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好像睡得蠻早的,那晚上的就提早一個半小時,22:30更
錢袋被拿了回來,慕良的心才安下。
不過這以後他可再沒有機會回味情愛滋味了,年關将近,宮裏宮外二十四衙門都由他操持着,內閣六部兩京十三省漫天的折子奏疏都經由他手,慕良忙得沒有回過一日千歲府,日日都在司禮監或是皇上身邊打轉。
與此相反,蘭沁禾倒是愈發清閑了。
國子監放了假,她連值也不用上,納蘭珏也沒有回來,過年的時候是戒備最嚴的時候,她每天早上點幾個兵丁,跟着自己去巡邏守門,晚上回來就聽前輩們吹牛打屁,感覺自己學到了很多無用的新知識。
過不了幾日就是宮中的年宴,蘭沁禾把郡主的朝服請出來,照例進宮,陪着那幾位天下的主子喝了酒、守了年。
先緊着皇家, 第二日晚上才回自家吃年飯,這是蘭家一直以來的慣例。
當年蘭國騎出征,姑姑一家微妙的态度使得兩家一直不怎麽親近。萬清每日忙着朝中的大事,鮮少管什麽妯娌關系,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會偶爾聚聚。
蘭沁酥是素來瞧不起姑姑蘭子熙的,一個目不識丁的滑頭,明明有那麽好的哥哥卻不善用,跟個市井小民似的沒眼界。
這一次回姑姑家她也是如此,挽着蘭沁禾的手臂,目中無人的神情都懶得收拾。
就是殷姮來看望她,她都不擺好臉色,這一家子算個什麽東西,蘭沁酥才不委屈自己。
“呦,嫂嫂來了?”二十年過去蘭子熙也露了老态,她眼角多出了皺紋,從門裏出來扶着萬清拉她進去,又扭頭看着後面的蘭家小輩們,熱絡道,“好些時候沒見,家裏小子姑娘們一直吵着要同你們姐妹兄弟玩,今兒老太太正睡着呢,不用去拜見了,你們先去西廂同孩子們一塊兒說笑吧。”
到底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戚,當初蘭國騎走時,蘭子熙上門要債是擺的是笑臉,斷沒有這會兒他們發達了就對長輩不屑一顧的道理。
蘭沁禾站在大哥身後,攜着妹妹給姑姑行了禮。
“好孩子好孩子,快去玩吧。”蘭子熙笑着同他們揮帕子,接着挽着萬清往廳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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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沁酥心裏翻了個白眼,瞧見了等在門口的表兄弟們後愈發瞧不上眼。
一個個歪瓜裂棗,身上穿的都是什麽,既是買不起金帛銀布,那就扯兩匹棉布好歹幹淨利索,像是現在這樣大紅大紫的打眼,可偏偏一眼望去就能瞧見線頭,也虧他們敢穿出來。
他們丢得起這人,她蘭沁酥可沒臉說這是她的親戚。
“哥哥姐姐們安。”為首的姑娘怯怯地喊了一聲。
将軍府的爺們姑娘一過來,身上的打扮氣質就同他們不一樣,這任誰都看得出來。
她這會兒不免有些弱氣,好像被人削去一截似的矮了很多。
蘭沁禾也同自己這幾位表親們不熟,但不妨礙她握住人姑娘的手,笑着道,“茜妹妹好久不見了,近日身子可好?手這樣的冰,快些進屋別凍着了。”
總歸就是這幾句客套話,翻來覆去地說。
蘭沁酥有點不高興,姐姐竟然松了她的手去牽別人。
她最煩的就是這個,自家那兩個庶的也就罷了,京裏一群表的,京外一群堂的,什麽阿貓阿狗都能叫蘭沁禾一聲姐姐,讓人又氣又不好發作。
不能直說,可到底還是有別的方法的。
蘭沁酥快步走上前,伸手就摸上了表妹的臉,“哎呦,誰說不是呢,妹妹這臉都凍得沒血色了,快叫丫鬟婆子給你添件衣裳。”她說着就順勢隔開了後面的蘭沁禾,自己摟住了姑娘的肩,順勢往裏面一推,“走,我們進去吧。”
她以強硬的态度插進了蘭沁禾和表妹之中,一句話的功夫分開了兩人,接着不經意似的慢了幾步落了後,又膩在姐姐身邊了。
小姑娘尴尬地賠笑,二表姐倒還好,三表姐素來就不喜歡他們,為人也跋扈的很,叫人一聲也不敢多吭。
她老老實實地走進屋坐着,一擡頭就能看見蘭沁酥的狐貍眼,那雙狐貍眼又媚又毒,看人天生帶了三分嘲諷,似乎誰也瞧不上眼,可怕得緊,實在不好招惹。
每每蘭沁酥在場,這話就沒法熱鬧起來,大家僵硬地坐着,一直到晚上吃年飯時才起身出去。
這本是每年都有的慣例,可論誰也沒有想到,明宣六年的第一天,就帶給了蘭沁禾當頭一棒,把她的脊柱砸了粉碎。
……
蘭家的老太太當年是書香門第大家出生,後來家裏沒落了,才不得已嫁給了蘭老爺。那時候蘭老爺是老太太的救命恩人,養着她、敬着她,把老太太一個剛強的姑娘化了繞指柔,全心全意就想報答他。
這一來她就待在了家中,沒有再去科考。
早些年還可以,可過了十年,小妾一房一房擡進來,當年的情意也流逝了去,老太太這才反應過來,她這一生的年華全都蹉跎了。
在院子裏待了十年,沒有人脈沒有家産,連早年的學問都忘了幹淨,除了一屋子找她不痛快的莺莺燕燕,她什麽都不剩。
老太太心裏悔恨得幾次尋死,最後還是含着淚忍了下來。
那以後她只得将半生的希望托在兒女身上,蘭國騎倒是争氣,可老太太一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花心的丈夫,心中總不是個滋味,她更想自己的女兒能有點出息。
偏巧了蘭子熙厭煩讀書,待在家裏不想出去。
老太太愈加痛苦,無奈地把目光放到孫輩上面。
孫輩裏面,蘭沁禾無疑是最讓她滿意的女孩兒——十年前是。
蘭沁禾一進大廳就感覺有些不妙。
年飯已經擺上了桌子,萬清蘭國騎和姑姑姑父陪在老太太身邊,可本該熱鬧活潑的場地裏沒有一絲聲音,實在詭異。
萬清的臉色很不好,她低着頭站在蘭國騎身邊,悄悄給蘭沁禾使眼色。
這點小動作讓蘭老太太看見了,她冷哼一聲,“你們母女不必私下串通,有什麽話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還是說有什麽話是不能明說的,我給你們騰位置就是。”
剛進門的小輩們懵了一下,不知道大過年的為什麽祖母說這種話。還是蘭子熙站出來,扶着母親的手笑道,“母親,您這是說什麽話呢,好不容易過個年,孩子們難得聚一聚,您這樣他們得吓得不敢說話了。”
“沒有你的事。”老太太把她擋開,“就是要趁着過年,就是要趁着他們在!”
蘭老太太高坐在上面,她年近耄耋,可渾身的威儀不少,沒有人敢駁她一句話。
“當年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每年除夕就趕着你們太爺和一幫子孫跪在雪地裏,把各人的志氣寫下來按上手印埋進地中,等來年過年時再挖出來。誰要是沒有做到,就當着全家的面打上十棍,這才有了我現在的蘭家。”
她掃了一圈下面,“現在你們老太爺、太爺和爺都走了,這個家交到了我手裏,我念着孫兒們自有福氣,也各自有你們的父母管着,便不再多問你們的事。”
老太太忽地一拍扶手,眼眸炯炯,“到頭來是我錯了!是我放縱了你們!一個個都成了什麽樣子?我大不了撕了這張老臉去亂葬崗,左右我也不姓蘭,不入蘭家冢、不見列祖列宗罷了!可你們誰頭上都挂着個蘭字,就是挫骨揚灰撒進江裏到頭來也是要下去見人的!”
老祖宗發了火,全家立馬跪下。
蘭國騎跪在第一個,花甲的老将軍戎馬一生,紅着眼睛請罪,“母親息怒,都是孩兒不孝,是孩兒教子無方,您萬不可如此動怒啊。”
他說完就趴在地上磕頭,卯足了勁不怕疼似的磕出了聲響,很快額上的血肉就模糊了。
“你确是頭一個罪人,但我今天先不治你,起開。”老太太眯着眼睛掃向了更遠的地方——蘭沁禾跪着的地方。
“我除夕整理舊物,翻到了些舊物。”她稍稍平複語氣,一邊開口,一邊有婆子抱着箱子上來。
蘭沁禾稍一擡眸,呼吸一滞,那赫然是她幼時存放功課的書箱,裏面全是她入國子監前寫的文章。
她明白祖母這一回是發狠要治自己了。
果然,那上面傳來了不疾不徐的念響。
“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若損百姓以奉其身,猶割股以啖腹,腹飽而身斃。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複出一非理之言,萬姓為之解體,怨一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
老太太抽着裏面的一張紙念了出來,繼而問,“蘭沁禾,你是國子監的博士又是司業,念過的書多,你告訴我,這是誰說的話?”
那是蘭沁禾親手抄背的句子,她自然知道,“回祖母,是唐太宗說過的話。”
“唐太宗是何人?”
“回祖母,是唐時的第二任帝王。”
“這就有意思了。”老太太的聲音沉了下來,“九五至尊尚且還念着不敢縱逸,你一個小小的外封郡主,每年拿着你母親十倍、百倍的俸祿,都去做什麽去了?”
蘭沁禾垂眸無言。
萬清膝行上前,磕了一頭,“母親,這孩子都是兒媳管教不力,兒媳這就帶她回去,将她關進祠堂裏好生反省。”
“你是宰輔,天下萬民都要你操心,這點小事不用你費力。”蘭老太太是很不喜歡萬清的。明明是嫁進來的兒媳婦,可她盡顧着自己的聲名利祿,膝下的孩子一蓋不管,蘭家的子孫不出息,一半都是萬清的緣故。
這話聽着諷刺,萬清連忙道,“母親這話折煞兒媳了,兒媳知錯,日後一定悉心管教他們,絕不會再讓您失望。”
“我知道你在我這裏說好話,轉頭就又心疼孩子放任他們去了。”老太太冷哼一聲,“這麽多年你倒是好做人,上不得罪我這個老太婆,下賣給西寧郡主和光祿寺卿面子,你既然不管,就別礙着我來管。還是說那位西寧郡主如今只管宮裏的叫皇奶奶,瞧不上我這個蘭奶奶了?”
這話一出萬清和蘭沁禾同時磕下,額頭緊緊貼着地板,不敢擡起半寸。
老太太望着下面孫女兒畢恭畢敬的身影,遙遠而生疏。
何曾幾時蘭沁禾還是喜歡往自己身邊來的。
小時候的她會在自己房中找書讀,會墊着腳去摸西洋鐘,被萬清訓斥後還理直氣壯地回答“母親,我在格物致知”,會拒絕仆人給的軟枕,“君子不貪床榻,我只用白玉冷枕”。
她會陪着自己手談,陪着自己天不亮就起來練字,陪着自己跪坐半日品茗修禪。
老人家幽幽地開口,聲音疲憊且滄桑,“七歲的姑娘家尚且還知道勤儉愛民,二十七歲的人了,每日拿着民脂民膏,今日去打牌花去三十吊錢,明日陪佳人游湖花去幾百兩,後日竟和府裏的戲子糾纏不清。蘭沁禾,你何德何能?”
蘭老太太深深地望着下面跪着的孫女,說不清是痛心疾首還是如何,渾濁的眼裏一片通紅淚光。
“祖母老了,真不想為了這點事情傷了家裏的和睦。”她望着紙上稚嫩字,終究舍不得太過冷峻,語氣逐漸平緩,卻也帶上了哭腔,每一個字都痛心異常。
“你金榜題名,卻不願意步入廟堂,我想着沁禾這孩子從小受的苦太多了、過得太累了,在國子監松快兩年也是好的。
“可過了年你就二十八了啊孩子。三十而立,你立了什麽?”
她攥着手裏的紙,下面的蘭沁禾把臉埋在地上,一字不發。
老太太顫巍巍地起身,歪着頭去看蘭沁禾,“你這身上穿的、平日吃用的,一年要花去多少銀子,這些銀子是哪來的?都是百姓們從牙縫裏給你省下來的啊。他們一年到頭都吃不起兩塊肉,大雪的天還要賣了家裏的棉被才能過年,他們把這錢送到了你身邊,你就拿它去賭博、去買戲子?”
老人的雙眉緊緊皺在了一起,紅了眼、啞了聲,“你小時候,不這樣的啊。”
蘭沁禾沒有擡頭,老太太心中滿是失望。
她揮了揮手,吸了一大口涼氣,讓自己的心冷硬起來。
門外有丫鬟抱着一把瑤琴進來,遞到了老太太面前。
“你屋子裏的焦尾我讓人取來了。”老人拭去了淚水,恢複了平靜。
她忽然從椅子下抽出了一把斧頭,蘭國騎猛地一驚,上前去護,“母親!”
“滾開!”蘭老太太一把推開他,高舉利斧發了狠往下劈,哭着厲喝,“我今日就砍了你的驕皮奢骨,把我從前的孫女兒還回來!還回來!”
嗡——
七弦迸斷,梧桐裂爛。
蘭沁禾跪在地上,緩緩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