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莎翁
不知道為何,當真正看清楚姆媽阿爹和大姐都完好無損地坐在一起時,胡曼曼整顆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了。
陽光灑入了這個暗黑的房間,一寸寸,一點點,将一切都染成了淡金色,包括坐在椅子上的那個高瘦的男人。
男人的臉一半沐浴在陽光中,另一半,則籠罩在陰影裏。
他戴着黑框圓眼鏡,穿着長衫,頭發梳成時下最流行的中分,油亮亮的,低垂着眉眼,氣質憂郁而深沉,像極了一個詩人,只不過手裏把玩着的□□,破壞了這份和諧。
“袁大哥,原來是你。”胡曼曼忽然笑了,她仿佛走出了一團迷霧,只不過一剎那,心中就明亮起來。
袁明輝一邊把玩着左輪,一邊跟她淡淡地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見了。”
胡盈盈叫了起來:“曼曼,不要信他,不要!”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正是袁明輝,他站了起來,重新把那團布塞進了胡盈盈的嘴裏,拍了拍她的臉蛋,仿佛在安慰一條寵物。
被塞住了嘴,綁住手腳的胡盈盈衣衫破爛,只能嗚嗚地叫了幾聲,靜靜地淌下了眼淚來。
“想不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
胡曼曼淡淡地跟他打招呼:“我去給你沏壺茶?”
袁明輝把眼神從胡盈盈身上收了回來,看向了胡曼曼,仿佛有些詫異:“可以。”
他和胡盈盈自由戀愛時常帶着胡曼曼做幌子,只不過那時候胡曼曼還小,雖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終究沒有今日親自見着來得驚為天人。
是啊,驚為天人才好。
若是個蠢物,他又何必費這一番心思。
“家裏還有一罐子武夷山大紅袍,我去給你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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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大紅袍三個字,袁明輝愣了一會兒,接着便輕飄飄地道了聲好。
茶罐子在廚房,胡曼曼推開了門,往右手邊走過去,不經意看見院子裏站着五六個穿短衫的壯漢,都三三兩兩地在聊天,想來是袁明輝的手下。
她走進了廚房,關上了門。
廚房裏也是一片狼藉,只不過茶罐子都藏在陰窖之中,她便取了一盆上來,燒了開水,沏好了一洋瓷壺的茶。
沏茶時,她的手總是不由自主地把茶湯灑出來,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把這壺茶弄好,蓋上蓋子,配好茶具,端了出去。
她只有一個念頭,拖延時間。
袁明輝這人極為自負,要不然也不會為了一件事記恨她們家到如今,看他的樣子,也是為了要把她給引出來。
知道他的目标,總比什麽都不知道要強得多。
胡曼曼走出去,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下去,才給袁明輝另外倒了一杯。
“雖不是天心峭壁上的那一顆母樹,但風味也很獨特,我已經沖泡了九次,有些桂花香的,袁大哥,嘗嘗?”
袁明輝兩根手指捏住了那一盞茶杯,聞了聞:“當年你姐姐愛喝,我也跟着學怎麽沖泡……”
他喝了兩口,突然道:“要一個驕傲的人看清他的嘴臉,只有用別人的驕傲給他做鏡子;倘若向他卑躬屈膝,不過增長了他的氣焰。莎士比亞。”
胡盈盈本在邊上嗚嗚地叫着,他說完這話,胡盈盈便止住了聲音,只是一個勁地流眼淚。
“袁大哥還是喜歡莎士比亞啊。”胡曼曼微笑了一下,“可莎士比亞也說過,最好的好人,都是犯過錯誤的過來人。”
她淡淡地笑,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袁明輝神色冷了下來,啪地将手中的茶杯摔碎:“那是你的莎士比亞,不是我的莎士比亞!”
瓷片飛濺開來,有一塊尖的,直直刺到了姆媽的腿上,紮了進去。胡曼曼看在眼裏,臉上卻還是淡淡的:“我卻并不喜歡莎士比亞,太過大悲大喜,我喜歡詩經。”
袁明輝似乎又要動怒,只是他看了看胡曼曼,忽然笑了:“要說聰明,胡家二女兒還是比大女兒聰明得多。”
他終究收斂了神态,又坐了下去,勉強使自己平靜下來:“不用你喜歡,知道就行了。”
“可我什麽也不知道啊。”胡曼曼仍然維持着笑容,她不能輸,在這個時候,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了。
她得獨自面對這一切。
腦海中閃過沈紀堂的臉,胡曼曼捏住了拳頭,定定地和袁明輝對視着。
袁明輝的眼神陰冷,當他摘下眼鏡,那雙有些三角的眼睛就顯得格外突兀,像極了一條暗處的蛇。
兩人對視許久,胡曼曼終究還是在他陰冷幽暗的目光下挺了過來,她牙齒咯咯作響,只能緊緊地咬住。
“怪只怪你大姐,貪得無厭。”
“她嫁的那個丈夫,貪圖蠅頭小利,入了庫券的坑。我早就在她周圍安排了不少人,先是令她賺了些小錢,又讓人給她介紹了楊金龍這條線。”
“你大姐真是個妙人,當年為了錢可以把我一腳踢開,現在為了錢竟忍心把妹妹送人。”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看起來像是在為胡曼曼惋惜。
“商量好了送你過去,哪兒知道,她突然把你送進了少帥府。不過這樣也好,要不然,我也不會發現,沈紀堂對你用情至深。”
他說到沈紀堂的時候,牙關緊咬,似是要把這三個字代表的人撲上去撕咬兩口。
沈紀堂對她?
胡曼曼心口微痛:“你胡說什麽,他怎麽就對我用情至深……”
“先是盤尼西林,又是申城遠東銀行的機密信件,啧啧啧,真是令人向往啊。”
她終究還是變了臉色:“信,你怎麽會知道?”
袁明輝哈哈大笑:“原是想讓胡盈盈的妹妹也沒好下場,哪兒知道你對了沈紀堂的脾胃,這麽好的事情,我怎麽能不利用起來?”
他原本計劃複仇,之後很快改了主意,畢竟,複仇又哪裏有青雲直上來的意義重大?
他對胡盈盈,也不過是舊時青煙罷了。
因着職務的關系,他一直監視着沈家的動靜。自從那天在胡曼曼丢棄的垃圾中看到申城遠東銀行的信件,他就知道沈紀堂是入彀了。
這種關乎金融界大事的機密郵件,竟能出現在胡曼曼的垃圾中,絕不會是沈紀堂粗心。
他找了上百人,拼湊出了紙條上的英文,做空。
他跟着大量做空,順帶着玩了一把胡盈盈,在樹枝上随手系了根紅繩。果然,胡盈盈上當,幾乎是典當全部身家,借了高利貸,押上了做多。
一下子就賠了個傾家蕩産。
她并不知道,借高利貸給她的,也是自己。所以當他帶着人來各處胡鬧要錢時,胡盈盈當場崩潰了。
胡家的那點子錢,他哪裏看得上?要不是為了胡曼曼,他也不必做這場戲。
這些事情一點點地從袁明輝的嘴裏說出來,竟帶着些婉約的意境,他遣詞文雅,句式長短排比,好像在作詩一般。
胡曼曼靜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個瘋子。
袁明輝瘋了,她想。
“那你想要什麽呢?”
他這麽跟自己周旋,總是想要些什麽的吧?
袁明輝俯下身來,左輪手 槍在手裏啪嗒啪嗒地轉着:“我們商量個事兒,以後把那些申城遠東銀行的信,全都直接交給我。我就把你的家人放了,然後把你好好兒地送回大帥府,當你的大丫鬟,怎麽樣?”
黑色的□□裏,幾枚銅色的槍子閃着柔和的光芒,在胡曼曼的眼前不停地閃動。
她雙眼中也就跟着閃過一些亮亮的光芒:“我要是說不呢?”
“那——我今晚就給你準備洞房花燭夜。”袁明輝從長衫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相片,“瞧,這是我頂頭上司的父親,喪妻,想要再娶個摩登女郎,你大姐嘛,方才把你賣給我了,你父母都畫押簽字了。”
黑白的相片上,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頭發已然有些花白,胡曼曼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作嘔。
她別過眼睛,選擇不看。
腦海裏不停地浮現起沈紀堂的臉,冷淡的臉,泛着淡淡惱怒的臉,還有沙啞着嗓子說話時的臉。
“好好選哦。”袁明輝伸出手,慢慢地揩過胡曼曼白玉似的臉龐,帶着一絲顫抖,癫狂地笑了一聲又很快收住,“真是漂亮呀,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肯定不願意嫁給一個老頭。”
胡曼曼沒有作聲,袁明輝的手指觸碰在臉上,像是碰上了粘膩惡心的冷血動物,像是什麽蛇皮。
她可不傻,袁明輝故意将第一個條件說得簡單,可她清楚地知道,袁明輝供職于金陵軍需處,雖在金陵,卻是西部馬大帥的地盤。在內廳伺候晚餐的時候,她聽到過這些議論。
金陵軍需處,實際上是馬大帥的情報刺探部門。
要不然袁明輝也不會了解沈府如此詳細。
開初只是要申城遠東銀行的信,後面呢?她就等于成了袁明輝的走狗……她本就在規避着悲慘的命運,怎麽能一錯再錯?
“說話呀?”袁明輝沒了耐性,剛要發作,外面一個短衫漢子推門進來,“袁爺,外面好像不太對,什麽聲音都沒了。”
袁明輝聞言嗤笑了一聲:“沒聲音還不好?這說明沈紀堂忙着呢。”
他早就知道沈紀堂在軍營中忙着,沒個三五天根本沒空回府管事。
他揮了揮手:“滾去外面看看動靜。”
靜字才吐了一半,密密麻麻的槍聲響了起來,像是過年的炮仗,格外熱鬧。
他舉在空中的手愣了一秒,自己帶來的短衫漢子渾身是血,身上帶着密密麻麻的洞眼,一個接一個地趴下了。
門外,沈紀堂一身深綠色軍服,披風一角被風卷起來,高高地揚了起來,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胡曼曼忽然就想起小說中對沈紀堂的描寫:宛若神祇。
她終究沒忍住,鼻頭一酸,眼淚又從眼角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不過,她并不敢做任何動作。
因為,袁明輝已經死死地卡住了她的脖子,手裏的左輪手 槍也對準了她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