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t Alien Feeling

第3章

哈利對亞當說的是實話：已經好幾年沒人抱過他了。他記得小時候被抱過，但随着年紀漸長，家人開始遵循習俗給他留出空間。在卡魯維亞，人們覺得擁抱是對他人隐私的一種侵犯——肢體接觸會增加感應越界的風險。

哈利肯定是忘了那感覺有多棒，因為擁抱立刻成了這世界上他最喜歡的事。他太想被人擁抱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總是把亞當的個人空間占得滿滿當當，他想依偎着他，被他擁在懷裏，但亞當看上去并不介意。一開始，這只是為了填補他無法與家人和契侶建立感應連接而造成的巨大空虛，但發展到現在，哈利擔心自己是不是太上瘾了。

亞當的擁抱技巧令人贊嘆。每當他強壯的身軀環住哈利，都讓哈利感到溫暖，被珍惜，被愛。這太棒了，真的，一個簡單的擁抱竟能讓他活力大增，幾乎整天都精神百倍。只有一點不太好：哈利得拼命加固他的靈盾，謹防未經許可讀取亞當的思想。哈利不是聖人，他天生好奇心旺盛，而且他真的真的很想知道亞當對他有什麽看法。不過，他不願意濫用心靈感應。他覺得那是種欺騙，而亞當不應被如此對待。

“你男朋友今天來嗎？”薩曼莎的問題打斷了他的沉思。

哈利看向她，微皺眉頭：“什麽？”

薩曼莎揶揄地一笑。“拜托，小哈，有什麽好扭捏的，我又不傻！”

“我不懂，”哈利慢條斯理地說。“你在說什麽啊？”

薩曼莎白了他一眼。“高個兒，深色皮膚的大帥哥，每天準時來報到？給你超多小費？想起點什麽沒有？”

哈利笑了。“亞當？別傻啦，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只是個普通朋友。”

薩曼莎瞪着他。“你耍我？”

哈利把疑惑憋在肚子裏——他不明白怎麽聊着聊着扯到“玩耍”去了，好在語境還是挺清晰的，所以他沒問——他說，“沒有啊，我是說真的。亞當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在家有——未婚妻。”再說，卡魯維亞人根本沒有男朋友、女朋友什麽的。他們有契侶，而亞當顯然不是他的契侶。

薩曼莎古怪地望着他。“哈利，店裏沒客人的時候你坐在他大腿上。”她意有所指地說。

哈利的眉頭越皺越緊。“怎麽啦？”他防備地說。“我喜歡這樣，亞當也不介意”

薩曼莎變得一臉懷疑。“聽我說，男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享受肢體接觸，都挺好的——這都二十一世紀了——可你得承認，你在他身上一坐就半小時，黏他黏得像只考拉寶寶，這看着挺奇怪的。”

哈利抿起嘴唇，開始郁悶了。“你是說，在這個國家，朋友之間一般不這麽做？”

“真不，”薩曼莎眉頭深鎖。“對不起，可是小哈，你怎麽這麽不會跟人打交道？”

哈利低垂視線，盯着面前的一碟布朗尼蛋糕。他真笨，完全不會跟別人交往。他讨厭這種感覺。在家鄉他有朋友，他當然不抱他們——在卡魯維亞，成年人之間沒有擁抱——但他以為對地球人來說這很平常。亞當是他在這裏唯一的朋友，他怎麽會知道按地球人的标準，他們的友誼很奇怪？他舉止詭異，對朋友黏得太緊，為什麽亞當不告訴他？哈利知道亞當一向對他心軟，但他也不至于連阻止哈利當個怪裏怪氣的傻瓜的硬氣都提起不來啊？

“我不知道，”哈利小聲說，情緒落到了谷底。他剛還盼着趕緊下班——平時亞當也差不多那時候出現——可現在他有點害怕那個時刻到來，他尴尬得想找個地縫鑽。

亞當為什麽不告訴他？

他只好邊上班邊煩這個問題。

快下班了。門鈴響了。用不着轉身他也知道是亞當來了。反正他就是知道。

哈利做了幾個深呼吸，試着把窘迫和失敗的感覺壓下去。

“嘿，寶寶。”亞當招呼他。

哈利不情願地轉過身去。

亞當唇上輕松的笑意消失了。“怎麽了，哈寶？”

平時的這個時候，哈利會走過去，把頭靠在亞當肩上，倚着他，安靜地求抱抱。亞當總是欣然從命，把他摟在懷裏，然後他們會聊一會兒，各自說說當天做了些什麽，或者只是漫無邊際地閑談。哈利從來沒發覺這有多詭異——或者他有多想這麽做，直到現在，他不能再這麽做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是個爛朋友？”哈利問。

亞當還是同樣的表情。“什麽？”

“薩曼莎說，朋友不會老是抱在一起。”哈利說着，低頭看着櫃臺。“她說我太黏人了。”

沉默。

接着，亞當繞過櫃臺，用手指輕輕托起哈利的臉。“嘿，別犯傻，你不是個爛朋友。只要你想要，我特別特別高興能擁抱你。”

哈利心口一沉。“可什麽才是你想要的呢？”

亞當臉上掠過一種奇怪的表情。“巧了，我也很喜歡擁抱。”他笑着，牙齒明晃晃的。“你真以為我是迫不得已才抱你？我才沒那個耐心。”

“可你從來不抱傑克，他也是你的朋友呀。”哈利突然意識到，他沒見過亞當擁抱傑克。

亞當揚起眉毛。“你怎麽知道？說不定我們背着你整天抱在一塊兒。”

一種陌生的不快感壓着哈利的胃。他不太确定這是怎麽了，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真的？”他努力不去想象亞當抱着傑克的畫面。不知怎的，就是感覺不對。

亞當笑他。“假的。我要是抱他，他肯定以為我瘋了。”

那就好。他不想讓亞當抱任何人，除了他。

“你看吧？”哈利說着，被自己的想法繞暈了。這獨占的念頭是打哪來的？他一直是個樂于分享的人。

亞當凝視了他好一會兒，臉上帶着他看不懂的表情。“哈利，要是你不想讓我抱了，說一聲就行。”

“才不是。”哈利說着，緊張地揪住亞當的領帶擺弄起來。“請你繼續抱我——但是一樣，如果你不想抱，就算了。”

亞當對他微笑——那是個柔和的，嘴角微微翹起的笑容，他不對別人這樣笑，似乎是“哈利專供”——他說：“我想。”

哈利微微一笑，雙臂環上亞當的脖子，臉頰貼在亞當肩上。亞當結實強壯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讓他感到溫暖又安全，真是太好太好了，他愉快地嘆息着。這感覺真讓人上瘾。

哈利松開亞當的領帶，解開亞當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把臉貼在亞當的咽喉處，貪婪地深深吸了口氣。他太喜歡亞當的味道了。他真希望能把這味道用瓶子裝起來，放在枕頭上，好讓自己睡得更香。亞當有力的手指揉捏着他的頸背和肩胛，他滿足地小聲哼哼——他上了好長的班，那裏真有點疼。有時候他覺得亞當也有心靈感應，因為他總是知道他需要什麽。

“你有空嗎？”哈利呢喃着，閉着眼在亞當的咽喉處蹭來蹭去。“電影之夜？來不？”他每次偎在亞當身邊就會變得笨嘴結舌，這讓他有點不好意思。亞當好像覺得這很好玩，他說哈利只是有點“肌膚饑渴症”。哈利不是太明白，但反正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亞當嘆了口氣。“對不起，哈寶，不行。”

“為什麽不行？”哈利原以為可以蜷在亞當身邊度過無比幸福的幾個小時，這下他的美夢被摔得粉碎。

“今晚有約會。”亞當回答他。

哈利睜開眼睛。“約會？”他重複着亞當的話。“和誰？”

“工作上認識的人，”亞當放下手臂，往後退了幾步。“其實我現在得回家換衣服了，不然要遲到了。”

“哦，”哈利突然覺得冷飕飕的。“那別在我這兒耽誤了。”

“明天見。”亞當匆匆吻了一下哈利的鬓角。“回見，寶寶。”

“回見。”哈利一反常态無精打采地說。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緒為什麽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一小時後，他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對着電視坐了下來。平時哈利很喜歡看電視——他覺得地球人的科技有種迷人的複古情調，雖然偶爾也令人沮喪——但今晚電視上播的東西都讓他不太提得起勁。

他嘆着氣到廚房去，從冰箱裏取了一些冰淇淋。亞當曾經暗示過，地球人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吃冰淇淋來改善情緒。他還拿了把勺子，回到沙發上，開始挖冰淇淋吃。

他用半個鐘頭吃完了冰淇淋，但并沒有高興起來，只是肚子撐得難受。也不知道是冰淇淋只對地球人起效，還是他誤解了亞當的意思。最近他還是經常會弄錯的。

哈利撿起遙控器，開始不停地換臺。但什麽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他堅持了一個小時，終于決定還是睡覺去。他不想吃東西，冰淇淋還沒消化。

沙發變得比平時還難睡，只要他一動就叽叽嘎嘎地響。

哈利考慮要不要換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好換一套舒适點的公寓；但他好喜歡“星咖”，再說，那兒挨着亞當的辦公室。

一想到亞當，哈利就覺得滿腹糾結。他強迫自己想點別的。

他想自己的家，想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姐姐。他來到地球已經不止一個月了。亞當不在，他就無法忽視潛意識裏那吵雜的寂靜了。他以前從來不知道，靜默也會如此喧嚣。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麽父母要把他送到這麽個遙遠的星球：想必他們是為了讓他學會珍視自己的親緣感應，而不是利用它們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人們總是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頭腦中的孤獨感讓他慌亂不安。而待在亞當身邊的時候，他感覺好得多。

哈利嘆息着，猛地翻身趴在沙發上。他真的很不擅長把亞當摒除在思緒之外。或許他該多交幾個朋友。問題是，哈利發現自己不太會跟地球人交朋友。地球人看起來倒是挺喜歡他，但也看得出來，他們覺得他太古怪，而且拙于社交。哈利經常聽不懂地球人的笑話，或者笑得不合時宜，反而惹惱了別人。好像只有亞當覺得他跟別人打交道時傻乎乎的很可愛，不會生他的氣。

“我已經整整一分鐘沒想亞當啦。”哈利說着，又嘆了口氣。他真的太黏人，是吧？

突然響起的音樂聲吓了他一跳。他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他的手機在響。哈利伸手從咖啡桌上拿起手機。

“嘿，”黑暗中，哈利喜滋滋地笑了。他用不着看來電顯示；只有一個人會打來。

“嘿，寶寶，”亞當的聲音有點怪怪的。“你怎麽樣？”

“本來不好，現在你打電話來就好很多很多了。”哈利說。

亞當輕輕地笑了幾聲。“老天，你真是一點兒也不害臊，對吧？”

哈利皺眉。他不明白說心裏話有什麽出奇的。他堅信，無論什麽關系，關鍵得溝通。

“你老是說得好像這是件壞事。”哈利說。

“一點都不壞。”聽起來，亞當好像挺喜歡的？“像你這樣的人就快滅絕了，哈寶。”

他有點吐字不清。

哈利皺了皺眉鼻子。“你喝醉了？”

“有點上頭而已。”

“你不是在約會嗎？”就算哈利不是約會專家也知道，約會的時候可不該喝醉。

“有點上頭而已，”亞當堅持他沒醉。哈利覺得自己不信他，他還從沒聽過亞當這樣說話：慢吞吞，很費力的樣子。

“反正他很沒勁，”亞當說，“說話沒勁，長相沒勁，眼睛也很沒勁。”

哈利咬着嘴唇才沒笑出來。亞當拖着長腔口齒不清地說這番話，聽着真好笑！

“你還在約會嗎？”

“是啊，不過我現在在廁所。”亞當說。“想給你打電話，聽聽你的聲音。有人跟你說過嗎？你的聲音特別好聽。”

哈利笑了。他知道他的聲音在地球人聽起來尤為悅耳——卡魯維亞人的聲帶和地球人不一樣。“有啊，不過你會這麽說還是挺甜的。”

亞當笑了幾聲，聽着有點空洞。“甜？不算。你才甜。你甜得我能一口把你吃了。”

哈利忍不住咯咯直笑。“你醉得厲害，才不是有點上頭。”

“沒——醉，”亞當說，“我要是醉了，肯定說得更不着調。”

“你不用回去約會嗎？”哈利問。倒不是他想讓亞當回去，可他決心要當個更貼心的朋友，在跟薩曼莎聊過之後。

“估計得回去。”亞當好像對繼續約會沒什麽興致。

“想到我這兒來不？”哈利脫口而出。他必須承認：他是個爛朋友。“咱們可以一起看個電影。”還有抱抱。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接着，亞當說：“去他媽的。我半小時後到。”

哈利咧嘴笑了。

半小時後，門鈴響了。哈利打開門，緊緊抱住亞當。他忍不住。盡管他下了決心不想再這麽黏人，他覺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也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才說得通。

“你的約會怎麽樣？”過了一會兒他才問起。“真的那麽差？”

亞當嘆氣，他呼出的氣流拂過哈利的臉頰。“不想聊這個。”他的聲音沒有電話裏那麽含糊了——一定是新鮮空氣幫他醒了酒——但顯然他也不太清醒。

哈利想争辯兩句，但他發現他也并不是那麽想聊亞當的約會。“薩曼莎借了《星際迷航》的原初系列給我，”哈利換了個話題，牽着亞當的手把他引到沙發上。“我們應該看這個！裏面的特效超搞笑！”

他們看了，到第三集 的時候，在沙發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哈利一睜開眼就看見了亞當的睡顏。他們睡着的時候肯定是換了位置，他現在整個人攤在亞當身上，他們的臉只隔着幾寸之遙。

哈利突然有種沖動想要做些什麽。他懵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幹什麽。他只知道他喜歡看着亞當——而這無法滿足他。

他猶猶豫豫地擡起手，撫摸亞當輪廓鮮明的下颌。濃重的胡茬紮着他的手掌。這感覺怪怪的，雖然并不壞。他腦海中突然閃現了一個畫面：亞當的胡渣刮擦着他敏感的小腹。他的胃瞬間縮成一團。

“哈寶？”

哈利猛地擡眼往上看，發現亞當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他恍惚地一笑。他慶幸亞當沒有心靈感應，不知道他剛才冒出了多詭異的念頭。

“下去，哈寶。”亞當的聲音有點粗。

哈利皺着眉頭翻身下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宿醉了？你的頭是不是感覺要裂開了？”他前幾天看了本書，書裏就是這麽描寫宿醉的。

“不是。”亞當說着，閉上眼。雖然他這麽說，可聽起來他還是挺疼的。“緩緩就好了。”

哈利不明所以地搖着頭往浴室走。

他從來搞不懂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