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Chapter 31
當他們發現我的那一瞬間,我明顯感到這窄小的空間內絕望的氣息更濃郁了。他們驚惶地看着我,吃力地挪動着殘缺的身體縮到角落裏,好像生怕自己被眼前的死神挑選中。
我向前走了一步,很快意識到自己不能頂着和安傑羅相同的臉來面對他們,于是匆匆地原路折返,到滿備着藥品的儲物艙去拿了醫療箱過來,又在門口戴上頭巾和風鏡,這才再次踏了進去。
想到安傑羅口中關押着死囚的牢房,我提着醫療箱的手有些微微顫抖,忽然不忍心去看他們那些觸目驚心的斷肢和傷口。我不知道他們曾經做了什麽壞事,可擅自在犯人身上進行實驗絕不是人道的行為,無論遭受這種迫害的是誰,我都無法做到見死不救。
走到離我最近的一個瘦弱年輕人身旁,我注意到他大腿根部以下的部分幾乎已經被全部截斷,手臂也斷了一只,傷口被做了止血後用破布纏繞着,雖然狀态已經十分危險,可他卻仍是努力呼吸着,看得出求生欲很強。
艙內的衛生條件太過惡劣,我疑心他會撐不過今晚,趕忙拿出酒精和潔淨的繃帶來,卻見他有些警惕地擡起了頭。“……別怕,我是來幫你們的。”我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安慰着,擡起雙手以示自己沒有任何兇器。
見他面露困惑之色,卻不再試圖躲避我,我趕緊将那些破布取下,開始幫他清理斷肢處有些發炎的腐肉。我并不像安傑羅那樣是正規的醫科出身,只能做到幫他幹淨地處理好傷口,這之後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盡管如此,即便他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存活,這種程度的高位截肢也注定了他再也無法從容地享受後半生;想到不遠處那個正在酣睡的惡魔,我皺着眉,原先那壓抑着的厭恨也再次湧了出來。
為眼前的年輕人纏好繃帶後,又遞過去一瓶淡水,他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撐起上身虛弱地道謝道:“謝謝您,好心的先生,我應該怎麽稱呼您?”
我收拾着剩下的繃帶,轉移到他身旁一個看起來更加健壯的青年身邊,一邊觀察着他右腿的傷勢,一邊随口答道:“叫我莫蘭就好。”
他點點頭:“我叫昆汀,是不死者號的船長。”
聞言,我愣在了原地。
他十分費勁地轉過頭去,對我身前健壯的青年道:“快跟莫蘭先生道謝,大副。”
被稱作大副的青年微微睜開疲憊的眼睛,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水手服,冷哼了一聲道:“哪裏來的臭小子,明明也是這艘船上的人,還在這裏跟大爺們耍什麽假仁假義;要殺要剮随你的便,老子就算下了地獄也要拖這艘船一起!”
“住嘴,梅森!”昆汀喝了他一聲,咬牙道,“……你以為如果沒有這位先生,我們還能熬過今晚嗎?”
……
我看着眼前吵起架來的兩人,忽然覺得有些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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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傷痕累累的年輕海盜毫無疑問正是十年後不死者號的船長昆汀,以及他的大副梅森。混沌的大腦在努力地消化着眼前的景象,我握着手中的繃帶發呆,恍然間意識到這也許就是他們當年所欠下的人情——
原來是我,在十年前救了這些海盜一命。
“那個,如果不介意的話……”沉默了許久後,我擡眼看向昆汀,“我只是個臨時工,并不太清楚這艘船上之前發生的事,能告訴我你們遭遇了什麽嗎?”
梅森依然冷眼看着我,而昆汀卻顯然已經徹底相信了我,用虛弱沙啞的嗓音為我講述起他們的遭遇來。
原來他們只是一群剛剛從著名的海盜船隊雷霆號上分流出來的愣頭青,因為臭名昭著的雷霆號早就被海上各國下了通緝令,到哪兒都被皇家船隊追殺得頭疼,于是他們打算脫離老頭目的束縛重新起航,日後以做海上貿易為主。
嶄新的不死者號停到巴雅克港時,他們上岸去交易物資,卻忘了把船上雷霆號的風帆換下來,結果被這艘船上好大喜功的船長眼尖看到,當即指揮着船上被聘來做貴族保镖的前海軍俘虜了他們,聲稱是教訓了一群想要打劫極地歡喜號的海盜。
“我們本以為再糟也不過是被送回不列颠坐牢,誰知卻招惹上了那個像是得了精神病一樣的變态醫生。”昆汀說着皺起眉,像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慘狀,臉色有些微微發白。
“那天他忽然提着手術箱闖進來,臉上帶着異樣的驚喜和狂熱,然後就開始……起初我只被割下了手臂,其他人多數也只是失去了器官和小腿,梅森的弟弟被卸下雙腿,他就像個地獄惡鬼一樣高興地帶着那些肢體走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旁邊的梅森雙目猩紅,緊握在身側的指關節咯咯作響。我環顧四周,這裏除了昆汀并沒有第二個失去雙腿的海盜,于是心頭一緊,知趣地沒有詢問。
“我以為他是想像拼湊科學怪人一樣制造出什麽未知的生物來,也做好了等死的準備;晚上他又來了一次,在他的手術記錄上寫寫劃劃,然後把已經死亡的人全部拖出去丢下海。
“……
“我手臂上的傷口并不致命,又這樣熬過了一夜,本以為自己可以躲過一劫,誰知第二天,他再度帶着狂喜的表情沖了進來。
“這次他選中了我。在他像昨天卸下梅森弟弟的雙腿時一樣高高地舉起鋸子時,我聽到他嘴裏嚷嚷着一些我聽不懂的胡言亂語,說什麽他居然沒有死,自己的手術還可以繼續;又說什麽他将名垂青史,成為世界上第一個讓美人魚站在陸地上的名醫師。
“這之後一個星期,他沒再出現在這裏,直到剛剛忽然來看了一眼;這裏實在陰暗潮濕,平時水手也很少會想起來給我們送飯和水,就在大家都以為肯定熬不過今晚的時候,您出現了。”
昆汀說着便再次向我投來了感謝的目光,真誠道:
“不死者號會永遠牢記您的恩情。如果我們這次能夠幸免于難,那麽不論日後您需要不死者號做些什麽,我們都将不惜一切代價趕來報恩。”
……
清晰的心跳聲咚咚響在耳際,他還說了些什麽,我已經聽不太清了。
我只知道我的維利嘉居然真的還活着,并且已經擁有了人類的雙腿,離開大海像個真正的人類一樣行走在了陸地上;而那雙腿或許就來自我眼前這位還在努力着掙紮求生的年輕人。
想到這裏,我握緊昆汀垂在身側的手,鄭重其事地保證道:“你們不會有事的。我會在這幾天幫助你們逃出去,一定;請相信我。”
年輕的海盜船長安靜聽着,然後朝我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相信您。”
……
……
替最後一個不死者號的海盜處理好手臂上的斷口,确認他的傷勢不會再繼續惡化後,我将這間濕悶的艙室簡單打掃了一下,又摸索到儲物艙為他們送來足夠的食物和淡水,這才疲憊不堪地和昆汀暫且告別,在走道深處找到了一間堆放着清潔工具的小貨艙睡下。
得知維利嘉還活着的消息後,雖然氣他為什麽敢去搭讪我的妹妹,卻偏偏要躲着我,但我也意識到從目前來看,至少維利嘉并沒有被安傑羅控制住,這讓我懸着的心已經放下大半,回到十年前的焦慮感也因此散去不少。
這樣想着,我閉上雙眼躺在堅硬的鋼板,居然難得地睡了個還算囫囵的好覺;然而後半夜我在海水的沖刷聲中醒來,口幹舌燥地想要喚一聲身邊的人魚為我遞水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郁悶其實并沒有減少半分。
和維利嘉真正的相處雖然不過短短一個星期左右,可我不得不承認我們倆的生活習慣實在很契合得來,尤其是每當我在夜裏感到口渴的時候,他都會及時地醒過來為我端上一杯水,有時也會故意用嘴巴哺給我,在我被挑起欲望的瞬間撤離下去,抱着我的脖子低低竊笑。
“維利嘉……”
喃喃地說出這個名字時,我在半夢半醒之間隐約看到有個人影正坐在我身邊。聽到我無意識般的聲音時,他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俯下身來輕輕撫摸着我有些幹裂的嘴角,似乎以為我在說夢話。
他起身離去,卻又很快回來,手中端着接得滿滿的水杯。他輕輕擡起我的腦袋,讓我枕在自己的雙膝間,放低水杯像是要給我喂水;然而熟睡中的我自然不能配合他,任由杯子裏的水流到頸窩裏,這才使他不得不自己喝了一口,低下頭來哺喂給我。
雙唇相觸的一剎那,我按下他的腦袋狠狠地吻了上去,溫熱的舌尖尋覓到渴望已久的故地,便如魚得水般糾纏起來;他模模糊糊地回應着,着迷地和我親了好一會兒才像是清醒過來,掙脫我的桎梏便急匆匆地想要離開。
我猛然坐起身,對着他的背影冷冷道:
“如果你敢消失,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地轉過身來。我朝他張開雙臂,他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撲進我懷裏,柔軟的嘴唇溫暖地蹭上了我的臉頰。
我聽到懷裏沉悶的聲音:“……馬諾,不要再抛棄我了。”
“不抛棄,永遠也不抛棄。”我抱緊失而複得的愛人,在他耳邊低聲許諾道,“我保證。”
黑暗中,心跳聲在兩人相抵的胸膛間越發清晰起來,一滴眼淚也悄然滑下,落在了我的頸窩。
“那,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