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過北安門,再過玄武門,一連串的通報檢查,好不容易才進了慈寧宮的殿門。
蘭沁禾下轎,整了整儀容,領着蓮兒進了內殿。
小姑娘在府裏鬧騰,到了外面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還是拎得清的,一路上乖乖的一聲不吭,只是跟在蘭沁禾身後。
宮女一早通報過了,她直接進去,見太後正半眯着眼睛,坐在榻上聽琴。雍容華貴的老人懷裏抱着一只波斯貓,純白的毛發,兩只眼睛一只碧一只藍,看見蘭沁禾後,喵了一聲。
“太後,西寧郡主來了。”旁邊的姑姑小聲提醒道。
老人睜開眼睛,朝蘭沁禾的方向看去。
“皇奶奶。”蘭沁禾挽了笑,提裙快步過去跪下,“沁禾來給您請安了。”
“是沁禾來了?”太後上了年紀,眯着眼睛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
“是沁禾來了。”
“啊,是沁禾。快點,快點坐到皇奶奶身邊來。”太後招呼着,把手裏的貓遞給丫鬟,“什麽時候進的宮,就你一人來了?”
“剛剛進的,就是來看看您老人家。”蘭沁禾坐到了太後身邊,“母親本也想來,但她最近公務繁忙,南邊犯了倭寇,她正加值呢。”
“哦,”太後遲緩地點了點頭,“她是忙,是忙的,國事要緊,讓她不用惦記着我。”
她說罷,轉頭對着邊上的丫鬟道,“去,之前皇後帶過來的什麽糕,拿出來,給沁禾嘗嘗。”
蘭沁禾急忙阻攔,“皇奶奶,那是皇後娘娘孝敬您的,我如何能吃?”
“唉……”太後嘆了口氣,“你母親忙,皇上忙,皇後也忙,大家都忙着,只有你願意來這慈寧宮了。我老了吃不了那些東西,你不吃,也沒人能吃了。”
“皇奶奶,都是孫女不孝,早該來見您的。”蘭沁禾眼睛一紅,跪在地上請罪,“我這就跟皇後娘娘說去,準我搬來慈寧宮同您一塊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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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不像話。”太後搖了搖頭,“快起來,西朝所有的棟梁都等着你雕,你怎麽能一天到晚陪着我個老太婆呢。”
“你呀,在國子監好好當值,替我們西朝多出幾個人才,我和先皇還有列祖列宗就都高興了。啊,快起來吧,起來吧。”
“皇奶奶……”蘭沁禾有些哽咽,“您這般深明大義,天下的士子若是知道了,必定一心報國好好念書。”
“好、好好啊,念書是好的。”太後拉着蘭沁禾重新坐到身邊,“但也不能光念書,你母親之前來給我講理學,她是怎麽說來着,知、知…”
“知行合一。”蘭沁禾接話。
“啊對喽,知行合一,咱不能一天到晚就紮在書裏,還是要落到實處,要幹事啊沁禾。”
蘭沁禾沉默,這話她沒法回答太後,只能擺出個好看的笑臉來作陪。
太後見她不說話,難過地嘆了口氣,“你是個好的,當年多好啊,先祖爺還在世的時候,我就跟他說過,沁禾以後是能成大事的,你看看她适合入閣在京呢,還是适合封疆在外?”
“皇奶奶!”蘭沁禾忍不住輕呼一聲。
太後卻自顧自地講了下去,“先祖爺說,沁禾就是咱們唯一的孫女,戚家就這麽個女孩兒,不管她想在京還是在外面,朕都會護着她。”
“可是你瞅瞅,”太後蹙着眉看向了蘭沁禾,“怎麽變成現在這樣了呢?內閣的椅子,皇奶奶一直讓彥韬給你留着,說是我孫女要坐的,把首輔開了都要留出位置給沁禾。”
她拍了拍蘭沁禾的手,“留了這麽多年了,皇奶奶死之前,還能看到嗎?”
蘭沁禾一時有些心冷,二十年了,父親交割兵權,賦閑在家已經二十年了,可皇家還是對他們蘭家疑慮忌憚。
她無奈一笑,“皇奶奶,您也見到我母親那個樣子了,每日子時才睡下,寅時末就要起,才五十六的人,已經老成了七十的模樣。您就饒了我,讓孫女當個逍遙王吧。”
太後聽罷,又是一聲長嘆,“這樣不好,年輕的時候要累點好,累點,老了才能有些回想。”
蘭沁禾笑道,“您孫女是錦衣玉食、蜜罐子裏頭長起來的,如今再要我吃苦,怕是已經受不住了。”她起身,“讓那琴師退下,孫女給您彈奏一曲吧。”
“你每日在國子監就彈琴彈琴的,我在這宮裏也是每天聽琴聽琴的,膩味了。”太後撐着起身,蘭沁禾和旁邊的宮女趕忙上前攙扶。
“我要看你舞劍。聽外面的人說,蘭将軍的孩子裏,就屬你功夫最好,皇奶奶今日要開開眼。”
“皇奶奶,我今日穿的衣服,不便舞劍。”
太後一頓,接着道,“取我年輕時的衣服來,聖祖爺當年秋狩時賜我的衣服,還有佩劍,拿來給我孫女換上。”
蘭沁禾大驚,“皇奶奶,這可使不得。”
“沒什麽使不得的,一件衣服而已。”
蘭沁禾只好應是,她穿上了太後年輕時的衣服,到庭院中為太後舞劍。
老人搬了凳子坐在廊上,旁邊輔以絲竹伴樂。
這身騎服以銀線縫合,蒼青為底,穿在身上清爽內斂亦不失華貴氣息。唯一有些尴尬之處,就是這件衣服對蘭沁禾而言有些小了,好在它原本是寬松的款式。
三四十年前的衣服,拿出來還是這般光彩照人,可見平時保養之妥帖。如果太後所說,确實是件貴重的衣服。
蘭沁禾去了頭飾,只餘一根簪子紮了個幹練的發髻,接着抽出了佩劍。
時隔三十年寶劍出鞘,但聽一聲清嗡,如果琴弦顫動之音一般,令人一凜。
劍是好劍,衣是好衣,關鍵是使劍穿衣的人如何。
萬清的說法是,蘭沁禾在外不必藏拙,刻意藏拙反倒顯得他們蘭家別有用心,不如大大方方将才學全部擺到外人面前,曬個幹淨。
譬如茶宴,皇上收回蘭國騎兵權後,最怕的就是蘭家結黨營私。既然如此,他們便每月都辦茶宴,讓皇上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結黨營私。
此時在太後面前,蘭沁禾也沒有抱着故意藏拙的想法,執劍立定,待樂聲響起,揮劍舞腰。
太後眯着眼,懷裏抱着那只純白的波斯貓。
秋日的金陽下,年輕的女子劍出如白龍鬧海,卻又帶着舞的柔媚,這畢竟不是打鬥,而是以欣賞為主的舞劍,但蘭沁禾的劍中,不論是力還是美,都完美地揉和其中。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唐時杜甫的詩句,用在此處正當合适。
一曲終了,蘭沁禾挽劍入鞘,她對着太後展顏一笑,背後的秋日太過耀眼,太後一怔,也笑着撫掌。
“好啊,好啊沁禾。”老人起身,“你的劍比你的琴練得好,我愛看,以後不要來慈寧宮彈琴了,就把劍帶上。”
“皇奶奶說笑了,要是被母親知道了我佩劍入宮,可不得罵死我了。”
“不要管她,我是太後,我說了算。”太後攥着蘭沁禾的手,“累了吧,擦擦汗,回屋我叫人給你端銀耳粥來,瞧你一頭的汗。”
蘭沁禾将劍遞給旁邊的蓮兒,“只要讓皇奶奶高興,莫說是舞劍,就算是十八般武器樣樣來一遍,孫女也渾身都是勁。”
“好、好、好啊,”太後笑了,“我孫女是好的,皇奶奶就愛看你有朝氣的模樣。”
……
蘭沁禾又陪着太後說了話,在慈寧宮待到了下午,用過午膳後才告辭回去。
望着女子遠去的身影,太後身邊的姑姑忍不住嘆息,“老祖宗,你說西寧郡主若真是您的親孫女該有多好。”
“是啊,可惜了。”太後拄着拐杖,眯着眼看走出宮門的女子,可不管怎麽用勁,她也看不清了。
十年前的蘭沁禾,任誰都看得出意氣風發。她能同國子監的師傅們辯論,能在獵場逐鹿覓豹,一心就想建功立業,張嘴都是天下民生,所寫文章無一不是關于社稷之論。
十年過去,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只談風花雪月,對朝政避之不及,交的朋友裏,有大半都是酒肉之徒,每日泡在賭場紅樓。
“方才她的劍氣淩厲剛直,我就想起了聖祖皇帝,”太後喃喃着,“聖祖爺當年,也是這番模樣,滿心滿眼的都是宏圖偉業,天下人都稱那是西朝的盛世。若是沁禾是我的親孫女,哪怕不是嫡出,我也是要幫她的。”
“太後……”
“二十年了,蘭國騎都交了二十年的兵權了。”太後仰着頭,不知道在看哪,“先帝啊,你若是在世,也該相信蘭家了。他們是忠臣,沒有壞的心思,沁禾也是個好孩子。你的親兒子不孝順,只有沁禾願意來看我,母後不想難為她了。”
她說着,伛偻了脊背,顫巍巍地朝門內走去。
旁邊的丫鬟一驚,扶着太後,小聲問道,“老祖宗,您的意思是?”
“再看吧,往後不要再為難她了。”
她也快要活到底了,朝局、政局,那都是年輕人的事情,她也管不了幾年了。
……
蘭沁禾出了宮,接着直奔司禮監。
“诶呀奴才的娘娘,您怎麽到這裏來了?”接待的小太監大吃一驚,誠惶誠恐地将她引到廳裏。
“我來看看林公公,他老人家的病好些了嗎。”蘭沁禾也是第二次來司禮監,她的官職只是個六品的司業,基本和宮裏扯不上什麽關系,除了林公公,司禮監別的太監她是一概不曾見過。
蓮兒将準備的兩只人參拿出來,“我家主子聽說林公公病了,着急得不行,昨天聽說了,今兒就趕來了。林公公現在可方便見人?”
“哎呦,您瞧這,不趕巧了這。”小太監苦笑道,“昨兒皇上讓人将林公公接去了太醫院,免得路上浪費時間。”
蘭沁禾一思忖,“司禮監确實離太醫院有些距離,送到太醫院是好的。”
“主子,那我們現在去太醫院嗎?”蓮兒問。
“來都來了,帶我見見今天司禮監當值的公公吧。”蘭沁禾道,“今天是誰當值?”
“回郡主的話,今兒是慕公公當值。”
“慕公公?”蘭沁禾微訝,“是慕良,慕公公?”
“回郡主,是他老人家。”小太監道,“這會兒他剛吃了飯休息呢,您且在這稍等片刻,奴才去通報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