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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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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絢麗的。

江南的秋天,卻也并不蕭索。

天高氣爽,沿運河至襪陵的官道上,塵土飛揚,結夥奔來一群快馬,馬口白沫橫飛,馬上的人卻是個個氣定神閑,像是并沒有将這長途的奔馳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卻是馬上的人每一個都雙眉深鎖,每個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遠遠地望見這一群快馬奔至,都趕緊躲開,詫異地相詢:“這一群人是什麽來路?”

皆因這一群騎士不但個個裝束詭異,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帶着兵刃,在這文采風流的江南道上,顯得太過紮眼。

驀地,路的一端響起嘹亮的呼聲:“振武——揚威一一。”

聲響高遠而悠長,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聽就知道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蘇鎮江府振武镖局的趟子手在走缥時喊镖的聲音。

馬上的騎士們略一回頭,仍然急馳向前,眼看就要闖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隊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駐了腳,低聲地道:“有熱鬧瞧了。”

須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結隊的客商,若是見了走镖的镖隊,也多是遠遠避開,從來不會有人闖入镖隊的,這一來固然是行路的人誰也不願意添麻煩、多事,二來也是镖局在當時的勢力太大,沖散了他們的镖,即是犯了他們的大忌,非要和你見個真章不可。

這些快馬騎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兩,但振武镖局的總镖頭飛虹劍屠夢平,在江南也是素稱紮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師們,也都是桀傲不馴的角色,怎會容得別人闖散自家的镖隊。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們,都知道這一定有熱鬧好看了,事不關已,又都知道亂事不會波及到自己頭上,大家也都樂得看個熱鬧。

哪知事情大謬不然——。

那群健馬,馬不停蹄,風馳電掣般奔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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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見了,果然氣往上撞,眉一豎,眼一瞪,就準備破口大罵。

鐵叫于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氣最大,今日見了有人闖隊,暗罵:“這群鳥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兩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飄,見第一、二匹馬上騎士的臉孔,凜然一驚,趕緊将下面的話,咽了回肚裏。

他一縮脖,暗自稱幸:“還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總算認得這幾位主兒,嘿!我這要是一罵呀,我小沈的樂子就大了。”他是北方人,雖然久居江南,語聲裏仍不脫北方味兒。

另一個趟子手大約見得還不廣,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了出來:“龜孫子,走路沒有帶着眼睛呀!”

話還沒有罵完,被對面馬上的騎士,馬鞭一抽,竟将自己從馬鞍上直飛了出去,“吧”地一聲,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亂草裏。

镖隊微亂。

那群快馬也當然被阻,馬上的人個個鐵青着臉,冷眼望着镖局裏的镖夥,趟子手們忙亂,喝罵,有的已經要抄家夥動手了。

鐵叫子小沈定了定神,兩雙烏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馬上的騎士身上打了一轉。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來全來了呀!”

镖局裏的趟子手以及镖夥們,個個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馬回馳,準備去報告這次押镖的師傅,小喪門劉定國,神镖客錢宗淵,其實他們幹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這一群人難纏的道理,只是他們還不知道這群人究竟是誰罷了。

镖車一行十餘輛,顯見得這趟他們保的定是重镖,镖夥們更緊張,生怕這群人是來劫镖。

“但是又有誰會在光大化日之下,行人衆多的道上明目張膽地劫镖呢?”

镖局裏的镖夥們,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戰,趟子手鐵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急得高聲喊道:“哥兒們,快別動手。”

镖夥們一愕,方自錯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他說出了這等話來,鐵叫子小沈已連着喊道:“這幾位就是‘七劍三鞭’。”

這可真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七劍三鞭在江湖上聲名顯赫,振武镖局的總镖頭飛虹劍屠夢平,也是“七劍三鞭”裏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的親傳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夥們一聽到七劍三鞭四個字,随時準備持胳膊打架的盛氣,不由收得幹幹淨淨,這幾乎是一種近于本能的舉止,當人們聽了一件足以令他驚錯的事時,大半會有這種現象發生。

一瞬間,空氣像是突然凝結了,只有馬匹在不安地移動時所發出的蹄聲,敲打着人們本來已經非常緊張的心。

七劍三鞭仍然是個個面如凝霜,鐵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馬上揮鞭摔人的騎士,也就是浙江大豪靈蛇毛臬的那種冷冰冰的面容,心裏覺得一股冷氣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馬往外圈,這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請示押镖的镖師了。

原來押镖的镖師小喪門劉定國,神镖客錢宗淵,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在江南一帶所樹立的聲威,絕對知道不會有人劫镖。

因此他們居然遠走在後面,對這十幾輛镖車,簡直有點不聞不問的,此刻聽了有人來闖镖隊,像是要劫镖似的,兩人這才着慌,一緊馬缰,飛快地趕到前面來。

于是镖局的镖夥們這才松了一口氣,有的甚至遠遠地站了開去。神镖客錢宗淵來自關外,騎在馬背上總比別人要高出半個頭,威風凜凜地,倒也像是條漢子,看到镖夥們往後退,氣得大罵道:“媽拉個巴子,你們往後退個什麽勁兒?”眼神往對面的騎士一掃,他久走江湖,別人不說,就在江蘇隔壁的浙江省的靈蛇毛臬,他當然認得,不由得頭皮發麻,坐在馬上昂藏身軀,也像是突然矮了兩寸。

“怎地是這位主兒?”他暗忖道,回頭一望,看到小喪門也是驚疑滿面,原來小喪門走江湖的日子更長,“七劍三鞭”他倒認九位。

“怎地這幾位會聚到一塊兒來了?”小喪門暗暗吃驚,趕緊翻身下馬,抱拳拱手道:“前輩們怎地今日有興游俠到江南來?”

他驅開了還站在路當中的镖夥,拉開了大車,在道當中讓出了一條寬寬的路來,口裏陪着笑道:“晚輩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輩一一”靈蛇毛臬陰凄凄的一聲冷笑,說道:“誰要你招待呀?”

小喪門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對勁?”他錯愕地在心裏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臉色,心裏更是打鼓:“怎地這幾位今天看起來全不對,簡直有點兒像來生事尋仇的樣子,可是我們镖局并沒有得罪他們呀!我們屠總镖頭說起來跟他們還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測可還真沒有離譜,七劍三鞭裏的靈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飛花林琦筝,鴛鴦雙劍,左手神劍以及河朔雙劍等人,此番邀結前來,果真是為了尋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劍三鞭圍殲仇獨得手,山林突傳冷語,仇獨殘骸頓失,馬屍上卻留下以血還血的驚語,這九個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認為這些事是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所為的。

于是青萍劍成了七劍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的敵人,靈蛇毛臬更是罵口不絕,巴山劍客柳複明雖然和青萍劍是多年之交,心裏也不免對青萍劍很不滿,認為他這事未免做得有違道義。

若以情理而論,這“以血還血”幾個字,果真是青萍劍所寫的話,那麽這江南大俠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這事的倡導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當時的情況而論,也實以他的可能性能最大,等到巴山劍客等确實地打聽出仇獨的殘骸果然是在青萍劍之處,他們心中自然更無疑念了。

可是他們哪裏知道此事其實另有文章,其中的奧妙,又豈是他們所能料想的呢?

于是靈蛇毛臬,百步飛花,河朔雙劍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了流言,說青萍劍宋令公表面上雖然做出仁義道德的面孔,其實卻和仇獨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獨的殘骨,傳視江湖,說仇獨已然喪身,第二個就要輪到青萍劍了。

仇獨被殺,這消息是的确使得武林震驚的,須知仇獨在當日武林中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這麽一來靈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的江南大俠宋令公,怎會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獨是一路的呢?

但是靈蛇毛臬對人說得活靈活現,又似乎不容懷疑。

江湖自然是傳說紛紛,等到這件事傳到江南時,靈蛇毛臬已定下毒計,要南下秣陵,圍殲青萍劍,要使得他在江湖上無法立足,還要令他家敗人亡,其實他們如此做的用意,還不是為了懼怕日後的報複,“以血還血”這四個字,使得這些個目無餘子的武林高手們,食不安味,寝不安枕了。

這件事的始未,小喪門劉定國自然不會知道,他殷勤而恭謹地回着話,生伯使得這些武林高手動怒,但是他在用心機,人家全不賣這個帳。

他心裏雖然已開始不安,但還并不十分驚慌,因為他知道這些人縱然發怒,但卻絕不會動手劫镖,以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過給他一個難堪而已,這種難堪,他也自信可以忍受的。

“你們的總镖頭可是叫飛虹劍的吧!”靈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喪門和神镖客,傲然地問着話。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邊接口道:“飛虹劍屠夢平可就是青萍劍宋老兒的徒弟?”

小喪門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意味,巴結他說道:“是,是,我們總镖頭的師傅就是江南大俠宋老前輩,你老可認識他老人家?”

小喪門劉定國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無法和七劍三鞭相比,是以他無可奈何地自己委曲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靈蛇毛臬突然高聲仰天而號,號聲的刺耳,簡直是難以形容的。

小喪門劉定國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詫異的目光望着這名滿江湖的武林豪客。

號聲突然中斷,靈蛇毛臬尖刻他說道:“好極了!好極了!”

回過頭去,朝始終沉默着的其他八人一揮手,道:“各位,看小弟給這些人一個教訓。”自從熊耳山畔一役之後,靈蛇毛臬無形中成了七劍三鞭的魁首,巴山劍客柳複明反而退居其後了。

語聲方住,靈蛇毛臬腕翻處,在極快的一剎那裏,已将腰中的軟鞭撤在掌中,伸縮之間,鞭梢所帶起的風聲,呼嘯作響。

小喪門劉定國,神镖客錢宗淵俱各一驚,他們再也料想不到靈蛇毛臬會撤兵刃動手,劉定國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這種事,倒還沉得住氣,間道:“毛大俠,這是幹什麽?”說話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了。

靈蛇毛臬面如寒冰,腕時微一曲伸,長鞭倏然而出“神蚊出雲”,鞭梢筆直地點向小喪門劉定國的右胸的“期門重穴”。

小喪門大驚,往後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馬,身形較為靈活,躲開此招,并未顯得太過吃力,心中方自暗忖:“靈蛇不過如此。”

哪知他念頭尚未轉完,鞭影如絲,又到自己頭上,他更吃驚,身形向左急轉,哪知那長鞭卻像長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彎,小喪門只覺脅下一麻,耳畔聽得靈蛇毛臬的冷哼,人已經虛軟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錢宗淵厲咤一聲,猛一揚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時刻裏電閃而出,這“一手三镖”本是神镖客錢宗淵揚名江湖的絕技,對方的上中下三路,幾乎都在他的镖光籠罩之內。

神镖客憑着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闖過不少風險,哪知此刻遇見了靈蛇毛臬,卻宛如兒戲了。

靈蛇毛臬長鞭揮動,一招“如蛆附骨”,傷了小喪門,頭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客錢宗淵仗以成名的三镖,輕易地擊落在地上。镖局裏的镖夥們看到镖師被傷,頓時大亂,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會動手傷人,而且傷的還是振武镖局的镖師,有些怕事的腳底揩油,早已溜之大吉了。人聲雜亂馬聲長嘶,道路也為之阻塞,靈蛇毛臬做然四顧,忽地縱馬前馳,神镖客橫馬想攔住他,靈蛇冷笑揮鞭,口裏喝罵道:“你找死!”

掌中長鞭斜掠,在中途忽然變了方向,改掠為點,招式之詫異,使得在武功上并沒有多大根基的錢宗淵慌亂失措,甩蹬下馬,想避開此招,但以他這種身手,想避開靈蛇毛臬的招式,還差得很遠呢。

他坐下的馬,也受到驚吓,發狂奔去,神镖客錢宗淵的左腳,還在馬蹬上,被馬拖出去很遠,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幾無一處完膚,神镖客一身耿直,卻落得這般下場。

靈蛇毛臬照面都沒有斜一下,身形忽然離鞍而起,蝙蝠般地飛掠而過,在第一輛镖車上落了下來,口中喝一聲,左掌立掌如刀,氣貫掌緣,唰的一掌,将大車上木制的銀鞘,劈得片片飛舞,銀鞘裏五十兩一錠的官寶,“嘩然”一聲滾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這些銀錠上,發出一種令人神蕩心眩的光亮。

靈蛇毛臬屹然站在車上,怪笑着說迫:“這些銀子全是你們的了,誰要的,盡管拿好了。”眼神四掃,望着那些兩眼發直的镖夥,腳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熱鬧的人。

巴山劍客微一皺眉,朗聲道:“毛賢弟切莫造次。”他實在不願自己被牽入這件事的漩渦中,但他素性無為,也沒有方法阻止。

“柳道長!”靈蛇毛臬得意他說:“你看我的吧!”

身形動處,又掠到第二輛大車上,照方抓藥,沒有多大會功夫,十幾輛大車裏的十多萬兩銀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見銀光燦然,耀目生花,這種景象的确是難以描述的。

靈蛇毛臬高聲道:“拿呀!拿呀!這些銀子全是你們的了。”長鞭揮動,将地上的銀錠擊得四下飛舞,有的甚至落到路邊的野草裏去了。

財帛之能打動人心,這種力量的确是無法抗拒的,镖局裏的镖夥,腳夫們一生中幾曾見過這許多銀子,雖然也明知這些銀子是拿不得的,但在這種力量的誘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理性,再也顧不得一切,連滾帶爬地彎下腰,盡自己最大的可能來拾取銀錠。

靈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們暴露出人性的弱點,他認為是最令他興奮的事。

他揮動着長鞭,在空中擊得“叭,叭”作響。

已經拿到了銀子的镖夥,腳夫們,像是一只只偷了人家蘿蔔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湧後仆地奔上去,霎眼間,景象更亂,又像是一群在搶着人家扔下的骨頭的野狗。

巴山劍客柳複明緊皺着眉,長嘆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瞬,忽然看到一個穿着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的少年文士,動也不動地站在混亂的人群裏,對腳下的銀錠,連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顧,風度清标,在這人群中,卓然而立,宛如雞群中的仙鶴。

巴山劍客柳複明心裏一動,勒轉馬頭,走了過去,朝那年青文士道:“閣下豈無意于財帛乎?”他胸中積墨甚多,對這少年文士說起活來,也不自覺地文绉绉的。

那年青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臨財毋茍得,小子雖然無才無能,對聖人的遺訓,卻是時刻不敢忘懷的。”

巴山劍客柳複明暗地點頭稱贊,悅色道:“閣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破舊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說道:“貧道有句失禮的話。”

他頓了頓,又道:“閣下清标豐逸,的确是人中之龍,如能學武,定必大成,閣下如果有意的話,貧道倒可為閣下覓名師。好男兒立身當自強,終日埋沒在舊書中,豈不是大大地可惜了?”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劍客身上一瞟,朗聲道:“道長言之有理,小子本應從命,但小子家有高堂,親命不令遠離。”

他雙目一張,正氣凜然,接着又說:“何況學書既成,學劍也還不晚,在小子讀書未成的時候,別的事還談不到呢。”

巴山劍客柳複明不住點首,他對這正氣凜然的年輕人,心中确實喜愛已極,有心将他收歸自己門下,但此刻聽了人家的話,心中雖然覺得有些可惜,但卻也不能勉強人家。

于是他和言悅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貧道也不能相強,他日有緣,還當再見,今日麽……”

話未說完,靈蛇毛臬忽地掠來,笑道:“柳道長,今日之事,你看還算痛快吧!”一眼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問道:“這位是誰?”

那少年文士厭惡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皺,兩眉之間,現出一道很深的皺紋,朝巴山劍客一拱手,轉身走了。

巴山劍客微笑一笑,支吾他說道:“這是個故人之子,想不到現在長得這麽大了。”

靈蛇毛桌雖然有些懷疑,但是卻也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靈蛇毛臬興高采烈地誇耀着自己的行為。他本不是一個喜歡誇耀自己的人物,因為他是陰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才所發生的事深深地興奮着,因此态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這正如一個愛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釀之後的心情一樣。

巴山劍客淡淡地敷衍着,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喪門軟癱在地上的身軀了。

那就是說地上的銀子,已被人拿得幹幹淨淨,而拿了銀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巴山劍客不禁感慨地微笑着,勒轉馬,笑道:“我們該走了吧。”

“這種是非之地,我看還是愈早離開愈好。”一字劍程楓望了地上殘破的銀鞘一眼,非常世故地接下來說道:“我們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能夠避免還是避免的好。”

鴛鴦雙劍久居陝甘,江南一帶,倒的确沒有來過兩趟。

靈蛇毛臬志得意滿他說道:“對,對,我們也該走了。”他走過去,朝仍倒卧在地上的小喪門劉定國踢了兩腳。

劉定國悠悠醒了過來,他方才穴道被閉,此刻才解了過來,重重呼吸了一口,喉嚨間像是塞滿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張眼一看,卻見靈蛇毛臬正帶着奇異的笑容望着他。

他掙紮着爬廠起來,略為活動了一下,四肢方能運轉,靈蛇毛臬一長身,左臂如封似閉,右掌的軟鞭圈做一轉,橫掃他的面門。

小喪門驚弓之鳥,剛剛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駭出一身冷汗來,竟連武功,都像是全忘記了。

他錯步,拗腰,鼻端尖風方過,腳下一軟,又被靈蛇毛臬絆了一跤,居然跌坐在地上,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靈蛇毛臬臉孔一板,面上立刻換了一種神色,厲聲道:“青萍劍宋令公現在還在不在南京?快說!”

巴山劍客嘆了一口氣,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趕盡殺絕了。”

小喪門略一遲疑,靈蛇毛臬鞭梢忽然電射而出,極快地在他臉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劇痛難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軀,竟痛得流下淚來。

“快說!”靈蛇毛臬催促着,眼中的兇光,連巴山劍客見了,都有些驚栗的感覺。其實到目前為止,小喪門劉定國還不知道他們究竟為會何苦苦尋訪青萍劍,在路上公然攔截,劫車的原因,他也并不知道。

他并沒有将這事看得很嚴重,竟說道:“宋老前輩隐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也回來了,他老人家并不時常出去的。”

他再也沒有想到,靈蛇毛臬追尋青萍劍的的企圖,幾乎是慘絕人寰的。

靈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劍宋令公的确訊,兼程而奔,黃昏過後,他們一行九人,便已到了江南首善之區的秣陵府。

入水西門,直奔秦淮河畔的夫子廟,風塵仆仆,面寒如水的這一行九人,與這金粉笙歌的銷金之窟,更是顯得極不調和。

他們看起來,也是在極力收斂自己的行藏,也不願顯得大過特殊,這并不是說他們對任何人有什麽懼怕,而僅不過是人類一種很自然的心理罷了。

夫子廟一帶,茶樓酒館也很多,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過紮目,幾人一商議,分做了三撥:鴛鴦雙劍,帶百步飛花是到街盡頭的老正興,靈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母雙飛左手神劍丁衣,是到街南端的醉月樓。

巴山劍客柳複明卻和受了傷,仍未痊愈的汪一鵬以及汪一鳴昆仲一齊跑到香積廚去吃素菜。

幾人這麽一分散開,目标果然減少了許多,反正這幾家酒樓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情,聲息也不難相通,何況他們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劍客一領道袍,背後卻斜背着長劍,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鵬受了傷,右臂夾着兩塊木塊,吊在身前,連動都動不了一下,這兩人本該是這群人裏最搶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廟一帶,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麽樣的人都有,根本沒有将他們當做一回事看,巴山劍客暗自生笑:“看起來,我們倒多慮了。”

香積廚是一家很精致的素菜館,可是裏面的菜據說全是用雞湯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見為淨,誰也沒有去深究。

用雞湯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積廚的生意也不錯,樓上樓下倒也坐了不少人,香積廚有一個特色,就是特別幹淨,柳複明旅途勞頓,驟然得到恁地好去處,淨了淨面漱了漱口,往精致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确舒服得很。

汪一鳴坐在巴山劍客對面,舉起茶杯來,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劍客面容驟變,忙也一回頭,卻看見江南大俠青萍劍宋令公正含着笑容朝裏面走過來,雖然在他看來,那笑容是極為勉強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會比巴山劍客此刻的更複雜了,他和青萍劍宋令公本是至交,他們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義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劍瘦長的身材,清灌的面容,以及兩鬓微微斑白的頭發,腦中靈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來,使這位素性平和,最無主見的玄門劍客,一時竟楞住了。

此刻也不過是戌時方過,距離靈蛇毛臬所計劃的對青萍劍滅絕滿門的時間,還差着好幾個時辰,巴山劍客一瞬目,看到江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陰暗不定的,心裏忽然動了一動。

青萍劍宋令公已含笑走了過來,他仿佛什麽也不知道,筆直地走到巴山劍客的座位旁,朗聲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戶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來就遇上了閣下幾位。”

這聲音,這笑貌,都是巴山劍客所熟悉的,他心裏一陣黯然,對自己所作所為,突然有了一種自責和不安的感覺。

這種感覺,也不是青萍劍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無拘束地坐了下來,和河朔雙劍以及巴山劍客随意笑談着,一點也不知道這面前的三個人竟是專程到這來取他性命的。

千萬種感慨,在巴山劍客腦海裏閃過,最後只剩下一種,在他腦海裏反覆不去。

“告訴他,讓他在這幾個時辰裏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雙劍,看到他們臉上,也有着慚愧的神色,連說話時的态度都顯得那麽不自然了。

“但是,我該怎麽說呢?”巴山劍客心中,仍然是舉棋不定的。

他們四個人表面雖是在談笑着,一絲也看不出不對的神色來,可是若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竟複雜至斯,也會感覺到這種場面的尴尬,幾乎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劍客柳複明,他專程而來江南,就是為了除去此人,可是見了青萍劍的面,他卻不得不敘舊,談天,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種出乎本性的情感的流露,但這情況豈不是太奇異了嗎?

終于,已山劍客立下了決定的意念,為着友情,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艱巨的決心,也是第一次有了個奸詭的計劃。

他再望了河朔雙劍一眼,看到了汪一鳴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動着,汪一鵬則用左手拿着筷子,輕輕地敲着醬油碟子的邊沿,但是有一個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們面上的羞愧之色,已遠不及方才青萍劍走入時的濃厚了。

汪一鳴在桌子下面擡腳,悄悄踢了巴山劍客一下,嘴裏卻在和青萍劍宋令公扯不着邊際的話,但已可聽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劍客再一次下了決心,不經意地站了起來,緩緩繞到河朔雙劍的身後,兩只手縮在寬大的道袍袖裏,卻已力貫指尖了。

河朔雙劍不疑有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巴山劍客環顧四面的酒客,然後走近一無所覺的汪氏昆仲,兩只縮在道袍裏的手,緩緩拍向汪氏昆仲兩人毫未設防的背上。

這時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個偶一回身,那麽情況也許就會完全改變了。

因為巴山劍客所立下的決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動搖的。

青萍劍宋令公坐在汪一鵬的對面,這是一張并不太大的小圓桌子,兩人坐在一起,那種角度遠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劍客此刻所站的地勢,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絕難看到的,而青萍劍一擡頭,卻正好看他帶着一臉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雙劍的身後,他方自覺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觸及汪氏昆仲身體的那一刻,巴山劍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風,左指點在汪一嗚的右肩井穴上,右指點向汪一鵬左肩真穴上,在他兩人穴道被閉,将倒未倒的這一剎那,巴山劍客倏地兩肘下沉,以精妙的內家真力,穩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軀,“砰”地一聲,汪一鵬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兩人的頭,也向前虛軟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絕難發現這一招,青萍劍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聲,驚異地站了起來,巴山劍客趕緊以目示意,口中說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約是病了。”他又以眼色阻住青萍劍的發問,趕緊以目示意,口中說道:“我們先扶他兩兄弟回去找個大夫再說。”

青萍劍不禁更為懷疑,但他知道巴山劍客的這一個舉動,絕不會無由而發的,勉強忍住心裏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錠銀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劍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餘的吃客,當然都以詫異的眼光望着他們,但青萍劍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稱是婦孺皆知的人物,是以也沒有人懷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積廚,是一條非常熱鬧的街道,巴山劍客扶着汪一鵬,慌張地左右回顧,在人從中急速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劍再忍不住心中的層層疑雲,脫口問道:“柳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巴山劍客一擺手,道:“慢慢再說,先出城要緊。”青萍劍疑雲更甚,往前又走了兩步,招手喚了一輛停留在酒樓門口的馬車,将汪氏昆仲扶了進去。

那車夫本也認得這位江南大俠,巴結地問道:“你家要到哪塊去?”宋令公道:“水西門外。”

車夫滿臉堆歡,一面回身關好車門,一面揮動着馬鞭,道:“你家興趣真好。”口中呼哨一聲,皮制的馬鞭“吧噠”一響,馬車緩緩出城而去。

到了車廂裏,巴山劍客面上的神色,才略為松馳一些,才嘆了一口氣,悄聲向青萍劍道:“我說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緩了口氣,又道:“從此處出城要多少時間?”

青萍劍道:“很快,柳兄,這到底——”他方自要問及心中所疑之事,卻又被巴山劍客另一一句突兀的話打斷了話頭。

“宋兄家裏可還有什麽放不下的事沒有?”巴山劍客突然問道。

青萍劍又一楞,暗忖:“怎地他今日盡做些無頭無尾的事,說些無頭無尾的話?”轉臉一看,卻見巴山劍客臉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裏大半是些近親,也沒有什麽放不下的事。”

巴山劍客柳複明一松氣,道:“這樣還好——”青萍劍忍不住心裏的疑團,再次扭轉話題,問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麽回事?”

巴山劍客長嘆了口氣,遂将事情的始未,源源本本說了出來。

車廂裏沉默了許久,除了辚辚的車聲之外,巴山劍客和青萍劍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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