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栾江認清了眼前人,放下戒備,伸手揉了把臉,眼神變得異常平和。看了眼坐在床邊的仲宛,仲宛不自在的解釋道:“都九點了,我是過來叫你吃飯的。”
栾江閉了閉眼,躺下翻了個身,“餓一頓又死不了。”說完打算繼續睡。
仲宛看他肩上的疤,輕聲說:“我熬了小米粥,你起來吃點再睡。”
栾江轉過身,整個臉趴在枕頭上,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仲宛別開了臉。
栾江輕聲喊:“宛宛。”
仲宛回頭跟他對視。
栾江語氣篤定,“你喜歡我,你只有在親昵的時候才會叫我江江。”
仲宛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斷,給了他副餓死你算了的表情,起身就準備離開。一道慢慢悠悠的低笑,“還是跟以前一樣,一只手剛好夠握。”
仲宛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他眼神極冒犯的看着她胸口,仲宛罵了他句,雙手抱胸轉身就跑。
平日一個人待慣了,晚上沖過涼就很少穿內衣,再舒适的內衣,都不如不穿來的舒适。她就說剛沖過涼穿T恤的時候,好像少了些什麽。
仲宛躲進衛生間穿內衣,出來就看見栾江伸着他那兩條螳螂腿,狀态閑适的躺在搖椅上,扭頭看着她,面無表情的問:“飯呢,不是叫我吃飯?”
仲宛看他那副樣子,悔恨當初為什麽救他,在臭魚塘裏浸死算了。嘴裏說着:“你不是說餓一頓死不了人?”
栾江不接她話,翹着二郎腿,手指頭在搖椅扶手上亂彈。
仲宛把菜放進微波爐加熱,粥也放進去加熱,端出來的時候,想起栾江不吃微波爐加熱過的飯。這幾年被磨練的應該沒那麽刁鑽了吧?應該不會嘗出來吧?這麽一開解就端了出去。
栾江舀了勺粥,把粥往仲宛面前一推,“我飽了。”
……
仲宛端着又進了廚房,再端出來往栾江面前一推,“你在部隊沒餓死就是個奇跡。”
栾江夾了口菜,漫不經心道:“部隊裏能适應,現在有條件為什麽還要适應。”
仲宛懶得理他,沒好氣道:“你家裏有的是人伺候你,跑我這幹啥?”
“不想回家,要是被抓了,不能連累我媽。”
仲宛看他老僧入定的态度,起身踢他一腳,轉身回偏房睡覺。
再跟他說話就是條狗。
栾江看着衣夾上自己的內褲,跟衣撐上的軍服,靠在椅背上望着夜空,嘴裏沒味,想抽煙。
隔天起床,栾江就已經離開了。
卧室裏的空調被疊成了豆腐塊,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也被整理進了衣櫃。仲宛坐在床邊摸了下枕頭,院子裏晾曬的衣服也都被收走了,看着空蕩蕩的院子,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昨晚上?還是今天一早?
栾江的腿肯定是落了毛病,以前他走路是大刀闊斧,她小跑才追的上。昨天中午他一直跟在她身後,偶爾回頭,看見他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到家放行李時,他已是滿頭大汗,換下來的衣服背後完全濕透。
昨天晚上的夢魇?怎麽這個時間回來?這些細節串聯起來,就不難解釋了。
昨天倆人根本就沒說兩句,她想要維持表面化的風淡雲輕,去掩蓋裏面的波濤洶湧。他也一直配合着。即不說在部隊裏發生了什麽,也不翻倆人的舊賬,什麽都不提。
表現的就像一個老友,經過家門口進來坐坐。嘴巴不養人,臭毛病還一堆,可就是有什麽變了。
……
仲宛圍着什剎海跑了一大圈,跟在群大爺們後面耍了會太極。環衛工舉着打撈杆,打撈浮在海面上的垃圾。晨風輕拂,垂柳搖曳,遛鳥的老人,急色的路人,穿梭在胡同裏的送報人。
仲宛看手腕,八點有餘。拽了片柳葉,用手擦了擦,含在嘴上吹。
十幾年前,總能聽到天空裏陣陣的鴿哨聲,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屬于這座城的聲音,現在的北京,不再是記憶裏的老北京。
仲宛的祖籍是唐山。
大地震那會,她爺爺奶奶拉着即将上中學的仲宛爹,投奔到了在京城裏的親戚家。在親戚的安置下落住了腳。仲宛爸爸共姊妹六個,他排行老四。
頭兩位是姑姑,一位活到五個月,夜裏睡覺窒息而死。一位在十歲那年,得了傳染病而死。十九歲的三伯死在了地震裏。活着到京城的有仲爸爸,叔叔跟小姑姑。
爺爺奶奶住在唐山的一個小縣城,是少有的識字人。第一次進城就是首都,兩眼一抹黑,拉扯着孩子們擠在大雜院裏,什麽苦活累活都幹過,一直堅持讓孩子們讀大學。除了仲爸爸高中辍學下來幫爺爺分擔家庭重擔。現如今,叔叔曾是大學裏的教師,小姑姑更有出息,研究怎麽攻克癌細胞之類的,具體專業術語仲宛也不知所雲。前幾年跟着小姑父一起出國進修,待學成歸國造福國家。
據說當年爺爺提出抓阄,誰抓到“辍學”,誰就下來幫人做工。仲爸爸站出來反對,他願意主動退學,跟爺爺一起供養弟妹。爺爺一夜無眠,他已經去了兩次血站,實在供養不起三個學生。仲爸爸隔天就跟着爺爺去做工了。在爺爺的英明領導下,家裏的日子過的還算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解決了溫飽層面的問題。
仲宛兩歲時,爺爺在仲媽媽的娘家鎮上置了塊宅基地,拿出所有積蓄,蓋起了二層小樓。隔壁就是仲媽媽的初中同學,栾江媽媽的夫家。
為什麽在仲媽媽娘家買,而不是唐山或者京城?
京城買不起,那時京城帶院子的要麽大雜院,要麽正兒八經的四合院。把家人拆拆賣了也買不起一處四合院。仲爺爺曾吃過抄家的虧,堅決不買資本主義的房子。
回唐山不利于小叔跟小姑的發展,仲爺爺也不願回那個傷心地,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了仲媽媽娘家的小鎮。說起來離京城也不算近,開車大概一個多鐘頭。
仲爺爺這輩子該不該經歷的,都經歷了。什麽事都往開了想。中年離鄉背井,颠沛了十幾年,他只求晚年平靜,能在自己的家裏含饴弄孫。哪裏有家人哪裏就是家,也不在乎會被人指點遷到兒媳婦的小鎮上。
搬到小鎮後,仲爺爺跟奶奶退休在家帶孫女,仲爸仲媽在北京張羅着飯館。仲宛最欽佩的就是爺爺奶奶,識字不多,沒有文化,但待人處事極為溫和穩妥,從未跟人紅過臉,吵過架。
盡管他們在鎮上是外姓,但街鄰間起了糾紛都喜歡找爺爺評理。仲宛喜歡聽爺爺奶奶講年輕時的苦難,那時她總會插嘴問:“你們還會想起去世的姑姑伯伯們麽?當初都吃不上飯了為什麽還要生那麽多?”
奶奶會抹眼角,爺爺躊躇着想解釋,最後長嘆一口氣,“算了,以後你就明白了。”高中那三年,爺爺奶奶相繼離世,走的都很平靜安詳。
仲宛坐在青石板的臺階上,打量着過往的路人,揉了揉臉,今天過于感性,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過栾江了。
打遷到小鎮,仲宛的人生就跟隔壁的栾江盤繞在了一起。仲宛三歲,栾媽媽扛着肚子經常來她家串門。栾媽媽羊水破的那天,來不及送衛生院,是仲奶奶接忙接生的。仲宛趴在門縫裏,親眼看見栾江血淋淋的出生。
後來的歲月裏,給他遞過尿布,擦過屁股。帶他抓過蛐蛐,爬過樹。一起睡過覺,一起洗過澡,從小時候的鼻涕蟲,到後來的俊朗少年。
大學畢業,他一聲不吭的去當了兵,栾媽媽氣的躺床上病了幾天。自兩家鬧了不愉快有隔閡後,栾媽媽把所有期望都放在了栾江的身上。
具體栾江是怎麽安撫了栾媽媽,仲宛不清楚。栾江走前的兩個月是他們關系惡化最嚴重的時候。
栾江當兵走後,仲宛才聽媽媽唏噓的說起栾江去了青海。之前她一直在北京忙飯館的事,沒聽到半點風聲。她從沒想過栾江會不辭而別的去參軍。
仲宛想,栾爸爸,栾媽媽要是見到栾江這副模樣,該怎麽承受。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撒下一塊塊斑駁的碎影,碎影随着樹葉的擺動不規律的變換着。仲宛擡起頭,一束光打在她臉上,眯了眯眼,起身拍拍屁股,做了個拉伸,一股勁跑回了家裏。
沖了個涼,拿起畫板想畫那種陽光穿透樹葉的意境,畫了兩三幅,都給揉了揉丢進垃圾桶,收拾下去了菜館。
仲宛聽到張師傅逗弄依依的聲音,依依看到她一路跑過來,嘴裏歡快的叫着:“宛媽媽!”
仲宛往她肉嘟嘟的臉上狠狠的啵了口,依依摟着她脖子撒嬌,“宛媽媽,張爺爺剛拿了一個巧克力非要我叫他“叔叔”,可他明明都已經是爺爺了呀!雖然他沒有白胡子,可他臉上有皺紋還有白頭發呀!”說完,朝張師傅擠了個鬼臉。
張師傅把報紙卷成一個棒子狀,輕輕打向她腦袋,“你個猴精,還惡人先告狀!你吃我一塊巧克力叫我聲叔叔怎麽了?你不但沒叫,還哄走我一塊巧克力。”
依依老成的說:“爺爺當我三歲小孩呢?這巧克力明明是我憑本事拿到的,哼!”說完撅着嘴巴,低頭剝巧克力上的包裝紙。
張師傅假裝生氣的往後廚走,“我一大把年紀,受孫女的氣,受你媽的擠兌,還要受你的氣!”
張溪把插好的鮮花放進包廂,聽到這話,模仿葫蘆娃的腔調,“爺爺!”轉頭走向依依用着同樣的聲調,“你這妖精,為什麽欺負我爺爺!”
蘇敏正在盤點,拿着一只雞毛撣子指着張溪,“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顯靈!“依依看着打鬧在一起的倆人,張着嘴呵呵直樂。仲宛無視這倆蛇精病,直接去了廚房。
栾江提着行李下來出租,陸續就被三兩的鄰裏圍了過來。栾江一時也不好進家,就這麽站在太陽底下跟他們對話。沒幾分鐘就已滿身的汗。鄰裏問怎麽會這時候回來?栾江攥住行李帶,“嗯,回來了。”
栾媽媽聽到門口的動靜走了出來,把栾江從人群中給拉回了家。還沒進屋,栾媽媽就拉着栾江的胳膊,摸摸這裏看看那裏,擦着淚道:“受磨難了……”捂住嘴,再說不出話。
栾江看這情況,一點不比街坊好應付。抱了抱栾媽媽的肩頭,小聲安慰,“媽,我這不挺好的,我爸呢?”
栾媽媽哭着拍他肩頭,“這怎麽能說好?我囫囵個的兒子去的,怎麽回來就……”
栾江腦仁悶疼,一抽一抽的疼。打斷栾媽媽的話,“媽,我情況是最好的了。”彎了下嘴角補充,“我也差點回不來。”
栾媽媽氣的捶打他,“你還笑,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冤家,我就活該欠你們的。”栾江不再接話。
栾媽媽緩過情緒問:“昨天咋沒回來?你爸昨天都沒去單位,一整天都在街上轉悠,你不說車次也不讓我們去接,又不讓人家送。給你領導打電話,他說你們在火車站就分開了,我都快擔心死了。你爸說你或許在城裏有事耽擱了。一個鐘頭前他就去街上接你了。”話落兒,又盯住他腳,彎腰拉他褲腿問:“是右腳嗎?”
栾江避過,不在意道:“沒大影響,都快好了。”
栾媽媽掉淚道:“沒大影響為啥讓你回來?”
栾江有些煩躁,圍着屋子走了兩圈,右腳走路稍顯不自然。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人是個跛子。不管是微跛,還是重跛,就是個跛子。
栾媽媽別開臉抹淚,壓制着将要崩潰的情緒,從廚房端出一籮筐的吃食。栾江捏了個包子放嘴裏,“媽,你去街上找找我爸,我在城裏吃過了,先上去洗個澡。”
栾江從樓上下來,栾爸爸就端坐在沙發上,看到栾江的樣子拍他肩,語氣自豪道:“這才是個爺們兒,爸永遠為你驕傲!”說完拉着他進了書房。
父子倆關門閉談了兩個鐘,栾媽媽端着栾江愛吃的小茴香餃子站在門口,也不敢進去打擾。
栾爸爸從書房出來時,表情鎮定,眼圈微紅,從櫃子裏拿出珍藏的白酒,“咱爺倆好好喝杯,哪怕你坐着輪椅回來,你也是我眼中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是我們栾家的驕傲。”
栾媽媽控制不住發飙,“你說什麽糊話呢,什麽二等功,什麽榮譽我統統不要,我只要我兒子全乎。”
栾爸爸厲聲呵斥,“你這話可別往外說,丢人!我兒子腳跛怎麽了,腿斷了又怎樣?以後我不想聽到這話,都是婦人之見!”
栾媽媽氣勢弱了下去,“我是擔心兒子娶不到好媳婦……”
栾爸爸打斷,“嫌我兒子腳跛的,我還看不上她呢!就我兒子這一表人才,大把的好姑娘擠着進門。”
下午市裏頭來了人,特地慰問栾江。不大會兒,栾江在部隊立功,因傷退役的消息不胫而走,刮過整個小鎮。
……
作話:這篇文靈感來自一檔綜藝辯論節目《奇葩說》,其中有一期在講“生活的暴擊值得感激嗎?”,馬東在最後講述的一段話裏提到了PTSD,提到了心理創傷,這段話我感受頗深,随後就寫了這篇文。
文名曾叫《跨過那條江》或《比海更深》,最早發表于2018年6月2日。
早期作品,望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