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蘭沁禾觐見了皇帝,接着又去拜見了太後。
老太後似乎永遠都是那個模樣,雍容華貴、慈眉善目,抱着一只貓。她握着蘭沁禾的手,雙眼通紅,連連點頭,激動地說不出整話,“好……回來了就好,我的乖孫,奶奶想你啊……”
蘭沁禾跟着哽咽,“皇奶奶,沁禾也想你。”
“你不在,沒有人來看我。”太後抽噎着,“小九娶了王妃也不常來了,這麽大一個慈寧宮,冷冷清清的,我什麽都沒有。”
她拉着蘭沁禾,巴巴地掉眼淚,“皇奶奶後悔了,不該強迫你出去當官,你在外面吃苦受累,皇奶奶心疼啊……”
蘭沁禾本還動容的心一下子就回了理智。
王瑞已經倒了三年了,曾經的王黨官員有一半投靠了萬清,剩下的一半由殷姮繼承。
現在的西朝官場上,三分天下,萬黨占二,殷黨占一。如今蘭沁禾又任了兵部侍郎,填進了內閣的班子,殷姮的力量愈加削減了。
倭患已除,天下大定,戶部在殷姮的規劃運營下,雖然不能算充裕,但也不再虧空。
外患肅清,太後就要開始平衡政黨了。
這句“後悔了,不該強迫你去當官”,就給蘭沁禾透露出一個訊息,太後希望蘭沁禾低調一些,不要再像在江蘇那樣的大刀闊斧。
蘭沁禾明白了這層意思,但身在其位,有些事情她不得不争。
陪着太後說了會兒話,蘭沁禾接着才能回家拜見長輩。
萬清今年五十九,六十歲不到有着八十的老态,她在書房裏看書,見到蘭沁禾後愣了神,繼而撐着桌子徐徐起身。
蘭沁禾看着母親的面容,當即撩袍跪下,伏地叩首,聲音帶上了哭腔,“母親,不孝女蘭沁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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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清還有些恍惚,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繞過了案牍去拉蘭沁禾,“回來了?”
蘭沁禾眼中續起了淚水,抿着唇點頭,“是。”
“見過聖上和太後了嗎?”萬清問。
“已經見過了,剛從宮裏出來。”
“那就好。”萬清笑了下,又問,“吃過飯了嗎?”
“是,太後留了女兒一起進膳。”
“哦……”她吶吶地點點頭,像是想要為女兒做點什麽,又無從下手,于是便讓人上茶,帶着蘭沁禾坐到了位置上。
“這次你進了兵部,兵部尚書是王瑞的門生,同殷姮的關系頗為微妙,日後對待上司,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萬清不像太後,哭着抱着同蘭沁禾閑話家常,她更加內斂含蓄。
蘭沁禾接過丫鬟遞來的茶,詢問其中的曲折,“我也有所耳聞,聽說兵部尚書和殷姐姐的關系并不大好?”
“是。”萬清道,“殷姮拜入王門的時間比他短許多,如今卻踩在了他的頭上,更別提這三年于倭寇大戰,兵部每每報上去的預算殷姮都要求削減,兩個人相處得自然不愉快。”
如此一來,蘭沁禾的身份就有點尴尬。她母親是萬清,好友又是殷姮,頂頭上司約莫會提防她。
“另外……”萬清看向了蘭沁禾,眸光中有了凝重,“我和你父親商量了,你的婚事不能再拖。”
蘭沁禾目光微移,“母親,怎麽突然說這個。”
“你今年都三十一了,再不成家像什麽樣子,”萬清道,“而且前兩日太後召我進宮,詢問了你的婚事。往常她都會提幾個人選給我,這一次卻只問不說,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
蘭沁禾心裏一咯噔,就聽萬清接着道,“上個月內閣接到了急遞,蒙古鞑靼異動,”她嚴肅地看向了蘭沁禾,“北邊已經多年沒有戰事了啊。”
“太後的意思是……”蘭沁禾霍然想到今早太後對自己的敲打,“她想讓我和親?”
“二十多年倭患剛除,西朝經不起連綿的戰事。”萬清道。
蘭沁禾眼神一暗,太後的話倒也沒有那麽絕,如果自己願意低調不惹事,她就睜只眼閉只眼過去了,若是自己還像在江蘇那樣大興诏獄,她免不了把自己這個刺頭兒扔到蒙古。
萬清語重心長,“整個西朝适婚年紀中還沒有成家的皇室宗親,就只有你了。沁禾,為了你自己,也該謀劃婚事了。”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女兒老是不肯娶親。以前年紀小,讨厭束縛是正常的,可這都過了三十,怎麽還不情願呢。
蘭沁禾垂眸不語,見她這副神情,萬清嘆了口氣,“你自己大了、有主意,也知道各方利害,我和你父親就不多幹涉了。什麽時候選好了人告訴我們一聲,我和你父親再去提親。”
于萬清看來,自己的女兒成熟穩重,腹有詩書韬略,外有王爵官職,想要提哪家的男子都不是問題。
可蘭沁禾心中苦笑,她這個親事母親恐怕還真沒法提。
她沒有将自己和慕良的事情告訴父母的打算,告訴了,也不過是徒惹他們傷心難過,既然如此不如按下來,她自己處理就是。
“回屋睡一會兒吧。”萬清拍拍她的手,站起來,“舟車勞頓,好不容易回家,歇兩日再回郡主府吧。”
她說得委婉,藏着小心的期翼。花甲的老人了,還是想看着孩子留在自己身邊的。
“是。”蘭沁禾起身行禮,“那我先去看看父親和兄妹們,晚上再來給母親請安。”
“去吧。”
蘭沁禾出了書房,她徒步走在将軍府裏,四周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在江蘇的四年,因為各種事物繁忙,她統共就只有回京述職的那一次回家看了看,平常連年都是在江蘇過的。
今早觐見皇帝時,蘭沁禾沒有機會和慕良多說話,白天慕良要值班,兩人約了今晚見面。
她想起母親方才對自己說的婚事,不免一陣頭疼。慕良身在司禮監,恐怕也是知道和親一事的,他心中必然苦悶委屈無比,還不能像酥酥一樣對着自己哭泣發洩,只能自己跟自己置氣。
正想着酥酥,背後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繼而身上一重,覆上了女子柔軟的嬌軀。
“姐姐!”
帶着甜味和馥郁的嬌呼響在蘭沁禾耳邊,聲音中是飽和到溢出來的歡喜,蘭沁禾轉身,熟稔地将人摟進懷裏。
“都多大了,怎麽還這樣?”她笑着,看見妹妹那張明豔嬌媚的臉後,心中軟了下來。
不管多大,蘭沁酥都像個小姑娘。
她紅着眼睛靠在蘭沁禾肩頭,哽咽着,“四年了,姐姐你終于回來了。”
三年前在江蘇兩人不歡而散,但到底是孿生的姐妹,在蘭沁禾去了兩封信和一些禮物後,關系就又恢複如常。
“是。”蘭沁禾撫着妹妹的頭發,笑着嘆息,“以後不走了,都留在京師。”
蘭沁酥沒有回答,她将臉埋在姐姐的肩上,渾身輕顫,哭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走得時候沒見你哭,回來反倒哭了。”蘭沁禾失笑,攬着她的腰回院子,“姐姐從江蘇給你帶了些小玩意兒,已經讓丫頭送去你屋裏,快去看看喜不喜歡。”
蘭沁酥掩着唇,媚氣的狐貍眼被淚水打濕,眼前一片茫茫,只能借着蘭沁禾的力量前行。
她知道姐姐永遠不會像她那樣思念着自己。
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蘭沁禾白日忙着公事,晚上偶爾思念家人和慕良,妹妹與她而言只是生命的一部分,重要,但不是全部。
這四年蘭沁禾過得雖然難,但是充實快活。她親手讓江蘇一點一點地恢複元氣,像是在一塊幹裂的土地上耕種,看着那些嫩綠的苗冒出了頭,于是一切艱苦都是值得的。
可蘭沁酥不同,她并不在乎建功立業史書留名,她所在意的只有姐姐。
蘭沁禾徹底長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唯有蘭沁酥還活在過去。
兩姐妹難得處了一整個下午,待吃過晚飯,夜深人靜後,将軍府的後牆翻出了一抹黑影,直直地朝遠處的千歲府趕去,正是蘭沁禾。
她趁着家人入睡才得以抽身,然而在她躍上屋頂時卻發現有一處地方還亮着燈,正是書房。
已經是子時時分了,書房的燈怎麽還亮着?
蘭沁禾改變了方向,靠近了書房,于紙糊的窗戶上看見了熟悉的身影——萬清。
母親……蘭沁禾啞然,她沒有想到自己走了四年,萬清依舊沒日沒夜地熬夜公務。
裏間隐隐約約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蘭沁禾手搭上了門就要進去,可顧忌着自己此時的打扮,她又遲疑了。
她這個時候不好進去,于是把這件事記了下來,打算明日白天的時候勸母親休息。
……
千歲府
慕良打從皇宮出來後就急着回府,府裏是提前三日就清掃打理過的,他讓平喜伺候沐了浴,換上了新作的衣裳,那衣裳用香薰熏了半日,一靠近就能聞到淡雅的香氣。
酒菜茶點一應俱全了,他便忐忑地坐在位置上,等着娘娘過來。
上次見娘娘還是前年她回京述職,那次時間緊迫,兩人也沒有好好說話,稍一見面就分開了。
三年的時間,慕良能隐約感受出娘娘身上的變化,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對于娘娘而言還有沒有吸引力,亦或許只是蘭沁禾在分別的思念中美化了自己,等真的再次接觸後,她便會覺得從前的自己十足幼稚,不該伴在一個太監身邊。
慕良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三年過去,娘娘愈加美麗,舉手投足之間多了成熟的韻味,而他卻愈加老了,變得更加醜陋無顏。
思及此,他半瞌了眼睑,腳尖也并在了一起。
太後有意讓娘娘和親,萬清想必已經跟娘娘說了婚事,按照娘娘體貼的性子,她今晚一定會和自己說這件事。
他要表現的大度懂事,或許可以稍微露出兩分的落寞,惹得娘娘憐惜。
慕良緊張地攥着袖子,提前把房裏的人都清了出去。
他忐忑不安地起身又坐下,将地毯到床帳上系着的穗子通通檢查了一遍,想了想最後又把護手膏拿了出來,撚着一點塗抹雙手。
塗好之後他伸出了手,對着燈光仔細翻看。
和娘娘一別三年,他老了,這雙手必然也不比從前了。慕良眯着黑眸,去年開始他的眼睛就有點壞了,看小物看不大清。
他将叆叇戴上,又去看自己的手,覺得指甲的形狀不是好看,急忙找出了指刀修磨。
放指刀的抽屜裏還放着另外兩個木盒,慕良一見到那兩個盒子就竄起一股躁動,讓慕良心悸到尾椎酥麻。
他來回撫摸盒子上的紋路,咬着唇蜷縮起了腳趾。
如今自己的殘軀,還能讓娘娘提起興致麽……
想到這裏,慕良又有些寞落了。
不,娘娘好不容易從江蘇回來,他不該露出這樣掃興的臉來。慕良搖搖頭,連忙對着燈火把指甲修了。
将一切可做的都做完,已經過了子時,蘭沁禾依舊沒有來。
慕良剛遲疑是不是今日該作罷了,就聽見窗戶被人敲響。
他起身開窗,赫然看見窗外立着的女子,她穿着黑色的長袍,隐在了夜色之中,頭上也沒有珠翠,單單橫着一根木簪,唯有那張臉上的神色是明亮的。
“我能進來嗎?”她輕聲地詢問,在得到慕良的首肯後,單手撐着窗沿,縱身翻進了屋子。
慕良将窗關好,他熱着臉轉身,這樣夜裏的私會實在讓人羞澀。
“娘娘……”他局促不安地請安,話還沒有說到一半,忽然被女子攬住了後肩。
夢中的香氣湧入鼻尖,那張柔美的臉在眼前放大。慕良瞳孔微縮,在蘭沁禾吻住他的第一剎便僵在了原地。
她閉着眼,用無邊的思念帶着慕良随自己一起沉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