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桃
“來來來,秋桃來了。”鄒媽媽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把盤子端了出來,又把幾個小的也帶了出來,“吃吧。”
幾個小毛孩都是十歲上下,看了看胡曼曼的衣裳,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衫,不敢上前,一邊吃着秋桃一邊偷偷地打量她。
胡曼曼挑了個小的,用帕子包着慢條斯理地吃完了。
之後,幾個人都帶着桃核抱在舊報紙中,一個個送去了吳家廚房的爐竈裏,鄒媽媽用爐裏的灰細細地把這些桃核都埋了起來,嘴裏念念有詞,大多是些吉祥話。
既來了,胡曼曼也跟着默念了起來。
希望她能從既定的命運裏逃出來,找個一心一意的良人,過上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那邊鄒媽媽趕緊推了吳學文出去:“你這傻蛋,姆媽給你想盡了辦法,我問你,剛剛留沒留人家吃飯?”
吳學文一愣:“沒。”
半大小子,氣死老子。鄒媽媽恨不能打他一頓,指望不上他,她只好自己過去找胡曼曼:“天色不早了,留下來吃晚飯,快,學文你去張羅着熱飯菜。”
“不用了。”她是真被鄒媽媽的熱情勁兒給吓到了,食秋桃都完了,繼續待下去,對着吳學文她要尴尬死。
她拿起自己的小毛衣和竹節包,一個紮着辮子的小女孩拿着一本新書怯怯地走了過來:“姐姐,聽哥說,這套書是姐姐讓買的,這幾個詞是什麽意思?”
小女孩身上的衣衫打着幾個補丁,卻幹幹淨淨,她的手正指着書本中間的一篇文章,有些不好意思:“這裏說I am the Sun and I am bright.圖片上畫着一個人和太陽,這Sun到底是這男孩,還是太陽呢?”
胡曼曼看了一眼,倒也沒直接告訴她答案:“你覺得呢?”
她思索了一會兒,害羞地笑了笑:“應該是太陽吧。”
胡曼曼:“為什麽?”
女孩道:“倒也沒聽說過洋人有叫Sun的,我瞎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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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猜對了,胡曼曼點點頭:“把整篇文章看完就知道,這是用太陽的口吻寫的了。”
鄒媽媽追出來,胡曼曼正跟自己的小女兒吳秀兒讨論着英文讀本上的一些問題,她眼睛一亮:“哎呀,曼曼,你看你跟我家秀兒投緣,正好,咱們家缺個洋文老師,我想請都請不到……”
“不如你日後有空就來我家教洋文怎麽樣?”
她家可有四個小孩呢。
胡曼曼笑了笑:“哪兒有空,鄒媽媽真是說笑了。我真的得走了,少帥有可能回府了。”
天色确實不早,都已經擦黑了,還要留她,她到時候一個人走回大帥府,大黑天,也怕的呀。
鄒媽媽哪兒肯放她走,一個勁地留她,拽着胡曼曼的衣服就要“客氣”地留人,哪兒知道,撕拉一聲——
被她拽住的裙擺竟是裂開了。
這……
鄒媽媽一下停了,胡曼曼再軟和的性子也板下了了臉:“鄒媽媽,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盡管她的聲音還是軟綿綿的沒什麽力道,可她一沒了笑容,鄒媽媽也知道胡曼曼是生了氣了。
鄒媽媽連忙道歉:“我這手,就是該打!”她轉身進屋,拿了件舊的長衫,打開讓胡曼曼圍上。
胡曼曼長吸了口氣,才沒發火,現下也沒了法子,只能選擇立刻接過那長衫圍在撕破了一條裂縫的襖裙外,堪堪擋一擋。
正手忙家亂的時候,外面傳來熟悉的一聲叫喚。
“曼曼?你真在吳家!”
這聲音,是張媽?
一擡頭,張媽快步走過來,一進來就是抓着鄒媽媽打她好幾下臂膀:“好你個鄒月娥,還真以為你家是廣寒宮,想找個嫦娥來配你家那半大小子?”
她一罵一打,一半真一半假,現下越說越氣:“曼曼她好性子,你就來了勁,把人騙到家裏來了,怎麽,還想着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鄒媽媽也不敢多不言語,嗫嚅了幾句:“哪兒呢,這不是食秋桃麽……”
被張媽輕輕看了一眼,又束着手縮回去了,只是嘴還硬着:“我家學文怎麽就配不上她了,大家都差不離的。”
張媽又被她氣得嘴皮子直哆嗦,鄒媽媽是個急性子,早就跟她提過幾回相看胡曼曼的事,是她幾次推脫,叫她緩緩,人曼曼才來大帥府多久?
事不大,就是鄒媽媽這張嘴,做的事情叫人看不上。
張媽也板了臉:“鄒月娥你混賬,府裏的大丫鬟,沒到主人允許,就敢自由婚配麽?”
鄒媽媽臉色一白,心道這話就說的太嚴重了,這是要威脅她告到主人家那裏去呀,那她多少道理都站不住腳了。
被張媽這麽一怼,她終于不敢再犟嘴了,懶懶道:“成,算我錯。”
這态度——眼看着張媽又要被氣爆炸了,胡曼曼拉了拉她的袖子:“算了,我——”
滴!
滴滴!
外面傳來了幾聲汽車的喇叭聲,每一聲都間隔不短,聽起來卻有些急促。
張媽趕忙扶着胡曼曼往外走,臨走不忘在吳家院子裏啐上一口。
院子裏,吳學文還是追了出來,目光熾熱,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在張媽虎視眈眈的目光裏退了回去。
“呸,呸,呸!在易家賺了幾個臭錢,就敢在大帥府這樣胡來。”
擋住了胡曼曼,張媽快步往外走。
“你呀,真是叫我一通好找,快,少帥還在外面等着呢。”
胡曼曼腳步頓了一下,沈紀堂也來了?
锃亮的小汽車停在坑坑窪窪的道邊,輪胎上濺上了不少泥水,張媽打開車門,不由分說就把胡曼曼推進了小車裏,車子的駕駛位上,坐着的可不就是正是沈紀堂麽。
第一次,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上去,颀長的身軀塞在駕駛坐上,整個小汽車內顯得逼仄起來。
他沒看自己,胡曼曼卻異常地心虛,半探出車窗外:“張媽,你怎麽不上來?”
張媽:“我還得采購些廚房的東西,趕緊的,少帥還沒吃晚餐,一起回去吧。”
她說完就走了。
車上只剩下她和沈紀堂,她往邊上縮了縮,整個人貼着車門,這個時候也不能再換到後面去了,車窗開着,她半側過臉,逼自己嗅着窗外并不那麽好聞的空氣。
她動作幅度有些大了,沈紀堂朝她投來了一道目光,有些涼飕飕的,胡曼曼抱住了手臂。
他仍是沒說話,發動了汽車,明明鑰匙旋轉的動作看起來非常冷靜自持,但引擎卻像是什麽野獸在咆哮。
胡曼曼不敢再繼續動作。
在這個時期,繁華的申城內,小汽車也并不多見,偶爾幾輛街上開過去,也都及不上沈家的這輛賓利。
路邊的交警站上,一個白袖章的交警沒見到賓利車拐彎時的手號,剛要上前,被另一個交警拉住了:“你別過去,傻了啊,也不看看車牌。”
年輕的白袖章追上去,白底的車牌上,只有簡單的三個黑色數字001。
賓利車消失在街角,年輕的白袖章咋舌不已:“這是沈家的……”
年紀稍大些的交警點頭:“今兒可能不是司機開的,要不然不會沒打手號。走,下班了,喝酒去。”
車上,清涼的風一陣陣拂來,車子平穩地行駛着,沈紀堂一只手扶着漫不經心地扶着方向盤,另一只手支在窗框上,修長的十指随意地散開,有些慵懶。
胡曼曼從鏡子裏瞄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可空氣中就是壓抑着一股冷凝厚重的感覺。
她很不自在,車窗開得大,裙子上的那條破裂開的縫,涼飕飕的,胡曼曼低頭,那條裹着的長衫有些吹開了,難怪她的腿涼……
她剛抓住那條舊長衫,想着用它把裙子裹緊一些,旁邊的人開口了。
“這衣服誰的?”
胡曼曼停住了手裏的動作,她轉過頭去,沈紀堂的側臉在暗中都顯得俊美無俦,他目光專注地看着前方,仍是之前保持着一開始開車的動作,他是在跟自己說話對吧?
“我也不知道,鄒媽媽給我的。”胡曼曼一松手,長衫便被窗外的風吹了開去,連同捂好的裙子,都飄了起來。
一抹雪白光潤便如春光乍洩了出來,胡曼曼低叫一聲,忙扯過飄走的長衫過來捂住。
沈紀堂冷冷瞧了她一眼:“把長衫給我。”
額——
胡曼曼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勉強壓着裙子把長衫遞了過去。
他伸手,一把抓過那件淡咖色的長衫,直接丢到了後坐。
“喂!”胡曼曼一時激動:“你做什麽?”
他淡淡地看過來,答非所問:“你叫我什麽?”
胡曼曼趕緊改口:“少帥,我裙子破了,得用那個遮着。”
她有些急地解釋着,大約是心急自己裙子會再度揚起來,軟糯的音調往上揚,吞了一兩個尾音,聽來有些可愛。
沈紀堂放在窗外的手收了回來,搭在了方向盤上,仍是看着前方:“去別人家怎麽會把裙子扯破?”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聲音很輕,但是透着一股冷意,扯破兩個字咬了十足的重音。
胡曼曼再度抱緊了手臂,渾身冷飕飕的。
“是鄒媽媽手勁太大了,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啊。”
“且鄒媽媽是請我去食秋桃,這種事,我很難拒絕的。”
她也不是自己要去的,聽他現在說的話,再瞧瞧他的模樣,胡曼曼覺得自己有必要說個清楚。
“她非要留我吃晚餐,這才扯到我的——”
她剛起了個頭,就被沈紀堂打斷了:“她兒子看見了?”
這些,也都是張媽媽嘴裏禿嚕出來的。
胡曼曼低下了頭:“不知道。”
猛然,輪胎叽的一聲,沈紀堂踩了剎車,胡曼曼沒注意,一下就撞在了他的肩膀上,肩膀有點兒硬,她捂着鼻子:“又怎麽了?”
沈紀堂脫了西裝,直接丢到了她身上:“系着。”
說完,很快就再度發動了汽車,開回了府中。
他長腿從車上跨下來,白色的襯衫帶起了一陣涼風,砰地關上了車門,再沒跟她多說一句話。
胡曼曼捏着他的西裝,手臂軟軟地擡不起來,站了好一會兒才把衣服折好,自己回房間換了身衣裳,去廚房準備沈紀堂的晚餐。
那頭內廳已然吃上晚餐了,沈雲龍不在,三個女人就有些随意。
二太太先提起了胡曼曼:“越發驕縱,先前采花不說了,如今是坐少帥車子回來的,也不知兩人去了哪裏。”
大太太來了興趣,但眉眼未動:“哦?”
“是呢,是差常雲來回來接的張媽,最後才兩個人一起坐車回來的。”二太太也沒胡說,府裏很多下人,都見到了常雲來過來找張媽。
按說丫鬟是不能上主人家的車,三姨太卻不以為然:“胡曼曼那丫頭且受着重用呢,聽說紀堂頓頓得吃她的菜。再說了,哪個英雄不過美人關?”
大太太思忖着,沒說話。
三姨太繼續道:“小雅也喜歡她,常常要找胡曼曼,三妮也親近她,一個丫鬟,能讓這麽多人喜歡,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二太太放下筷子:“我吃飽了。”人站起來,看了三姨太一眼,袅袅婷婷地上樓了。
三姨太也哼了一聲:“瞧那樣子,金陵那個也是讀過書的,請回來跟她較量較量,看她哭不哭。”
說完就也把筷子扔了上樓去了。
到底沒有沈雲龍在不行,老二和老三見天地鬧。
大太太嘆了口氣,想到胡曼曼,便想到她替下人們說話的那個時候,看着軟綿綿,卻有些骨力和勁道,難怪現在府裏的大小丫鬟見了她恭恭敬敬。
倒也像個人才。
要不,也嘗嘗胡曼曼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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