益集團。
燕王因此掌握了周肇昆的把柄,韓皎的作為, 很可能已經驚動了周肇昆的岳父——李閣老。
作為原著中老謀深算的內閣次輔,眼前這位李閣老, 跟韓皎想象中相去甚遠。
本以為會是那種性情和柔的笑面虎,沒想到這老頭居然有着仙風道骨的氣度,言談舉止很有氣魄,跟想象中的佞臣做派, 完全不同。
仔細一琢磨,倒也不奇怪,如果連韓皎都能看出老家夥奸邪狡詐的性格, 皇帝又怎麽可能對他如此信任?
韓皎不敢婉拒邀約, 只能跟着李閣老來到莊園內一處僻靜的花廳。
心中很緊張, 方才行禮時,故意沒有自報家門,就是不想讓李閣老知道他就是那個三日查賬破案、整慘兵部的韓皎。
這麽藏着掖着顯然是掩耳盜鈴, 李閣老這個級別的人物,真想找他麻煩,用不着親自動手。
思及此, 韓皎決定表現坦蕩一些,一見到花廳廊庑下澆花的端王,立即行禮朗聲道:“臣翰林院庶吉士韓皎,參見端王殿下。”
自報姓名的那一刻,韓皎餘光緊盯李閣老。
老頭絲毫沒有情緒變化,看都沒看他一眼,從容不迫地上前,從端王手裏接過水壺,囑咐殿下回屋坐着。
他對端王的态度并無獻媚,倒像是尋常的長輩對孩子,還帶着點不滿的嚴厲關切。
端王沒有回應請安,一如初次見面那樣,全然無視了韓皎,面無表情地轉身走入花廳。
倒是李閣老回頭招呼韓皎:“殿下不喜繁文缛節,往後私下會面,韓大人可以免去禮節,進來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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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皎只好颔首跟進門。
李閣老在端王身旁的圈椅坐下了,倒是絲毫不拘禮節,真像是端王的長輩,他擡頭見韓皎還站着,便微微一笑,輕聲道:“韓大人孤傲狂生的名頭,老夫早有所聞,在此地也不必拘着,快請坐。”
“讓大人見笑了。”這老頭果然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細,還如此坦蕩的說出來,韓皎心中驚訝,面上保持自若淡定地坐下來。
李閣老既沒有裝作不認識他,也沒有一絲敵對情緒,就仿佛周肇昆惹上的麻煩與他毫無瓜葛,實在叫韓皎摸不透他心思。
“果然與傳聞一般。”李閣老目光定定審視韓皎:“是個才思敏捷卻不合群的少年人物。”他擡手神色責備地指了指韓皎,批評道:“這性子可是廟堂大忌。”
韓皎颔首認錯:“卑職愚鈍,自幼耿直口拙,易得罪人,友人甚少。”
李閣老搖搖頭:“你這般聰明絕頂的孩子,若是果真知錯,早便改了這毛病,可見你非但不願意改,反而以此為榮。長此以往,料你不滿而立之年,便會淪為江上之客。”
韓皎擡眼相望,不知此言是不是勸他退隐,便試探着開口:“在下或許的确不适合為官,即便如閣老所料,韓某也并無遺憾,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朝廷若是缺你這樣的實幹人才,太可惜,你寫的那篇洪範策論,老夫反複看過十多遍,其中有不少隐晦政見與老夫所想不謀而合,也有許多超出老夫設想的論點。”李閣老一雙湛然的鷹目注視着韓皎,嚴肅道:“譬如策論中對本朝大楚寶鈔貶值難題的探讨,你的見解仿佛居于泰山之巅,盡覽全局,着實令老夫驚嘆。”
韓皎也是一驚,那篇策論中,最容易被這個時代的人忽視的,就是關于通貨膨脹的問題。
韓皎着重寫了相關論據,此前都被人略過不提,李閣老是第一個看出這個論點重要性的人。
一種惺惺相惜的知己感油然而生,接下來的交談,便沒了劍拔弩張的警惕氣息。
韓皎把關于準備金和經濟的持續穩定等必要條件,與貨幣保值的關聯詳細解釋一番。
李閣老不厭其煩地認真聆聽,略有不懂之處,便叫停講解,不恥下問,好半會兒,終于初步理解韓皎的大體設想。
緊接着,李閣老提出了自己對大楚目前形勢的切實了解,以糾正韓皎見解中不切實際的部分。
二人一虛一實,觀點相輔相成,很快拼湊出一篇切實可行的政策論點。
韓皎禁不住有些激動,又有些恐懼。
激動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代遇見有如此戰略高度的執政者,恐懼的是,這個命中注定的敵人,比他想象中可怕太多。
李閣老并不像原著中只會陷害忠良結黨營私的奸臣,他如果不是真心想要為國為民做實事,對于韓皎提及的知識點,就無法一點就通,他顯然努力思所過這些問題。
也許一切都只是李閣老的僞裝,那麽這人可就真的深不可測了。
韓皎還沒摸透這老頭為何如此真誠相待,拉攏他嗎?
難道這就是端王黨離間他與燕王的原因?
李閣老因為看中他的才華,想要收為己用?
韓皎實在不敢在這個老狐貍面前自視甚高,可目前的狀況看來,李閣老的态度确實有這種傾向。
正在此時,一直沉默搗鼓竹簍裏花草的端王,忽然側頭對李閣老開口:“先生,你把這兩種花捆在一起了。”
李閣老回過神,轉頭去看皇子手裏的花,細細思索片刻,便笑着拍了拍自己腦袋:“方才一時忘了,真是老糊塗了,殿下別着急,老夫一會兒再去給您找兩束來。”
“不用。”端王把花捧到李閣老眼前道:“有花骨朵包着,沒混在一起。”
李閣老點點頭:“那就好。”
回過頭,見韓皎一臉茫然,李閣老解釋道:“七皇子怕生,很少搭理陌生人,平日酷愛研究草木藥理,專注草木時,也經常不搭理我,望韓大人不要見怪。”
韓皎:“……”
阿斯伯格綜合症患者的問題,可不只是不搭理人,李閣老聰明是夠聰明,可怎麽就吊死在端王這顆歪脖子樹上?
皇帝的嫡子,只有老六老七和老九三位皇子,燕王是正兒八經的嫡長子,也是三人之中最适合當皇帝的人。
端王有這種先天疾病,明擺着只能當李閣老的傀儡。
至于鹹魚翎王,韓皎懷疑這家夥可能是兄弟中最聰明的一個,卻無心政務,若不是因為某種原因兄弟反目,韓皎估計鹹魚boss死都不會幹皇帝這種苦力活。
目前看來,若是能讓端王擺脫李閣老的控制,就算釜底抽薪,任憑李閣老再怎麽手段高超,總不可能自己坐上皇位。
此前因為無法交流,韓皎已經放棄了扭轉端王命運的心思,可方才跟李閣老一番交談,韓皎發現打敗李閣老的難度,恐怕比跟端王交流更困難。
所以還得嘗試接觸端王這倒黴孩子。
見韓皎目光時不時打量端王,李閣老站起身,對韓皎招招手,讓他做到自己的位置,與端王相鄰。
韓皎剛欲推辭,李閣老便先開口了。
他垂眸對端王道:“殿下,這位是咱們大楚的棟梁之材韓皎韓先生。”說完,又對韓皎解釋道:“殿下只肯稱老夫先生,委屈韓大人了。”
“不敢。”韓皎颔首回應:“請殿下直呼臣名。”
端王頭都沒擡。
李閣老對韓皎點點頭,再次示意他坐過來。
既然這老頭有心讓他跟端王搞好關系,韓皎便也不推辭,行了一禮,便上前坐至端王身旁,神色鄭重地清了清嗓子,卻不知該如何搭話。
雖然名貴花草他認識不少,可他并不清楚這些花草在中藥中有什麽作用。
李閣老看了眼茶幾,側頭吩咐侍從:“茶水涼了,給客人換新送來莊上的茶葉。”
韓皎忙婉拒道:“大人不必麻煩,溫茶剛好入口,且韓某家境貧寒,自幼便喝慣了白水,品不出茶葉優劣,好茶反是糟蹋了。”
李閣老剛欲開口,正在擺弄花草的端王忽然低聲重複韓皎的話——
“喝慣了白水。”
“喝慣了白水喝慣了白水喝慣了白水……”謝修耷拉着腦袋,開始越來越大聲地重複韓皎這句話。
韓皎一驚,不知自己這句話踩中了這倒黴孩子什麽雷點,吓得趕忙站起身,驚愕地盯着謝修一舉一動。
這類患者在焦慮緊張時,容易發生這種重複語言或動作的行為,若不能及時安撫,接下來很可能失控。
“殿下!”李閣老趕忙上前一步,彎身握住謝修雙手,低聲安撫:“別緊張!殿下,怎麽了?怎麽了告訴老夫。”
“喝慣了白水……喝慣了白水……”謝修緩緩安靜下來,擡頭朝韓皎看了一眼,眼圈有點泛紅。
可緊接着,他神色恢複空茫,又低下頭,繼續擺弄花草,似乎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韓皎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微微舒了口氣。
這類患者失控的時候,可能會傷人或者自傷,傷人倒是無所謂,自傷可就攤上大事了,導致皇子自殘的罪人肯定罪責難逃。
韓皎愈發沒有信心,怕是根本沒有捷徑可走,老老實實跟李閣老鬥法,比接近端王安全得多。
“沒事了。”李閣老又對韓皎點點頭,讓他坐下來,繼續跟端王交談。
雖然知道這樣的交流,可能永遠換不回謝修任何回應,但李閣老誠心想要試一試。
試着讓韓皎發現端王的可愛之處,讓他相信端王值得輔佐。
“你很像年輕時的老夫。”
韓皎再次坐下的時候,聽見李閣老忽然說了這句話。
“嘗試着真心感受殿下的喜怒。”李閣老開口道:“殿下任何舉動,都對你毫無惡意,但你的善意敵意,他都一清二楚。”
說完,李閣老稱是出門接見其他賓客,只留韓皎單獨與端王交流。
花廳裏,謝修與韓皎相鄰而坐,侍從都站得遠遠的。
韓皎吞咽了一口,雙拳抵在膝蓋上緊繃得發顫。
剛剛一句“喝慣了白水”,就莫名讓謝修險些失控,韓皎不知道什麽話能說。
“你聞起來像剛出爐的燒餅。”謝修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
韓皎愣了好一會,餘光看了看周圍,才緩緩側頭看向正在擺弄花草的謝修,輕聲詢問:“殿下在跟臣說話?”
“還有熟過頭的韭菜。”謝修又說了一句話。
韓皎大腦飛轉,以求跟上這位患者的腦回路。
終于,他想明白了。
早上準備的那包韭菜煎餅,韓皎一直揣在懷裏帶入翰林院,工作到中午才拿出來啃完,身上可能還殘留着韭菜煎餅的氣味。
這倒黴孩子鼻子簡直比小狗還靈。
“殿下說得對,臣今日确實吃過煎餅和韭菜。”
謝修依舊沒側頭看他,只面無表情說了句:“很少有你這個年紀的男人需要補陽。”
“……”韓皎險些沒被嗆住。
沉默半晌。
雖然好不容易跟端王搭上話,不應該駁斥端王的觀點,可出于男人的尊嚴,韓皎還是忍不住解釋:“臣吃韭菜并非為了……那方面,只不過恰好早上吃了韭菜餡的煎餅。”
謝修忽然側頭,面無表情注視着韓皎,提出質疑:“韭菜并不好吃。”
韓皎:“……不同人的口味其實略有差異。”
謝修沒有反駁,只用看不出情緒的目光注視着韓皎,像一臺精密計算的機器,反複掃描韓皎的面容。
片刻後,謝修垂下眼眸,繼續擺弄花草,淡淡開口:“你确實需要多吃韭菜。”
韓皎:“……”
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給我說清楚!
看的時候還挺心疼你,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皇子!
跟你親弟弟欠揍程度根本不分伯仲!
作者有話要說: 嗅覺不好就不要瞎聞,你九弟覺得他是棉花糖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