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洋文
林蔭道上,自行車吱呀吱呀地想着,吳學文有些尴尬:“鏈條得揩點兒油了。”
胡曼曼比他更尴尬。她說不用,想自己走回大帥府,吳學文就說他也想一起走回大帥府,走了一會路,她借口想去買書,吳學文就說他也想去買書給自家弟弟妹妹,又跟着一起了。
沒奈何,她也甩不掉他這顆牛皮糖,只能先去了書店。
梅格路上的書局比貝當路上的多些,吳學文也說要買書,胡曼曼就沒挑開明書局,選了稍稍平價些的光華書局。
書局裏的油墨味兒令胡曼曼舒心不少,也不那麽緊張吳學文是不是離她太近了,好在吳學文知道分寸,也不會靠她太近。
遠遠地瞧着就好,吳學文忍不住在心底笑開了花。
他第一眼見到胡曼曼,就是在大廚房外,給他姆媽搬米,遠遠地看到了她。
所有的丫鬟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同樣的衣服,穿在胡曼曼身上,卻是另一種樣子,她肌膚雪白,嬌媚又純潔,奇異地糅合了這兩種氣質,也不突兀。
她沒看到自己,只是朝着他的放下瞥了一下,他就吓得躲到了樹後面,只一眼,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射中了心髒的部位,激動不已。
現在,她穿着小碎花底的鮮亮襖裙,站在古樸的書局裏,翻着書微笑,更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美人,是照亮陰暗的光。
這一刻,他惟願時間走得慢些。
怕她急着要走,吳學文絞盡腦汁問道:“我弟弟妹妹想學洋文,你能不能幫忙瞧瞧?”
胡曼曼挺奇怪:“你怎麽肯定我懂洋文?”
她可從來沒在府裏張揚過這事兒。
他指了指邊上的那本套裝書:“這本書,就瞧你看了好幾眼,我猜你應該懂洋文。”
順着他的手看過去,是一本墨綠色的精裝本,印着金色的英文:Gone with wind。胡曼曼方才确實看了好幾眼,礙着吳學文在,她沒去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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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丫鬟的,也不必要太露風頭吧?
倒是吳學文,看着憨憨的,心思反而很細膩,那本書她也只是進來掃了兩眼。
“那你別在大帥府裏傳成麽?”
胡曼曼一聲軟語,立時讓吳學文的心蕩悠了起來:“成,當然成。”
“嗯,你家弟弟妹妹多大?”胡曼曼走到書架邊問。
書局中來往的皆是長衫,短衫粗布的吳學文站着有些局促,他沒想到自己随口一問,胡曼曼竟真的回答了他,一時激動,想了好一會兒竟沒法開口。
胡曼曼撲哧笑了:“你弟弟妹妹多大不知道嗎?”
“不,不,不是的,”吳學文臉紅了:“弟弟十三歲,妹妹十歲,還有兩個小的。”
這人還真挺淳樸地可愛,胡曼曼收了笑,從書架上取了一本薄薄的書冊下來:“這麽大年紀的話,開蒙用這個好。”
吳學文接過來,仔細看了看,他認得字不多:“開明——”
“開明英文讀本,這是第一冊 ,生字不多,豐先生畫的插圖,小孩子讀了喜歡。”她耐心地解釋。
“那,那真是謝謝你了。”吳學文朝她謝了又謝,先自去結賬,胡曼曼先逛着,在最前排的書架上,瞧到了一根項鏈。
項鏈是純銀的,細細的鏈子折射着光,款式看着很時興,不是銀匠鋪打的舊樣子,鏈子上挂着個镂空的銀囊,銀囊裏,飄過來一陣像蘭花的幽香。
她心中微動,這香味,她或許用得着。
“這是什麽?”她問書局的夥計。
“這是咱們書局找國外設計的項鏈,裏面的香料是法國的。不過,這鏈子不單賣,是贈品。”
夥計說得頭頭是道:“只要在咱們書局消費100個大洋就可以。”
結了賬的吳學文過來正好聽見:“什麽東西要100個大洋?”
夥計微笑:“這根項鏈。”
“什麽,一根銀項鏈也用不着這麽貴吧?”吳學文嗓門一時大了起來。
他很快發覺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起來:“額,你,你,你想要嗎?”
這麽貴,她自然也不必再問下去了,胡曼曼搖了搖頭:“只是問問。”
她也付款買了本書,便走出了書店。
“那我先回去了。”
邊上跟了個吳學文,沒了一個人逛的惬意。
吳學文見她似是有些失落,以為她還想着那銀項鏈:“我家就在這附近,旁邊就有個銀匠鋪子,他手藝很好,不如問問他,叫他照着做一條?”
似乎,這也是個好主意。只是裏面的香料……
胡曼曼忽然想到自己攢的幹花,便點了點頭:“那好。”
和胡曼曼在一起的時間又延長了,吳學文滿心的雀躍,這真是最好的開始,要不是他一直盯着胡曼曼的動靜,也不會知道她今天出府,要不是他跟着她出來,一路到易公館,更不會有今日這樣的好事。
其實,哪兒那麽多巧遇,都得靠人創造。
吳學成越想越來勁,不一會兒就帶着胡曼曼來到了臨近梅格路的西摩路上,果然有家小小的銀匠鋪子,聽胡曼曼描述了那銀鏈子的模樣後,老銀匠表示可以試試,不過不一定能做出一樣的來。
“洋項鏈那都是機器做的,小小的一片鏈子就細得很,我這兒只能給你做大些。”
胡曼曼有些遲疑,吳學文反而一口替她答應了下來:“成,我來付定金。”
他排了一塊大洋出來,胡曼曼趕緊阻止:“不用,我有錢,我自己來。”
她也不便和吳學文推脫,把大洋放在了桌上。她本是想考慮一下再決定的,哪知道吳學文這樣趕鴨子上架,她也就只能應了。
吳學文卻并不知道胡曼曼心裏的這些小想法,一個勁兒道:“老徐的手藝很好,我們這一帶的人家裏有喜事都找他打些銀子,價錢也公道,分量不會少。”
天色已晚了,胡曼曼不願久留,吳學文一個勁地要她到自己家去喝茶。
跟吳學文耗到現在,她耐心全無。
她正拎着袋子要走,邊上突然有人叫了一聲:“曼曼!”
這爽朗的聲音,除了鄒媽還能有誰?
“哎喲喂,我的天爺啊。”
鄒媽一見到胡曼曼和自己兒子站在一起,那心裏別提多喜歡了,尤其是胡曼曼,小手一摸又白又軟和,都說這樣的女孩子性情好,旺夫興宅。
她立馬把網兜遞給了吳學文,自己抓過了胡曼曼的手:“快,快來我家坐坐,今年我家食秋桃晚了,正好你來一起湊個人。”
食秋桃這樣的喜慶事,一般是不會邀請不相幹的人,可要有幸被邀請了,也必得跟去沾沾喜氣的,畢竟,這是老申城人是年年一入秋就要辦的頭等大事。
看來今天真是跟吳家人耗上了。
“哎,今年瘟疫真是多,城西頭,好幾個霍亂的。”
她這麽一說,胡曼曼就更沒辦法拒絕了,食了秋桃,就可以驅除瘟神,要是不食……
不等她回過神來,鄒媽媽一個勁兒地拉着胡曼曼往家裏走,生怕她逃了,另一邊朝吳學文使眼色,使了幾次後,吳學文終于是明白過來:“那我先回家準備準備。”
順着西摩路往北走一段,吳家就在老北門路上。
老北門一整條路,都是沿街賣貨的,有賣水果的,也有賣菜的,邊上還有賣活雞鴨的,空氣中各種氣味交彙起來,胡曼曼掩了下鼻子。
一路上,都有人跟鄒媽媽打招呼,有的還塞上來一把枇杷:“自己家果樹上結的,甜得很。”
吳家在這一帶是出了名的家底不錯,吳富貴是易家的副總管,鄒媽媽更是沈大帥家得力的老媽媽。街坊之間送兩個枇杷和小菜,是常有的事。
一各個的,都拿眼睛悄悄地打量着胡曼曼。
趁着裝枇杷的工夫,鄒媽媽被拉過去八卦了。
賣水果的湊到鄒媽媽的耳朵邊:“這是來家裏相看的吧,老大要娶媳婦了?”
鄒媽媽哈哈大笑起來,輕輕一推,那賣水果往後退了十幾步差點摔跤:“我家老大自己相中的,美不美?真要成了,請你們街坊都吃喜酒!”
賣水果的也樂了:“美得很,我看像那電影演員蝴蝶。”
邊上賣菜的也附和:“是呢,看着也好生養。鄒媽媽,還是你福氣好,馬上就要抱孫了。”
他們聊得越來越大聲,站在一邊從頭聽到尾的胡曼曼:……
她剛要開口,鄒媽媽也回過了神,拉着胡曼曼往前走去。
“別急,你看,這不就到了嗎?”
老北門路的盡頭,列着一整排有些破爛的平房,鄒媽媽手指的那一間,是唯一的紅瓦房。
她跨過門口的幾個小泥坑,便算是進了吳家。
有些暗的小院裏,種着一排的青菜,豆角,豆角架子有些擠到路了,得側着身子才能繼續往屋子裏走。
進了屋子,早已經站在裏面的吳學文有些面紅耳赤,一個勁地用灼熱的目光盯着胡曼曼。
胡曼曼只能把頭轉過去,裝做打量吳家的屋子。
有些發黃的牆壁上挂着老舊的月份牌,旁邊貼着一張觀音像,時髦的旗袍美女和神聖的觀音大士并排并站着,倒也有些味道。
“坐,坐吧。”鄒媽媽招呼着,“我去準備食秋桃的東西。學文,趕緊招呼曼曼。”
繞過正中挂着臘肉的竹籃,胡曼曼坐到了藤木椅子,吳學文端來一杯熱茶。
紅茶裝在洋瓷蓋碗裏,尋常人家是用不起的這樣印着漂亮花朵的洋瓷的,胡曼曼多看了兩眼裝茶的小蓋碗,吳學文立刻道:“我家剛買了一對,你要嗎,我送你一個。”
她連連搖頭:“我只是看着花樣新鮮。”
藍色的小野花星星點點,還蠻特別的,喝茶的時候,她已經把花樣子記在了腦海裏。
吳學文坐在另一張藤椅子上,他也找不到話說,胡曼曼也安靜地很,他如坐針氈,憋了一會兒,站起來道:“我家還有水果糖,你要吃嗎?”
胡曼曼:……
是讓她說要還是不要呢?
直接說要?豈不是太不像第一次上門的客人了。
她搖了搖頭,吳學文又氣餒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