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蘭将軍府正廳
萬清還沒來得及換上常服,她在回府後第一時間将所有人召集到了這裏。
她的左手邊放着一盤碎琉璃,正是被蘭沁酥打碎的鎮紙。
“誰能給我一個解釋。”萬清坐在主位上,一雙細長的鳳眸掃過下方所有人的臉色,甚是威嚴。
蘭家這幾年遣散家仆無數,留下的只有三名丫鬟,四個家丁和管家李伯。
妾劉氏坐在萬清下方,再下面站着以蘭沁禾為首的四個孩子。
蘭家多産雙子,蘭沁禾和蘭沁酥是孿生姐妹,劉氏的一兒一女也是龍鳳胎,分別名為蘭熠、蘭露,比蘭沁禾小了一歲。
此時這兩個孩子正幸災樂禍地瞄向了蘭沁酥。
想想也知道,肯定就是蘭沁酥幹的。
蘭沁酥平時嚣張跋扈,仗着自己是嫡女,總是拿他們和劉氏出氣。往常李伯和二姐姐都護着她,母親萬清也公務繁忙,沒空理會,這次打碎了聖上的東西,看她怎麽逃。
正等着看讨厭鬼的笑話,忽然前方有人邁步上前,跪倒了中央。
“母親,是女兒打碎的。”
出去的人是蘭沁禾!
兩兄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麽可能,二姐平日做事穩重,怎麽可能是二姐幹的。
他們立即扭頭去看蘭沁酥,只見對方低着頭,雙手攥着兩旁的衣擺。
這個反應,熟悉蘭沁酥的兩兄妹立刻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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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清看着下方的大女兒,握着扶手的手緊了緊。
“你再說一遍?”
她放緩了聲音,幾乎是一字一句地發問。
蘭沁禾咽了咽唾沫,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惶恐,将額頭磕在了地上,“回母親,是女兒打碎的。今日本想去書房查書,一不小心碰碎了鎮紙,請母親懲罰。”
萬清冷冷地看着下方,良久無言不語。
全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夫人這副模樣,是真的氣到了。
“蘭沁禾,你想好了,”萬清緩緩吐氣,“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鎮紙到底是誰打碎的。”
蘭沁禾,而不是沁禾。
女孩指尖一顫,她能感受到,母親前所未有的惱火。
可是三妹妹……
腦海中又浮現出蘭沁酥哭着喊自己姐姐的畫面,小沁禾咬了牙,堅定道,“是我打碎的。”
砰——!
上方萬清重重一拍扶手,猛地起身,一手指向門外,“把這逆子給我拖出去,扒了她的衣服,打二十篾片,關去祠堂禁閉思過!”
蘭沁禾猛地擡頭,不可思議地看向母親。
大廳裏一時嘈雜起來,伺候蘭沁禾的丫鬟急忙跪到地上,“夫人,求您開恩,二小姐才七歲,如何受得了這麽重的刑罰,您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
旁邊的劉氏也跟着說話,“是啊,夫人,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冬夜裏涼,二小姐會受不住的。”
“誰再多求一句情,就多加一片。”萬清俯視着地下的蘭沁禾,“毀壞了禦賜的寶物,今天就是打死你也不夠折罪。扒了衣服以後,所有人都在旁邊看着,看看我們懂事伶俐的二小姐,到底有多麽厲害。”
說完,她一甩袖,離開了大廳。
場上的家仆們面面相觑,篾片倒還好說,但是扒衣服……
二小姐已經七歲了,平日裏大家都對她既尊敬又喜愛,哪裏有人敢去扒二小姐的衣服。
地上的蘭沁禾沉默不語,片刻,她率先打破了寧靜。
一件
兩件……
在十二月末的夜裏,她褪去了身上的衣服,只留最裏面一件薄薄的單衣。
“二小姐!”旁邊的丫鬟大驚失色,急忙将地上的衣裳撿起,往她身上披。
這如何使得,哪個千金小姐穿着這樣在仆人面前挨打的?
夫人的心未免太狠毒了,明明夫人早就知道這事和二小姐無關,全是三小姐做的。
蘭沁禾拂開身上的衣物,一步一步朝庭院走去。
“蘭沁酥!你太過分了!”蘭露終于忍不住朝身邊的三姐叫了出來,“明明就是你打碎的,為什麽你不承認!”
“二姐姐平時對你那麽好,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小姑娘眼裏泛着淚,一時忘記了嫡庶尊卑。
上方的劉氏厲喝阻止,“五小姐慎言,三小姐也是你的姐姐!”
“我才不要她這樣的姐姐!”蘭露毫不顧忌生母的阻攔,反而愈加激動,“我的姐姐只要二姐姐就夠了!”
“算了五妹。”蘭熠拉住妹妹的手,厭惡地瞥了眼蘭沁酥,“不必和這種人浪費口舌,我們去看二姐吧。”
至始至終,蘭沁酥低着頭,一聲不吭。
礙于夫人的命令,所有家仆被迫去觀看二小姐挨打。
篾片的打法分抽和拍,一竹片子抽下去,可以将人的皮膚抽爛,底下的家仆當然不會上這麽重的刑罰,夫人也沒說要怎麽打,他們自然用的是拍。如手掌打孩子屁股的力道,對于七歲的孩子來說,不重卻也不輕。
蘭沁禾嘴裏咬着白布,用力到咬掉了一顆乳牙。
她不怕痛,卻知道羞恥。
被扒了衣服、被所有人圍着看、趴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打屁股,這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輕點呀!”站在家丁後面的丫鬟們一邊扭頭确認夫人不在,一邊焦急地小聲驚呼。
“輕點輕點!你會不會做事啊,二小姐的骨頭還軟着,哪裏受得了那麽大的力!”
“狗奴才,戳瞎了你的眼睛,你往哪裏看呢?這可是二小姐。”
“二姐姐你痛不痛?”蘭露趴在蘭沁禾面前,哭得滿臉都是淚痕,“我給你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蘭沁禾勉強沖她彎了彎嘴角,示意小妹妹放心,卻不知道她此時臉色蒼白得有多麽難看。
背後的竹片實在是雷聲大雨點小,都是看着二小姐長起來的家仆,怎麽可能舍得用力。
但是再怎麽輕,對于七歲的孩子而言,都痛苦非常。
所幸夫人不在,他們可以稍稍糊弄一下,原定的二十板直接減到了十板。
“好了好了別打了。”府裏的乳娘——喂過老爺蘭國騎的乳娘,剛數到十就忙不疊是地喊停,把一直抱在懷裏保溫的大襖給蘭沁禾披上。
“诶呦我的二小姐這是受了什麽委屈哦,”老人抹了把眼淚,“快把衣服穿上,天寒地凍的,夫人怎麽忍心。”
“阿婆,我沒事的。”蘭沁禾拿出了嘴裏的白布,滿頭冷汗,“還有十下。”
“阿婆去給你母親說,這十下不要了,我們回去,啊。”
“不行。”蘭沁禾搖頭,扯掉了身上的大襖,固執地趴在長凳上,“還有十下。”
衆人面面相觑,心中難受。
他們的二小姐就是太老實了,才總會被三小姐欺負。
這一回的琉璃鎮紙是這樣,還記得二小姐剛剛四歲時,也是這樣。
那時候二小姐在大門口等夫人回家,不知怎麽的,有個小乞丐倒在了将軍府牆外。
才四歲的二小姐居然偷偷把人帶了回來,藏在自己屋子裏,神不知鬼不覺地足足養了兩天。
還好後來那個小乞丐自己走掉了,府裏也沒有少什麽東西。如果是個壞人,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這一次也是,雖然說做人應該仁厚,可是二小姐是不是仁厚過了頭?再這麽下去,長大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虧。
當二十篾片結束,蘭沁禾已然感受不到了臀部的知覺。
她被家丁抱在懷裏,送進了祠堂。
懲罰還沒有結束,要在這裏思過到什麽時候,萬清并沒有明說。
祠堂供着蘭家歷代的牌位,桌上點了一盞油燈,勉強照亮方寸。
小沁禾趴在地上,肚子下面被鋪了一層褥子。
這個地方他們兄妹五個并不陌生,從小到大一旦犯錯,輕則在這跪上兩刻鐘,重則關上三五天,旁邊的櫃櫥裏甚至都一直放着給孩子們過夜的地鋪。
蘭沁禾趴在被褥上面,胸口腹部都壓迫着難受,可稍稍翻身又不免牽扯到後面的傷口。
丫鬟給她上了藥,還偷偷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留了一個饅頭。
她沒有去動吃的,閉着眼睛努力讓自己睡着。
雖然在祠堂過夜不是第一次,可蘭沁禾卻是切切實實第一次被罰以篾片。
往常不管是學院裏的先生還是母親,在教育孩子的時候,都選擇用戒尺打勞宮穴,以清心智,從來沒有聽說有誰給家裏的孩子上篾片的。
蘭沁禾稍稍挪動了身體,把重心從左換到右,剛一動作就忍不住痛得抽氣。
伴随着這樣的疼痛,她終究忍不住哭了出來。
是自己做錯了嗎。
可是哥哥不在,身為長姐的她本就該照顧好弟弟妹妹不是麽。雖然撒了謊,可是作為姐姐,她是不是也保護好了妹妹?
今天被打的不是她的話,那就是三妹妹。總要有人挨打的,作為姐姐,她替妹妹抗下這件事到底對不對?
被打之前,蘭沁禾從沒想過這麽多,只是在胞妹的哭泣下,頭腦發熱,一時沖動便下了這個決定,至于更深的東西,蘭沁禾還沒來得及分析思考。
她真的錯了嗎,以後不該這樣子了嗎?
蘭沁禾不知道,不止這件事,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有太多的不知道,而唯一能解惑的聖賢書上,又很難找到精準的答案。
她低頭,把眼淚擦在了身下的褥子上,正準備重新睡覺,忽然聽見祠堂的門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聲。
有誰進來了。
借着月光和昏暗的油燈,蘭沁禾勉強能看到,那是個和自己相似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