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何做好皇帝
盛衡做皇帝的原則就一個,就是自己開心,但是他成為一代明君的原因,正是他清楚地知道,只有百姓開心了,自己才能開心。但朝堂上的事已經每天都在讓他煩得很,因此他只有努力在政事中找樂子。
比如這次是為了清繳梨雨堂,從而剿滅整個大梁的殺手組織,這件事需要盛衡操心的有很多,他覺得很累,要從中給自己找點樂子。
所以楚北渚就是他找的樂子。
楚北渚盡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緒走到矮榻旁,坐在了旁邊的腳凳上,而盛衡看着他的表情就覺得十分快樂,作為殺手,楚北渚明明是想殺了他,但是現在衆目睽睽之下,外面都是飛龍衛暗衛,他沒有動手的機會;而作為宦官,他又迫于盛衡的淫威委曲求全,因此這兩種情緒加起來,楚北渚的內心極其的複雜。
盛衡一看他,自己先樂了。他完全不擔心楚北渚突然傷人,飛龍衛的搜身技術出神入化,加上寝殿裏就是把剪子也是沒開刃的,所以他才有心思逗楚北渚玩。
楚北渚正襟危坐,一臉四大皆空,被盛衡強行理解成在緊張,勸他道:“朕看上去就這麽禽獸嗎?”
楚北渚內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聽盛衡的意思,應該是暫時不會對他怎樣,但這話他也實在沒法接,雖然盛衡看上去比想象中溫和許多,但楚北渚還是擔心不小心摸到老虎屁股。
“就是找個看着順眼的人說說話,宮裏那些人看來看去都煩死了。”盛衡換了一個極舒服的姿勢靠在軟塌上:“朕小憩一下,下午去批批折子,你今晚就留下來用膳吧。”
楚北渚依舊面無表情:“奴才遵旨。”
“什麽奴才不奴才,”盛衡嘟囔着癱在了軟塌上,上身窩進了厚厚的墊子裏,順便翹起了二郎腿,在盛夏裏,外面正值酷熱,但寝殿中四角各擺着兩個冰盆,微風吹過帶起一室清涼。
楚北渚只看着盛衡的姿勢就覺得一定舒服得很,他渾身繃起的肌肉也莫名放松下來,現在室內的氣氛太過溫馨,讓他快要忘了,他們本身是敵對的。
盛衡眯眼了只一會兒就又睜開眼睛看着楚北渚,楚北渚被他看得回過神來,也看了回去。
這一眼之下,盛衡朝着楚北渚露出了一個笑容,盛衡的笑容極其純粹,嘴角先挑起,露出一排牙齒,然後笑意傳到了眼底。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就這樣落在他的笑容上,他臉上的陽光被窗棂分成一格一格,帶着一絲喜感和全部的溫暖。
楚北渚看着盛衡的笑容,心髒突然緊縮了一下,這一下的感覺就像心髒輕輕跳起,但又沒能落地,就那樣懸在了半空,然後繼續在半空中跳動。楚北渚這時只覺得盛衡連眼角細細的紋路都帶着愉悅,他甚至情不自回了一點笑意。
盛衡看着楚北渚的笑容,開心的同時也有點驚奇。自從進殿以來,楚北渚始終是面無表情,但盛衡閱人無數,一眼就能看出他皮相下面藏着的陰郁和殺氣,他原以為楚北渚是油鹽不進的性格,沒想到也會被情緒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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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憐兒,看我幹嘛?”
盛衡的母親是北方人,盛衡又遺傳了她許多特點,例如身材高高大大,肩膀寬厚,臉龐棱角分明,眼眉鋒利。同時他說話時又喜歡帶一點兒化音,在咬字的末尾,舌頭在嘴裏輕輕地一打轉,再慢慢地彈出來。
楚北渚心想,怎麽有人說話如此引人傾聽,就這瞬間他都仿佛被盛衡勾了魂,甚至忘了追究小可憐兒這個稱呼的由來。
“行了行了,朕不睡就是了。”盛衡無奈地搖着頭,但聲音中卻毫無不耐煩。
楚北渚回過神來:“是奴才打擾了陛下午睡嗎?”
盛衡踩着鞋,在楚北渚頭頂囫囵一揉:“你這樣可憐巴巴地盯着朕看,可不就是想讓朕陪你。”
楚北渚: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楚北渚自從五六歲後,就沒被人摸過頭,盛衡這一擡手實在自然得很,他甚至沒來得及躲開,就被盛衡像撸小狗的毛一樣胡嚕了一把。
這一系列動作下來,若是烏珊知道,定會在心裏罵盛衡,你這不是會得很,還要“請教”我。
“過來,陪朕說說話。”
盛衡坐到桌邊,自己拿起茶壺,楚北渚連忙過去要接過茶壺,卻被盛衡躲了過去,盛衡徑直拿起兩個茶杯依次倒了水,将一個杯子擺到對面。
“這點小事奴才來做就行。”
盛衡突然伸出了雙手,十指伸開,掌心朝向楚北渚揮了揮,問:“這是什麽?”
楚北渚沒懂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盛衡:“奴才不知。”
“是手。”盛衡笑着收回手,端起茶杯小口喝着,一邊想着,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麽讓他想逗的人了:“朕又不是沒長手。”
楚北渚疑惑的眼神生生轉變成了看智障的眼神,控制不住小小地翻了個白眼。盛衡想,忍了這麽久也是難為他了。
登基初的他尚不懂事,總喜歡和一些古板的老臣和老宦官開玩笑,直到都察院院那幫禦史們上的折子快将他埋起來了,他才有所收斂,而現在他仿佛找回了十年前的感覺。
兩人就這樣對坐着喝茶,按規矩奴才是不能和主子同桌的,但盛衡的原則是“既然朕看上了你,你就是朕的人,朕的人絕不是奴才,因此不能和奴才用相同的規矩,所以你必須坐在這,如果你不坐在這,就是丢朕的臉”。
楚北渚最終坐了下來,盛衡這一套說辭毫無瑕疵,他完全無法反駁。
坐下之後楚北渚就後悔了,因為盛衡顯然是太久沒跟人閑聊了,因此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噼裏啪啦就開始講。
“你知道那幫老禦史以彈劾為樂,前日一位禦史竟然上折子彈劾同僚偷吃了他的王記餡餅,後來朕讓人買回來了這個餡餅但是崔安海沒讓朕吃,對了重肆,你待會替朕嘗嘗,看看到底是不是那麽好吃。
“還有,上周一位禮部郎中成親時用的馬車不合制,朕最初還在想一個禮部官員竟然做出違制之事,是不是突然摔壞了腦子,後來才知道這人是禮部精膳司主事,只管酒食。
“最可氣的是,這半年,讓朕廣開後宮,勸朕選秀的折子又堆滿了司禮監一個屋子,他們是實在沒有事情做嗎,還是自己夫妻生活不和諧也要拉朕下水?”
楚北渚趁着盛衡喘氣的間隙趕緊插了一句話,“他們是關心陛下。”
“關心?我可用不着。對了,還有最最可氣的,他們讓朕的弟弟搬出內宮,另建府邸,說是影響不好?去你——
盛衡咽下了兩個髒字,“——的影響不好,盛銜才十歲,一個就知道爬樹下水的猴孩子懂個屁!”
聽着聽着楚北渚就意識到,盛衡其實不需要他的回應,只是他承受着太多的壓力,這些事看似雞毛蒜皮,但按照他事無巨細親自過問的性格,每天不知多少時間浪費在這種瑣事上,他也只是想找個人發洩一下。
盛衡最初不過是想找一點話題,後來已經變成了徹底的抱怨,自從登基後,他每天除了用膳睡覺之外,能留給自己的時間不過一個時辰,在大梁的版圖上,每天有着太多的事情發生,官員們說着替皇帝分憂,但是事事都是在給盛衡增加更多的煩惱。
黨争,權貴,貪官,國戚,這些都要盛衡極為精确地把控,既不能讓他們徹底消失,又要維持在一個合适的度,登基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是身心俱疲地度過,但這些煩惱卻不能為人道。衆人只看見他人前龍袍加身的光鮮,未見他為大梁百姓付出的心血。
若今日在這裏的不是冒充宦官的楚北渚,而是小宦官謝重肆本人,盛衡也決不會和他說這些話。但是面對着楚北渚,盛衡知道他身份的特殊,注定與他人沒有交流,才敢放肆地說出這些話,否則被大臣們知道,又會一片老臣在西華門前跪一天。
盛衡吐槽了一番,覺得心裏好受了不少,才想起來楚北渚一直在靜靜地聽着:“都是朕在說,你沒有什麽想說的?”
楚北渚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始終聽得很認真,盛衡所講的這些是他不曾接觸的另一片天地,因此他還想聽盛衡繼續講下去:“奴才沒有要說的,聽陛下說就好。”
“那你有什麽想問朕的嗎?”
楚北渚沉思了一會兒,他突然想到任清的話,盛衡是個極好的皇帝,現在的大梁百姓正需要這樣的一位明君,于是開口問道:“陛下是如何做一個好皇帝的?”
剛問出口楚北渚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巴掌,這話豈是能随便問的,帝王之術向來玄之又玄,這涉及的不僅是如何當一個好皇帝,更是一種權利的代表,楚北渚現在問出這話,簡直是大逆不道。
盛衡卻毫不避諱,他嘿嘿地笑了一下:“怎麽?小可憐兒還想當皇帝?”
楚北渚一邊低頭道不敢,一邊想着等下次他再叫自己小可憐兒時,一定要問問這個稱呼的由來。
“其實朕自己也不清楚,朕仿佛生來就是個好皇帝,朕甚至不知道父皇是如何能做得如此差?”
這話要是被先帝聽見,怕是要從皇陵中爬出來掐死這個不孝子。
“但如果朕立了太子,要朕教他如何當個好皇帝,朕可能會說,感同身受吧。
“雖然皇帝永遠也不可能親歷百姓的苦難,但是可以想象,想象倭寇進犯時,沿海百姓的痛苦,也就自然會去設海防;想象貪官治下百姓的痛苦,也就自己會整治貪腐。
“想百姓所想,憂百姓所憂,無論是做皇帝還是官,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