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每一塊玉都有各自獨特的玉理,慕良手上的那塊也不例外。
這本是極細微的小事,那塊玉也并不是蘭沁禾從殷姮那裏得的。
十五年前的一次游戲,京師中的富家少年們坐在一塊賭詩,每人出點小玩意兒,首揆可得全部。
當時蘭沁禾出的是一塊未打磨的紅玉,殷姮坐在她旁邊,拿過來把玩了一會兒。
“好難得的顏色,你從何處得的?”她玩了這一句話的功夫,不久後就放下了。
只是随着日月增長,人們只看到了朝廷上如魚得水的殷姮,忘卻了她曾經的名號——過目不忘的殷家神童。
殷姮五歲便能背誦數十本醫書,七歲便能識得百草,是殷家給予厚望的下代家主。那一句話的功夫她将玉塊看了個遍,其中的玉理也記在了腦中。
這樣十五年前的事,別說是慕良,就連蘭沁禾都忘了。
殷姮倒吸了一口涼氣,看着慕良越行越遠的身影,女子身形一個恍惚。她急忙伸手扶住了宮牆,手裏的賬本卻有兩本掉了下來。
沁禾……
殷姮閉着眼苦笑不止,難怪、難怪她遲遲不肯娶親,蘭沁酥尚且只是和皇帝有染指,她竟然是和司禮監……
腦中的眩暈愈加嚴重,殷姮從衣襟裏摸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了兩粒藥丸吞了下去。
她在宮牆上靠了一會兒,等待那股眩暈過去,才蹲下了身子撿起了賬本,緩緩朝外走去。
……
暫且不提南直隸,北直隸這邊過了沒幾日便如慕良所想,發生了反民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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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出了天佑祥瑞的口號,立即有伺機的反民集團借題發揮。皇帝大怒,準了王瑞告老,接着封萬清為首輔,殷姮次之,楊士冼入內閣。
這一次由金蟒銜玉開啓的博弈,萬清暫且贏下了城池,而王瑞又将如何反擊,還是一場未知的變數。
帝王發怒,慕良陪了兩日,第三日才敢從內宮回千歲府。
他躺在床上,看見了帳子一角挂的銀色镂空球狀香囊,那是去年蘭沁禾在司禮監喝過的茶葉制的,他原本放在身上,後來覺得不保險,便挂在了床頭。
那日蘭沁禾突然過來,他沒來得及收掉,被她瞧見了。
“這是什麽香?”蘭沁禾撚着那枚精致的香囊,湊近了嗅,“好淡的味道,是茶樹花?”
慕良心立即懸了起來,他原本的羞怯都僵住了,只得幹幹地回應,“是……”他無法想象如果娘娘知道自己私藏她吃剩的茶葉會是什麽後果。
“可你身上不是這個味兒呀。”蘭沁禾轉身低頭,覆在了慕良肩頭仔細嗅聞。
“公公用的是什麽香。”她扒着慕良的肩頭,得寸進尺地貼近了他的脖頸,那裏的皮膚細膩,稍稍一摩挲就露出淡粉。
慕良屏着呼吸,腦子一半是漿糊一半又清晰地想起了敬事房太監教過他的話——
伺候主子千萬不能把外面的規矩端着,能常被萬歲爺臨幸的娘娘們外面看着端莊賢淑,可內裏誰都有讨巧的法寶。
慕良是見過那些嫔妃同萬歲爺相處的,就單說蘭沁酥,她在皇上面前很會拿捏火候,什麽時候是人臣、什麽時候是貼心的姐姐、什麽時候又是嬌媚的尤物,她都變換自如。
他也該做出些改變來,好歹讓娘娘覺得新奇。
這麽想着,慕良橫了心,側身攬上了蘭沁禾的肩膀。
蘭沁禾訝然,擡眸去看慕良,他還從沒那麽主動過。她一動不動,像是害驚吓了剛到新環境的貓崽子,耐心地給慕良時間,讓他自己動作。
這确實給了慕良醞釀勇氣的環境。
他咽了咽唾沫,想學着尋常宦寵的法子,看着蘭沁禾深情地說點什麽。
但他很快就想了起來,這幾日熬夜,他的眼睛難看得很,于是連忙又別過臉去,說出來的話也十足不自信。
他說,“臣更喜歡……娘娘用的香。”
哈。
蘭沁禾忍不住笑了。她摸摸慕良散下來的頭發,表揚他敢伸出小爪子的勇氣,“那是府裏特有的貢品,我不好送給你,你要是喜歡,就趁現在多聞聞。”
慕良感覺自己出了糗,紅着臉支吾着不肯動作了。
……
想起曾經的事情,慕良忽然有些難受。
才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娘娘,他就澀然得被挖了心一般。那最後一點陽光遠去,四周又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枯燥公務。
司禮監——皇宮,永遠都在這兩個地方打轉,重複着讓人心力交瘁的瑣事。
這樣的日子熟悉而陌生,才和娘娘相處了半年,慕良竟無法想象自己之前的二十年是如何捱過來的。
由奢入儉難,曾經的他被娘娘偶爾掃過一眼都會歡喜一個月,現在卻是越來越不知足了。這樣下去,若是哪日娘娘厭棄他,慕良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如何。
這個問題慕良不是第一次想,蘭沁禾下個月就要二十八了,三十而立,蘭家再不能縱容她拖延婚事。
蘭沁禾的娶夫一般會是兩種結果,要不是娶官場中的新起之秀用以壯大家族,要不是娶她合心意的尋常男子。
萬清和蘭國騎并不是太注重門第的人,他們心裏又覺得虧欠蘭沁禾頗多,所以只要是家裏幹淨的,蘭沁禾喜歡就行。
娘娘喜歡什麽樣的呢,慕良睜着眼思忖。他要提前做好準備,免得到時候沖撞了人家,惹得娘娘起疑自己是不是在嫉恨。
娘娘對自己都這樣的好,換成是明媒正娶的丈夫,一定更是如珠如寶地捧在手心疼愛的。
這麽一想慕良心裏忍不住泛酸,娘娘日後會娶什麽樣的人呢?
或許是能聽懂她琴音詩意的鐘子期,或許是武功高強又風雅的公孫子都,或許是知趣謙遜可以持家之類的男子。
總歸不可能會是一個太監。
那些歡好時的話慕良心裏清楚,大半都是假的。蘭沁禾不可能去跟父母說她要娶司禮監掌印,慕良也不可能請皇上放他出宮。
蘭沁禾可以仗着父母的歉疚拖一會兒婚事,可過了三十就不一樣了,就算萬清和蘭國騎不管,蘭老太太和太後皇後也是要管的。
她是西朝的郡主,這是榮耀也是枷鎖。
當年封王爵的旨意流到了蘭家,照理是該由嫡長子領旨的。
蘭國騎知道大兒子一直待在浙江,大女兒受的委屈多,于是把這份榮耀給了她作為彌補,長子蘭賀栎知道後大鬧了一場質問父親,被蘭國騎拿着棍子揍。
“這個爵位你知道是怎麽得來的!”他紅着眼睛指着被打得亂竄的兒子,“是十八萬将士的骨頭堆起來的!混賬東西,你有什麽資格擔得起!”
蘭賀栎擔不起,蘭沁禾同樣擔不起。
十八萬血骨的王爵實在是太重了,不僅得丢下志氣,還會陷入泥沼。
“你就是西寧郡主?”那些真正的龍子鳳雛找上了她,“以後大家都是自己人,別客氣,過來一起玩呀。”
蘭沁禾懵懂地被拉過去,那些奢華的屋子裏的東西她一件都沒見過,更別提知道怎麽玩。
但她只是個外封的郡主,這四周的人沒有一個是她可以不給臉的。
“哎呀這點酒算什麽,喝嘛喝嘛,大家都喝,郡主是瞧不起我們?”
在那之前,蘭沁禾跟着萬清,她只喝清茶修清身。
“這麽大的郡主府每次來還得請外面的戲班子,幹脆養幾個,又花不了多少錢。”
在那之前,她的琴房裏挂的是:忌雜音以亂心,使玉琴以拂塵。蘭沁禾在郡主府、绮水樓養戲班子,但她心裏并不喜歡嘈雜聒耳的熱鬧。
榮耀背後十八萬白骨的重量,再剛強的人都會被壓彎脊梁。
太後年初的那一道旨,雖然暫時将蘭沁禾從泥沼裏拔了出來,卻又使她陷入了荊棘險地。
慕良實在擔心,萬清這一次扳倒王瑞後,王黨會不會拿蘭沁禾開刀。
常州處處都是王瑞的勢力,掐死一個新任的知府實在太容易不過了。
這會兒他還沒有來得及擔心夠蘭沁禾,兩個月後皇帝的一次忽然召見,使得情形又發生了巨變。
“慕良,朕有件事問你。”小皇帝盤腿坐在炕上,談天似地随口問道,“你願不願意去南直隸督建修園?”
南直隸——江蘇,蘭沁禾的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