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蒼涼的貝爾曼
大獎賽自由滑的賽程已經過半,俞游歌站在擋板後邊排隊等着入場。他看着投射在黑暗的冰面上的那一縷燈光,晃得他想挪開眼,可又很不舍得。排在他身後要最後一個上場的西園寺在不斷地深呼吸着,俞游歌聽着他吸氣呼氣的聲音,愣是聽出了點蒼涼的意味。也許這個詞放在這裏不算很合适,但聽起來确實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賽季第一場比賽以來,聞風而來的各種評論四面八方洶湧而至,一是以俞游歌為中心,從各個角度把他剝皮拆骨地仔細分析一遍,猜測他到底有沒有拿冬奧金牌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則大多集中在西園寺身上,評論不太好聽,都是怒其不争。他們都設想着這位清風似月的選手能蟬聯冬奧金牌,可他早早就自我放棄一樣地退出了冬奧獎牌的争奪行列,端着一副自命清高的派頭,放在賽場上一文不值。
這些片面言論連俞游歌都看見過不止一次,更何況西園寺自己。站在圈外的觀衆們看了一兩場比賽就想發表點意見這是誰都攔不住的,哪怕圈內人知道西園寺的這一步後撤撤得并不甘心,可又沒有辦法。
一年年積攢下來的傷病突如其來地爆發,讓他不得不停下繼續往上拼難度的想法,只能盡力保持住他目前能夠達到的最高難度。負面/評論一條一條沖進他個人主頁的時候,俞游歌他們勸過他發表個聲明解釋一下,都被他拒絕了。西園寺說,解釋起來也沒有用,我能出現在大家面前的就那幾分鐘而已,那幾分鐘就是眼見為實,過眼雲煙一般的實。
俞游歌回頭看了一眼調整好呼吸頻率的西園寺,對方回了一個讓他放心的眼神。俞游歌得到了他噙在嘴角的一抹笑,開始想象如果自己得知競技之路快要到終點會是個什麽樣子。
在CBC的紀錄片裏,記者問俞游歌說:“你的每一個節目都能帶給觀衆們非常充實的畫面感,你是怎麽做到的?”
俞游歌回答說:“我會在每個節目開始之前,為自己構建出一個符合這首曲子的情境。這個情境的內容并不是固定的,它取決于我當下的想法,不過情感走勢都是相似的。有些選手在比賽過程中,大腦是一片空白的,我就不一樣了,我的大腦裏在演一部故事片。”
他在GPF的這次自由滑的過程中,故事片是以他自己這幾年來的花滑生涯為主題的。平緩的鋼琴聲伊始,年幼時初露天賦的自己浮現出來,第一個跳躍4Lz3Lo合中的是首賽那天的《小獅子王》,接下來舉手的4T和舉手的3A3F這兩個跳躍是他進入哈維教練門下和成年組的首賽。
跳進的旋轉配合複雜的手部動作,起身站穩後一個小的接續步銜接後,騰空一個小跳之後,随着音樂的走勢進入了定級步法的部分。一點一點推向高潮的樂段,俞游歌腦中自己的身影踏着音符踩着步法也在穩步成長着。突然間,自己被攔在了冬奧會的門檻之外,音樂的副旋律驟停,俞游歌一個內刃停步,停在了冰場中央。
腦海中的自己跨過了這道小坎,俞游歌在賽場上也重新起速,後滑加速後,勾步轉體,接上了阿克塞爾四周,落冰後腳步未停連起的是後外結環四周,空中明顯已經歪掉了中軸,落冰不穩差點摔倒,不過他仍然憑借着優秀的控制力很好地穩住了身體。
他眼前閃過一片接一片的走馬燈一樣的畫面,合着一下一聲重重落下的鋼琴,化為他場上接連成功完成的單跳。
在一場接一場比賽中狂奔不止的他從未停下過腳步,哪怕那次受傷也沒有打消過他一定要站在賽場上的念頭。弦樂和鼓點開始加入,俞游歌簡簡單單一個大一字進入的舉手3A,結束了他所有的跳躍動作。
這個3A将他腦海中回顧着的回憶線與現在進行的這場比賽重合到了一起,音樂進入了高潮段落,俞游歌兩下壓步開始了精心調整過的編排步法。
撚轉接轉三、莫霍克後的單腳長距離滑行、大一字接上的喬克塔、結環步、用來提速的夏賽步,還有最後那個擁抱世界的下腰鮑步。俞游歌在這一套步法中,設想這是自己退役前的最後一個節目,一幕幕的回憶,一點一滴的勝負戰績,彙聚到這一小節中,不舍與渴望噴湧而出,自己卻還是無可奈何,掙脫不了時間的束縛,只好擁抱這永遠不會改變的為這場上的每一個人打下來的耀眼的燈光。
深刃大一字在腳下劃了一個圓形,俞游歌把撈下來的燈光埋在胸前,舒展身體,刀齒碎步奔向場邊,蹬冰起速後,輕盈似風的燕式裹挾着觀衆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滑進了最後一個旋轉。
俞游歌手臂後伸,勾住冰刀,拼盡力氣把浮腿向上拉起,拉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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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樂、鼓點和貫穿始終的鋼琴,在這一刻完美的團聚在意味着終結的重音裏。
鋼琴零散地帶出了最後幾個音符,俞游歌這個蒼涼沉重的貝爾曼也就此落下。
一首《Wide Side》,俞游歌用它滑完了自己目前為止的整個生涯歷程。
他和哈維教練一起坐在KC區等待着他的分數,接受着觀衆們持續不斷的歡呼,他覺得這一切如夢似幻。
哈維教練很喜歡徒弟的這個節目,從他第一次聽到俞游歌給他的這個曲子的時候,他就很喜歡。這是一首适合用在冬奧會上的曲子,背負着懷抱世界的使命感。
教練知道俞游歌喜歡在滑節目的時候自己腦補,不過他總是能在音樂停下來之後很快就抽離出來,很少像現在這樣,坐在等分席上了,還是一臉沒有回魂的表情。
哈維湊到俞游歌耳邊問他:“你剛剛都想了些什麽?”
“我在想我之前的每一次比賽,每一次受傷,還有如果真的不能再滑冰了會有什麽感覺,是有點可怕的。”
哈維喜歡俞游歌的自由滑選曲的原因還有一個,每個人能從這首音樂中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他以為俞游歌會看到希望、向往之類充滿青春力量的世界,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才21歲的小年輕已經開始對告別賽場這件事有危機感了。
成績已經出來了,是意料之中的首位。
哈維·寇爾森的視線落在冰場上的西園寺身上,他有些明白自家徒弟的擔憂源于何處了。對這片沉澱着無數人夢想的冰面說再見,容易也很容易,像迪蘭那樣,無所顧忌直接就能脫身離去;說困難也困難,像西園寺這樣,無法把告別說出口,哪怕它已經開始逼近了。
哈維嘆了口氣,小俞先生走在前邊的背影難得的看起來有些落寞,名列前茅的分數也只是讓他開心了一小下。教練清楚每個運動員都得有這樣一個思考的過程,可小徒弟的人生思考來得也真是有點猝不及防。
他見證了兩個被年歲束縛着手腳的朋友,他選擇了充滿世界感的曲子,他得到了拿到手軟的金牌,然後突然開始琢磨,如果不能滑了怎麽辦。
俞游歌掀開了同往後臺的布簾,站在混采區接受着記者們的采訪。左前方的天花板上挂着一個小屏幕,實時直播着賽況。他的眼睛時不時地飄向那個方向,關注着西園寺的節目完成狀況。有敏感的記者發現了他的小動作,把話筒遞給他,問說:“衆所周知,你和西園寺選手的關系很好,如果從朋友的角度,你是怎麽看待他的選擇的呢?”
俞游歌被這個危險的問題戳得一愣,不過他還是接過了記者的話筒,回答說:“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不管是從朋友的角度,還是對手的角度,他都非常棒。我非常感謝他,每當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都能從他身上汲取到一些幫助。我其實已經沒辦法單單從個人成績上來評判他,他很有想法。我們也許只是完成幾分鐘的比賽,但是對他來說,他是可以從幾分鐘裏過完一生的。”
俞游歌停頓了一下,補充說道:“謝謝我們的西園寺選手,我這次向他學習了一回,試着用幾分鐘走過了一生,這感覺非常奇妙。”
有記者問:“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嗯......不知道你們喝沒喝過瑪奇朵。像這種咖啡一樣,第一口的時候甜到發膩,你本以為它會甜到最後一口的時候,它就開始越來越苦,直到最後一口苦得人舌尖發麻。大概就像是這樣一種感覺。”
“是在說你們競賽的路上,就是這樣一種甜與苦交織的意思嗎?”
“差不多吧。”
“但是就你到這場比賽以來,非常令人驕傲的成績,你展現出來的大概還是以甜居多吧。”
“其實也沒有,擺在我們這些人面前的路只有這一條,沒法選擇,沒法退後,只能向前。并沒有說我比其他選手展現出來的甜多一點。我們展現出來的都會是甜的,就是瑪奇朵上邊的那層奶沫,蓋在下邊舌頭發麻的咖啡苦味可能只有我們彼此知道。觀衆們負責嗑糖就好了,苦就放着我們來吃就好。”
屏幕裏,西園寺完美clean了他的自由滑,節目編排賞心悅目。
俞游歌綻開笑顏,指了指那塊小屏幕,說:“比如說,我們西園寺的糖就比較好嗑。當然,我的金牌也更加好嗑,這一點也不沖突。”
俞游歌最後一句的大言不慚引發了記者們一陣友善的笑聲。
就像俞游歌說的那樣,這次GPF的金牌,依舊是被他包攬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突如其來有點沉重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