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于之前苦口婆心地勸說相比,威逼利誘的效果奇好,第二日就有百姓拿着狀紙告上了李家。
李家收到了通傳,很快來了人,來的是李家如今的主事李二爺。
“大人冤枉啊,”他跪在庭中,滿面委屈,“這些刁民私自逃稅,同小人有什麽關系?您說我家裏有着高祖親封的世襲,大老爺還在吏部擔任堂官,下面有五六處莊子十來家的店鋪。說句不要老臉的話,我家裏既不缺錢,何必冒險去拿這等朝廷的稅銀呢?”
蘭沁禾近乎發笑,這個意思是說,人家壓根看不上這點稅錢。
“更何況,但凡事情總得講個證據吧。”那人接着道,“這個刁民确實租了我們家的田地不假,可想來是嫉恨我家中的錢財也未可知,大人若說是我們逼迫他們逃稅,那也得拿出證據來。”
蘭沁禾緩和面色,安撫道,“李氏,我既然叫你來自然不會冤屈了你。聽聞你好善樂施,經常将窮苦人家的子女買回去接濟,這位老伯手裏也有一份你府的賣身契。”
她将案上的兩張紙拿了起來,“這裏兩張,一張是十年前的,買的老伯的女兒秀兒,一張是十五年前,買的他的兒子敏兒。”
李二爺點點頭,對答如流,“回府臺大人,十年前常州遭了大水,家家戶戶都過得艱難,我們大老爺便出錢接濟窮人,把好些原本養不起要抛棄的孩子買回府做個使喚。”
“怎麽了,難道這有什麽錯嗎?”這一套滴水不漏,他說完理直氣壯地反問。
“确實是好事。”蘭沁禾笑意愈深了,“只不過你們一共開了五百六十三張賣身契,前年的黃冊上記載李家共人丁八百六十二口。”
她傾身靠前,直勾勾地望着李氏,“來了常州那麽久,還不曾去你府上拜會。李二爺,咱們現在就去一趟吧?”
除了逼迫老人說自己孩子死了、失蹤了,這些鄉紳還會将這些老農戶的女兒兒子買過來,開一張賣身契,這樣老農戶就屬于“家中無壯丁”的狀态,不必交稅。等官府盤查結束後,他們再把兒子女兒送回原來的家中幹活。
李氏心裏嗤笑,他在昨天聽說有人告他逼民逃稅時就做好了準備。這位蘭知府過去無非就是點點府裏的人數,他一早請了人過來充當奴仆,數量上挑不出一點錯處的。
果然還是年輕不經事,這套法子他們常州實行了十多年,唯一碰上一個不長眼同他們對着幹的蘭沁禾,也有的是法子滿混過關。
蘭沁禾随着李氏去了李府,果然看見一個府裏滿滿當當的奴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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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大人,需要小人将他們趕到庭中,大人親自點數嗎?”李氏的語氣裏含了兩分優哉游哉的嘲笑。
蘭沁禾側身睨他,輕笑一聲,“不必了,我自然是相信二爺的。”
這句話剛剛說完,忽地前方發出一聲尖響:“大人!府臺大人!求府臺大人為我做主!”
就見一位年輕的姑娘朝兩人所處的地方撲了過來,她跪在了蘭沁禾面前,令蘭沁禾微訝地後退了半步。
“你是何人?”
那姑娘跪在地上哭泣道,“小人是隴上的農戶,昨日本來在田裏幹活,忽然來了人将我擄走,說要我去李府裏當兩日的丫鬟,還強塞給了我兩百錢。”
李二爺臉色猛地一變,他不可置信地去看蘭沁禾,正好蘭沁禾也側眸看着他。那雙杏眼裏是毫不遮掩的揶揄,李二爺這才知道,他們被這位新知府耍了!
沒錯,他确實臨時買了人,可都是自願的,從沒有什麽強擄過來的人!
事到如今已經明了了,這個女人是蘭沁禾派來的奸細,混進了府裏,就等着他帶蘭沁禾過來後演上一出。那二百錢的雇傭金不假,只要去搜就能搜到,鐵證如山,他只能裝傻。
“你胡說!”李二當即上前一步指向了地上的女子,“我府裏那麽多丫鬟婆子,無緣無故地為什麽要擄你一個鄉下女人!”
那姑娘嗚咽一聲,“這我怎麽知道,府臺大人您看,這就是他們給我的錢,他們昨天買了好多丫鬟奴仆,您去仔細搜搜,大家身上都是有兩百錢的。”
她說完又擡起了自己的手,那雙手上布滿老繭,膚色黝黑,“您看看我這手,這怎麽會是李府丫頭的手,都是幹活幹出來的,小人不敢說假。”
蘭沁禾看向了李二,“二爺,這是怎麽回事?”
李二滿頭冷汗,雙唇上的血色退盡,哆嗦着跪了下來,“一定是有人陷害!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啊!”
蘭沁禾收斂了笑意,冷聲喝到,“事到臨頭還狡辯,你若是再不從實招來,我即刻上書遞送朝廷,李家還得背負個欺上瞞下的罪名!”
地上的李二怔怔地擡頭,他看着上方女子冷峻的顏色,那人穿着一身青藍的官袍立在初夏的日光下,可同午日比白。
他倒吸一口涼氣,氣得牙根發顫。
好個蘭知府,竟然如此下作地設計陷害他!
男人胸腔劇烈起伏着,忽地眼前一片暈黑,翻着白眼昏厥了過去。
李家……難保。
跪在地上的姑娘不經意擡頭和蘭沁禾對視一眼,蘭沁禾微微點頭。
那人低頭,斂去眼中的銳光,又變成了普通農家姑娘的模樣。
待這場紛亂結束,她才回了納蘭珏旗下的指揮所複命。
……
常州知府查出了李家逼迫百姓逃稅一事風一樣吹遍了南北,李家在職的幾位官員即刻捉拿查辦,全府抄家清算入庫,幾日之間一座大廈便倒了下去。
這是件驚動朝野的大事,殷姮在京師聽到了消息,笑着嘆了口氣。
沁禾,好利落的速度。
常州知府的名號一時引起了熱議。有了這一件砝碼,官路想不通暢也難。
她到了常州任職四個月,先後治好了一省的雞瘟,接着将兵防全部替換,現在又查了件這麽大的案子,對于普通官員來說,這些功績足以保調入省。
但這會兒比起常州知府的政績,他們更在乎的是這一系列事情背後牽動的根本——王萬兩黨之争。
京師·內閣公署
殷姮坐在位子上翻看兩日以來各地送的奏疏,當她打開江蘇的急遞後,她愣了愣,接着起身,猶豫地走到了萬清位子前。
“萬閣老。”她輕輕喚了一聲。
萬清手裏的筆停了一下,擡頭看她,“是出了什麽大事嗎?先拿給王閣老看吧。”
殷姮勉強笑了笑,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将手中的奏報遞給了萬清。
萬清接過一看,上面的內容十分簡潔明了——
江蘇巡撫兼布政使淩翕于六月初二暴斃,請內閣拟定新任官員。
她愣了一下,随後面色如常地将奏疏還給了殷姮,輕聲道,“好,請王閣老過目吧。”
殷姮看着面前的老人,訝異她的平靜。
淩翕和萬清是三十年的患難至交,她怎麽會對淩翕的去世這般淡然?
“那……下官去了。”她遲疑地走了兩步,回頭看見了萬清接着提筆寫字,面上沒有分毫的動容,還不如聽到一個陌生的同僚去世來得感傷。
王瑞接過了奏疏,看完後第一反應也是去看萬清,見她戴着叆叇不動如山,遂疑惑地同殷姮對視一眼。
“萬閣老……”他小聲開口,小心地打量萬清的神色,“要不然今天您回去歇一晚吧?”
萬清擱了筆,坐在椅子上轉身看向王瑞,笑道,“閣老都還沒走,我有什麽可歇的。”她下巴指了指王瑞手裏的奏疏,“江蘇有倭寇出現,布政使的缺不能耽擱,咱們快些議個人選吧。”
王瑞啊了一聲,遲緩地将奏疏鋪在了桌上,“萬閣老說的是,那準備一下,我們先拟出幾個候選,明日再由聖上定奪。”
這話一出,公署裏的群輔們紛紛起身,低頭拱手道,“是。”
江蘇位置特殊,是從前的皇都,又是賦稅種地和沿海的岸口,這是個不亞于京師的重要樞紐,要在這裏擔任布政使的人必須是國士樣的人物。
王瑞前兩日就接到了老家的信函,哭訴常州知府對他們百般刁難。
蘭沁禾以雷霆之勢處理了李家,王家她暫時還沒動,但也只不過是在靜候時機罷了。蘭沁禾在常州一天,王瑞就不得安寧一日。
現在常州文有蘭沁禾,武有納蘭珏,被萬清咬得死死的,如果江蘇布政使再是萬清的人,那就真是一場災難。
因此這個江蘇巡撫兼布政使,王瑞是一定要争的。
而對于萬清來說,損失了淩翕已經是少了她半只臂膀,若是再讓王瑞搶占了江蘇,她就再無後背支撐了。
“萬閣老,萬閣老?”禮部尚書輕輕碰了碰萬清,“閣老在等您回話呢。”
萬清一怔,接着回神對着王瑞歉意地笑了笑,“方才有些困頓,閣老問我什麽?”
“閣老問您,您打算舉薦何人去江蘇。”吏部尚書提醒道。
王瑞将萬清的模樣看在眼裏,他心裏嘆了口氣。
人老了,經不起這樣的離別,剛強如萬清,終還是邁不過七情六欲的。
這會兒的萬清心中并無傷痛,她面色如常,議論着如何處理淩翕的後事,仿佛那同她無關一般。
生死之恸從來不是疾風驟雨,它是在往後的日子裏看見故人留下的蹤跡後,才一點一滴地漫過口鼻。那樣的痛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走,一日日地發酵膨脹。
萬清茫然着,她知道淩翕去了,可沒有一點實感,仿佛一切都還是兩人并肩前往殿試那日一般。
“老妹妹,我先走了。”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了有誰在說話。
萬清猛地扭頭,她站在內閣中堂,門外的漢白玉石階直通正門,朱牆黃瓦,浩然巍巍。
皇宮的正門天下只有三位人能走,一是皇帝,二是皇後,三是被皇帝召見後出城的新科三甲。
三十多年前,她就是在這條路上和淩翕一道出了正門。他們是天下士子的表率,擔負着浩蕩的皇恩,承載着治理天下的重任,依次從那道輝宏的朱門走向天下。
“萬骨難成一将榮。我走了,浩德十一年間的進士只留你一個人在朝中了。政務放一放,多多保重自身罷。”
那聲音回蕩在大氣輝煌的公署之中。穿着鶴袍的老人瞳孔微縮,惶然四顧,卻怎麽也找不到說話的人。
從此往後,陰陽分隔,約期不定。
那條白玉路、那道琉璃門只見昌榮,不見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