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櫻花前線只是一張賞櫻的時間線地圖,不過,青彥認為也可以将它看做是根據櫻花開落制作的歷法。日的位置、月的運行、星的軌跡、洪水的來退……這些都可以用來制作歷法,櫻花前線當然也可以。
如果将這樣的歷法叫做櫻花歷,那麽櫻花滿開之日,該稱為櫻望吧。
昨天的爛漫春陽杳然無蹤,猿山村的櫻望日淫雨霏霏,青彥坐在潮濕的地板上,将下巴擱置在走廊的欄杆。雨滴叩擊着滿樹如雲的春櫻,好像一柄鐵錘正敲打少年人的背脊。
菅澤在房間收拾行李。客房的拉門半開着,從青彥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副挺直的背脊。他收回視線,以赤`裸的腳趾将不遠處的報紙夾到身邊。昨天的新聞上寫着警視廳已經在車站監控錄像中發現了菅澤的行蹤,目前搜查到了北路新幹線的長野段。在知道迷宮出口位置的青彥聽來好像馬上就能捉到的進度,可實際上猿山村風平浪靜,除了櫻花滿開之外,什麽也沒有發生。
除了菅澤的消息之外,事務次長畏罪自殺的事件也正在調查中,與此同時,警視廳還爆發了內部資料庫洩露的醜聞,據說是由菅澤事件的搜查本部操作不規範導致的。春冰融化的時候,或者正适合把很多被掩蓋的事故挖掘出來吧。青彥想起昨天報導涉及的數個人名上。他記得,這些人大都是自民黨的黨籍。
巧合嗎?
民衆的信任是很微妙的。做得到競選承諾當然會贏得民心,但既然大部分人已經默認了總理大臣是傀儡的設定,着重點反而被分散到了別的地方,譬如黨魁接受采訪時的口誤,身為黨內重臣的警視廳長官的無能,以及調查與調查暴露的醜聞。雖然事情是由公民黨的菅澤開始,現在火線燒向的方向,卻是截然相反的。
青彥将腳趾點在報紙的小标題上,陷入了漫無目的的沉思。新聞記者将自殺的事務次長生平歸納成了一個五厘米見方的小格子,這個人一輩子的豐功偉績都變成鉛字困在裏面了,從東大的優秀畢業生,到自民黨的選舉幹事,再到經産省的骨幹——
咦?
青彥皺起眉,回想着菅澤的生平:一年多以前、古田領導自民黨參選時,菅澤國義正是自民黨選舉委員會的一員。将兩者聯系起來——不,是将最近所有的事件聯系起來之後,整件事的意義似乎就不太一樣了。菅澤說的那個關于勇者與惡龍的故事裏,如果把初`夜權理解為自民黨選舉委員會的某種違規操作的話……
“噠。”
是屋檐的積水落在地面。
空氣潮濕得好像信手一握就能擠出水,白色襯衫緊緊貼在青彥的背脊,根本分辨不出是由于霧氣還是冷汗。他将額頭貼上幽涼的欄杆,思維暫時放空,望向屋檐滴水的落點。那是木階梯下曾經放置阿绫食盆的位置,如今剛剛結出新的蜘蛛網。
菅澤殺人事件就好像蜘蛛網上的一個節點,從這裏往上牽涉出選舉委員會,再到警視廳的醜聞。搜查本部的操作不規範,充其量也只是程序正義一點瑕疵,僅僅依靠這一點甚至不足以被稱為醜聞;但信息洩露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敏感級別。如果認為自民黨的當選真的存在貓膩的話,正是菅澤殺人的行為,使世人視線集中在了貓砂容易暴露之處。
——不對。
仔細想來,這些事件內在的因果聯系不該是從菅澤殺人開始的。倘使菅澤殺人後直接被捕,事務次長就沒有了如驚弓之鳥一般自殺的理由,而警視廳也絕不至于慌亂到發生信息洩露的失誤,後續事件更不會醞釀得如此之快。将菅澤殺人事件比作誘因來看,一切的起源,反而是在于菅澤的逃亡——身為公明黨一員,了解事件真相、又有着截然相反的利益相關的菅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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菅澤。
他無聲地蠕動嘴唇,重複着這個姓氏。專題報道上的形象逐漸清晰,那被模糊處理的五官銳利而英俊,與時常出現在新聞報道裏的形象有着超越年齡的微妙相似。菅澤神情冷淡,望着青彥的樣子,好像從世界的過去看向他人的未來,又像是從他人的現在看向自己的過去。他的手掌撫在青彥發頂,溫暖而親昵。
菅澤說,他見過那樣的野鴨:自己覓食,累一點也沒關系,笨一點也沒關系,不需要利益交換也能生活下去的野鴨。
晚飯是茶泡飯和烤魚。
深山之中天黑得早,就算下午五點就開始用晚飯,也必須使用燈光照明。徑雲寺的餐廳位于廚房邊一塊陳舊的榻榻米區域,并不明亮的燈光之下,兩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晦澀。青彥咽下最後一湯匙的泡飯,自覺地收拾好餐具,将雙手并攏伸向菅澤。在重新被浴衣腰帶捆縛住的時候,青彥忽然開口喚道:“菅澤先生。”
菅澤沒有答話。他低着頭,沉默地将方結的第二個繩結鎖緊。
“或許是我觀察力不夠好……菅澤先生的年紀,對于菅澤國義的身份來說,未免也太年輕了。”青彥說着,視線落在菅澤的側臉。對方仍然保持着沉默,他那些修長的手指隔着腰帶虛搭在青彥手腕上,沒有移動,也沒有顫抖。
青彥以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如果,菅澤先生不是菅澤國義,而是菅澤博之的話,似乎更合理一些。”
菅澤答道:“很遺憾,菅澤博之已經死掉了。”他再度檢查了一遍綁緊腰帶的方結。這個動作對于已然經歷三天的檢驗也未曾脫落的繩結而言,似乎有些多餘。青彥望着菅澤的雙手,回應道說:“那麽,死掉的就不是菅澤博之。”
菅澤站直身體,退開半步,看向青彥:“小笠原君,在暗示警視廳撒謊嗎?”
“不是撒謊,或許搜查本部自己也不知道這一點。畢竟屍體已經被燒成那個樣子了。”青彥說着,想起報紙照片裏那徹底碳化、根本看不出人形的兩具焦屍。據說事發當時三人都在菅澤家,菅澤夫人和菅澤博之進入車庫裏啓動車輛時,被菅澤國義事先設置的爆炸裝置所謀害。車輛的油箱事先被做了手腳,燃燒的同時還引發了二次爆炸,整個車體被徹底燒毀。
“不要太小看警察,”菅澤說着,唇角噙了一抹似譏似嘲的笑意,“燒成殘骸的屍體也可以檢查身份啊。”
“是的。”青彥做了一次深呼吸,“但是,被嚴重焚毀的屍體,簡單來想的話,身份鑒別只能靠牙齒配型吧。更厲害的手段或許也有,但應該會耗時很久,在警視廳如今的多事之秋未必抽得出手。”
他指的是信息洩露的醜聞,尤其這一點還是從菅澤事件搜查本部爆出的。如今事件的搜查本部被解散重編,權利交接之際,未必有人會如此注重屍體的檢查,尤其是在事态如此明朗、嫌疑人已然在逃的情況下。
“菅澤先生曾經說過,‘政治家、漫畫家、還有在小孩子面前最威風的牙醫。我覺得我可以成為我想做的任何人。’”明明不過是三天之前的事情,卻恍若隔世,青彥抿了抿嘴唇,“最後,哥哥成為了政治家,弟弟的業餘愛好是漫畫,而本職工作則是牙醫。菅澤政務官的牙齒檔案,其實是在菅澤先生的診所吧。”
菅澤以探究的視線看了青彥半晌,忽而一笑:“小笠原君,比我想象的更敏銳啊。”
……只是比你想象的更在意而已。
青彥望着菅澤,後者卻徑自離開了餐廳,沒有給出承認或是否定的答案。青彥并不心急,沉默地跟随着菅澤走進了他的房間。
菅澤的行李已經收拾完畢,除了當初帶來的背包和長柄雨傘之外,房間裏什麽都沒有剩下。之前兩天青彥都是睡在菅澤的監視之下,此刻便相當自覺地移動到了自己就寝的位置,靠着牆盤腿坐好。雨聲淅瀝之中,時間都變得模糊,青彥不知不覺間将後腦枕到了牆壁上。
“小笠原君,”菅澤重新開口說話的時候,青彥已經快要睡着了。明亮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落入困倦的眼睑,令人有種流淚的沖動。青彥眨了眨眼,側頭望向菅澤,“如我此前所言,我也有個漫畫家的夢。想要畫成漫畫的故事除了之前說到的‘約克夏少女’和‘英雄與惡龍’之外,還有一個嶄新的大綱。不嫌棄的話,可以講給你聽聽。”
是關于野鴨的故事。
水草豐茂的池塘邊生活着一大群野鴨。鴨群每天都會下蛋,但不一定每只蛋都能孵出小鴨。有一位擅長養鴨的人因此跟鴨群提出了交易:用多餘的鴨蛋交換一種外地的豐美水草。野鴨首領與長老們商議之後接受了這個提案。
喜歡外地水草的野鴨并不多,能交換的鴨蛋數目也很少。養鴨的人不滿足于現狀,開始利用招貼畫宣傳外地水草的美味,同時在鴨群中進行免費試吃的活動。願意交換外地水草的野鴨稍微多了一些,但是仍然沒有達到養鴨人的目标。
養鴨人仔細研究後發現,野鴨池塘附近生長的水草已經滿足了鴨群的口糧需求,外地水草雖然美味卻價格昂貴,野鴨們并不把它作為生活必需品。養鴨的人希望鴨群不再食用本地水草,全部以他的外地水草作為主食。他為此接觸了鴨群的首領,希望它宣傳本地水草的害處,說服野鴨們更改食譜,并且要鏟掉本地的水草。作為交換,養鴨人将在下次鴨群首領競選時用實際行動支持它。
鴨群首領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它用養鴨人秘密提供的外地水草交換了大量的選票,再次坐穩了首領的位置,與此同時,履行承諾開始宣傳本地水草的危害,并且安排鴨子分組進行鏟除作業。外地水草的交易額暴漲,養鴨人嘗到了甜頭,于是對此後的首領也如法炮制,很快将掌權的鴨群首領與長老都馴化成了家鴨。
這一次的選舉,負責幫助鴨群首領清點選票的是它智囊團裏的一只年輕野鴨。它從蛛絲馬跡之中發現了首領和養鴨人的交易關系,認為這是不誠信的,想要将這件事公諸于衆。它知道自己會受到養鴨人和鴨群首領的阻撓,但意外的是,連負責糾察事務的公正長老也在反對自己。
年輕的野鴨并不死心,它退出了鴨群首領的智囊團,加入另外的工作團隊,繼續尋找證據。然而退出智囊團的行動指向性太明顯,鴨群首領與公正長老明白年輕野鴨的心思之後,商議良久,策劃了一場極其優秀的誣陷。
在這場誣陷中,年輕的野鴨失去了兩位親人,意志大為磨損;而随着案件偵破,年輕的野鴨作為“被選定的罪犯”,能夠被名正言順地關押起來。它被關押在地洞裏牢牢看管,因為曾經的年輕有為與如今的身陷囹圄所造成的矛盾感還成為了采訪的熱點。然而,作為可鄙的犯罪者,野鴨的一切言論都喪失了公信力,沒有一只鴨子選擇會相信這樣喪心病狂的野鴨。
年輕野鴨退出智囊團之後加入的新群體大部分相信它的無辜,然而沒有證據,也不能繞過公正長老接觸野鴨,所有努力都被認為是單純的黨争,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野鴨被執行死刑。如果野鴨能夠逃出來,能夠發聲,能夠留下證據,一切都會不一樣。然而沒有如果。
秘密随着鮮血被埋藏在水草裏,什麽也沒有剩下。
“……可惜最近Bad Ending不太受歡迎,不然真的打算畫出來啊。”
最後,菅澤難得地選擇了以玩笑結尾,青彥卻根本無法捧場地表露出笑意。
比喻簡單明了,除了角色的對應之外,進獻給鴨群首領的水草,明顯是在影射政治獻金——不,應該說,是未公示的政治獻金,也就是賄賂。這正是聯系菅澤與自殺身亡的事務次長的線索。
警察沒有仔細對屍體進行檢查,不是因為疏漏,而是因為設計。事件本身的劇本就是‘菅澤國義因愛生恨殺死亂倫的妻子與弟弟’然後被捕判刑,一切計劃都天衣無縫,所有的秘密都該被埋藏在水草下,唯一的意外就是‘菅澤國義’的出逃——并且,出逃的必須是“菅澤國義”。
死掉的人,不論是菅澤國義還是菅澤博之,都沒有任何威脅;但逃亡的菅澤國義則不一樣。菅澤國義的身份就是證據鏈的一環,更不用提也許他還有更多的信息。不穩定因素的逃亡必定是對方所不樂見的。就像肯尼迪刺殺事件裏,奧斯瓦爾德是最必須被逮捕的那一個。
所以,菅澤——菅澤博之,他頂替了哥哥菅澤國義的身份逃亡,為了在黑幕之中,撬出一線天。親眼目睹着親人死去,在一瞬間理順事情的真相,就這樣踏上了逃亡之路。那是怎樣的情景呢?青彥根本想象不到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做再多的準備也沒有用,該來的總會毫不留情地碾壓而來。
“現在想想,或許大結局之前就已經有過初回預告了。牙科記錄是哥哥事先讓我改掉的。他早就察覺了一些事情。”菅澤刻意使用了輕巧的語氣。青彥跟随菅澤的話語想象着那位兄長的形象,卻一無所獲。
對于菅澤國義這個人,青彥腦海裏的形象只有兩年前電視演講裏铿锵有力的青年政治家,以及故事裏愛上約克夏少女的人。他望着菅澤,在安慰與沉默之間猶豫良久,最後問道:“那次的浪漫故事,菅澤先生——菅澤國義……他開心嗎?”
“誰知道。”菅澤說,像是受不了太過明亮的日光燈一般以手按在額角,擋住了青彥的視線。他的肩膀微微顫動了片刻,随即靜止下來。
世界上并沒有評判幸福的标準,就好像沒有評價對錯的标準,就好像沒有評價值得的标準。也許長開不落是很好很好的,但總有人喜歡觀賞櫻花,就算是在櫻望之後、盛極而衰的時刻。
菅澤沒有說他之後的去向。不過,青彥可以猜到。逃、逃、逃。逃得越久,越是勝利。搜查已經進行到長野,新幹線之類的公共交通恐怕早就張貼了懸賞令,小笠原家的代步車是輕型車,而且蓄電池已經出了問題。看菅澤坦白的态度,或許就在這裏被捕也無所謂。天幕已然掀起一角,浪潮并不會因為任何一個人的被捕而忽然被壓下。
——但是。
“菅澤先生,您知道嗎?我小時候,也有過一些奇怪的樂趣,雖然不是漫畫家那麽偉大的志向……”青彥忽然開口,他的聲音幹澀好像一雙皲裂的腳走過幹燥的沙漠,“譬如,去不遠處的茂山神社探險。松原先生總是把汽車鑰匙挂在背簍之後。被我找到之後,松原先生還開玩笑說怕我繼承父親的衣缽,将神社的鳥居也撞倒。”
菅澤沉默地看着青彥。
“松原先生不在了。茂山神社的庭院裏,生長着像京都苔寺那樣大片大片的苔藓,松原先生大概……已經搬走了。然而,汽車還停在開放式的車庫裏。真是大意地不得了啊。那輛車如果消失的話,短期內不會有人報警的。”
菅澤神色漸漸地變得認真。他凝視着青彥,沒有說話。
“松原先生很害怕寂寞。從礦業污染曝光的那天起他就開始擔心,總是憂心忡忡地站在神社的庭院裏嘆氣,害怕猿山村明天就會搬空。爺爺跟他保證說小笠原家絕對會留到最後一刻,不過他看起來也不是很相信。
“前幾天回家時經過茂山神社,我發現松原先生不在了,忽然有點後悔。我也應該陪松原先生說說話的。想對他說,不要害怕,不用害怕,再也不用害怕了。”
青彥假裝平靜地說完了這段話,好像終于卸下了重擔的山間挑夫一樣,渾身肌肉都開始顫抖。他原本只是垂着眼躲避菅澤的視線,不知何時眼睫間竟湧出了淚水,并且愈演愈烈。淚珠“啪嗒”打在衣襟上,像一只柔軟的肉墊拍碎人魚的氣泡。
菅澤起身關掉了房間的燈光,青彥安靜了片刻,聽到黑暗之中,對方輕微的嘆氣聲。
青彥在淚水與黑暗的環繞裏,漸漸也睡着了。他做了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長夢,再醒來的時候,是一個嶄新的、晴朗的早晨。青彥手上的繩索已經解開,他獨自坐在窗邊,心裏清楚寺裏已經沒有了其他人。之前數日不知所蹤的阿绫從門外優雅地踱到他身邊,舔了舔他的腳踝。
青彥望向窗外,見到枝頭第一朵櫻花,毫不留戀地飛天遁地。
尾聲
輕型車壞掉之後,青彥又回歸了步行的交通方式。山田老人聽說之後,對兼信展開了大規模地嘲笑:“念大學的孫子難得回來一次,小笠原可是連你小時候住的房間都灑掃好了,居然忘了給蓄電池充電——”
青彥聞言便微笑起來,心頭最後的疑惑也一掃而空。他似真似假地抱怨着:“先不說那個。爺爺竟然把櫻花也叫做新住客嗎?真是變本加厲的寂寞啊……”
“那可是吉野櫻啊。青彥有跟它好好相處嗎?”小笠原兼信爽朗地笑道。
有沒有呢?
青彥想,那個男人,或許只有他才有資格回答。
櫻花凋落,櫻樹已染上濃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