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即使昨天夜裏那樣折騰,那個人也依舊早起,還去街邊常去的那家粉店打了兩碗粉。
那個人吃完之後就鑽進浴室,留他一個人收拾。等兩個人都準備妥當已經是上午十點,那個人動作先他一步,因此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見他穿戴整齊了走出來,随手就把報紙放在茶幾上,說:“走吧。”
穿好鞋之後那個人又随手從鞋櫃上的籃子裏拿出鑰匙。緊接着,那個人的動作毫無預兆地一頓,接着又很快恢複了正常,然後,那個人把那串鑰匙輕輕地放回籃子裏。
他在關門前又回過頭看了這間屋子一眼。那個人臨走前沒有收拾,只關上了紗窗,窗簾在風裏微微搖擺,陽光灑進來;茶幾上的報紙松散的放着,旁邊還有一杯喝到一半的水。
好像随時會有人回來。
“我們要去哪裏?”他說。
那個人跟粉店老板擺了擺手告別,轉過頭來看他,說:“回最初的山。”
他追問道:“那是什麽地方。”
那個人擡起頭想了想,說:“是我們來的地方。
“要走六七個小時吧,待會在車上睡覺,下車要爬山。”
那個人說的地方只能從南寧轉汽車,到了縣城再進山。
“直接包車走吧,明天你打這個電話司機就會來接你。”那個人說完遞給他一張手寫卡片。
“那你呢。”
他說。
那個人笑了一下,“這個時候還問這個做什麽。”那個人從副駕駛座上轉過頭來看他,眼睛眯成一條縫:“還是你想現在回廣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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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現在你還可以回頭。”那個人說,“進了山之後你就回不去了。”
他說不出話。反倒是司機出聲打趣,說你們不是去搞違法的事情吧。
那個人笑起來,說怎麽會,這裏有我在沒人敢搞事。接着和司機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
他坐在面包車的後排,這種六人座車被加上一張長凳。山路難走,一天只能走一趟,除非有人包車就非要坐滿了才行。那個人漫不經心地說着,和司機聊年成,也聊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和那個前兩年考出大山的高考狀元。
“年輕人都走了。”司機說,“走出去就不回來了。留下來的也不行,都是我這種樣子,做不了大事。”
他看見鏡子裏那個人淡淡地微笑。
“也不能怪他們。”
那個人說。
“話是這麽講。大家心裏也都習慣了。”司機說。“現在都在教小孩子要走出去,離開這裏才有希望。”
他忽然覺得心中疼痛難忍,但鏡子裏的那個人一直微笑着,看上去那麽的包容又柔和。
山路崎岖到令他難以置信的程度,司機已經是熟手,但也只能開到六十公裏。他倚着車窗,眉頭皺起來,從前座的空隙間可以看到那個人單手撐着臉,一直望着窗外。
那個人望着窗外,窗外是高高的、連綿不絕的、只露出一點天空的群山。
那山是這樣的教人絕望,岩石裸露出地表,土地貧瘠,只長處低矮的灌木,又是這麽頑固的橫在眼前,仿佛一點也看不到盡頭。
所以年輕人要離開大山,奔向飽含希望的海洋。
那個人忽然低下頭,沒過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一聲。那個人給他發了消息。
“你本來就屬于海洋”
三個小時的跋涉之後,那個人和司機約定了明天接他下山的地點,又從車裏拿了一瓶礦泉水給他。
這裏是半山腰上的村子,常年的耕種後終于可以開墾成梯田。那個人雙手揣在衣服口袋裏,一路上和路過的村民打招呼,詢問今年的種植情況。
“還有一個月就收水稻了,不知道天氣怎麽樣。”
“今年是豐年。”那個人說,“要提前準備。”
他跟在那個人身後。
那個人走得十分悠閑,一點也不像在縣城裏要趕時間的樣子。那個人慢慢地走着,還給牛車讓路,路過稻田時還要走近去看看,好像是專家下鄉。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山裏也起風了。那個人站在山崗上,低頭看腳下深深的河谷。
“這裏以後要修一條高速。”那個人說,“大概三年之後通車,最慢五年。”
他說,“什麽?”
“到時候回家就很方便了。”那個人說。
說完那個人轉過身來,山風吹起那個人的衣擺頭發。他卻覺得這夏日的風怎麽這樣冷。像隆冬的夜晚,帶着深重的寒意。
那個人慢慢地往前,一直走到他看見夕陽把天空染成火燒過一樣的紅色。他聽見咔嚓一聲,那個人風一樣的轉過身來,手中的槍對着他的心口。
那個人笑了。
他身體一瞬間僵硬,那個人槍在手中一轉,變成槍托朝上貼着他的胸膛,槍口對着那個人自己的心髒。
“記得它嗎。”
這槍制式太老,他不涉獵軍火幾乎想不起來。但這把槍他太熟悉了,只看一眼就像是故人重逢。那個人把槍輕輕地放在他手中,把他的手指扣在扳機的位置,然後擡起他的手臂。
他握槍的手不停顫抖,就像是在那個雨夜,在那個深冬的夜裏,他也是這樣握着槍,槍口對着那個人的心口。
他穿梭在樹林裏。雨下得太大,士兵無法前進。但他不一樣,他是廣東,只有他和那個人一樣,能夠在這樣冷、這樣黑的夜裏奔跑。
他把手中的槍藏在衣服裏,緊緊地握着。槍支被他的心口捂得溫熱。但這場雨下的太大了,這樣不是辦法,這樣即使開槍也很容易打偏。他緊緊咬着那個人,那個人的腳步聲在滂沱的雨中卻仿佛雷聲一樣清晰。他急速的奔跑,嘴裏不停呼出白氣。那個人的軍隊終于撤出廣東#10,但這并不夠。
他在那個人的山裏追趕那個人,太冷了,他感覺肢體漸漸開始僵硬,那個人也一樣,跑得越來越慢。這樣子有什麽意思呢,他掏出槍,努力瞄準眼前移動的黑影。
那個人奔跑的動作有着一定的頻率,如果他的運氣足夠好,他的子彈會命中那個人的小腿。
他開槍了。
他的運氣并不好,子彈貼着那個人的腿擦過去,但也不是那麽差,那個人腳步踉跄一下,終于停下來。
那個人停下來了,轉過身面對着他,正不停地喘氣。他也慢慢走近去,直到那個人的臉在他的眼中清晰起來。那個人大概沒有帶槍,那個人手裏握着一把沒有鞘的刀。
“你想怎麽做呢哥哥,你用刀,我用槍嗎?”他說。
“那就沒得打了。”那個人笑起來,“我這裏有一把劍。”
他皺起眉:“這是新的世紀了,哥哥,為什麽我們還要用冷兵器?”
“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有可能打贏我。”那個人說。
“你已經輸了,哥哥。”他接過那個人抛來的古劍。他記得這把劍,這和那個人的刀是在同一個爐子裏,用同一塊寒鐵打出來的。
“你已經輸了。”
那個人背後的政府已經在收拾行李出逃,那個人已經輸了。
可那個人揮刀依舊那麽有力,每一刀他只能堪堪接下;那個人還是那麽快,快得像風撕裂敵人。他們刀劍相接時的火花是這夜裏唯一的一點光亮。那個人每一刀都往他致命的地方斬,他僅僅是招架就要用盡全力。在武力這件事情上,那個人永遠都令他望塵莫及。
但他說那個人輸了。
那個人的刀那麽快那麽狠,刀刀都要殺死他,刀刀也都在殺死自己。
最後一刀斬下,刀刃間飽含那個人全部的殺意。他目光一凜,心中卻悲恸難言。他手臂一擡,顯現出非常的冷靜,穩穩地将那一擊接下了。
那個人稍一皺眉,又很快舒展開,眼神中竟然還有一絲解脫和欣慰。接着那個人手一松,刀便掉下去。
“你是真的想殺死我啊……”
那個人的刀砸在地面發出铛的一聲,仿佛砸在他的心口。
那個人終于力竭,臉上反倒露出微笑,腳步虛浮後退幾步。他一秒也不曾猶豫,把那個人按倒在地上,跪坐着壓制那個人的身體,從槍套中摸出那把毛瑟槍。
“哥哥,你輸了。”
他說。
“哥哥。廣東者,廣東之廣東,廣東人固不容放棄之.....#11”他俯下身來,槍口抵着那個人的心髒,嘴唇貼着那個人的耳畔低聲說。
“廣東人...亦不容私有之。”
這深冬夜雨滂沱,他的槍聲像是山峰崩塌,轟然作響。
他的雙手顫抖。子彈穿過那個人的心口,又穿過時光。彈殼落在新鋪的水泥地上,發出叮當一聲清響。
那個人的墨綠色的衣服暈開一片黑色的水跡。
他全部都記起來了。
這盛夏的晚風與那個冬夜漸漸重合在一起,又或者,是那個人的臉重合在一起。那個人的笑容顯得既輕松、又愉快。
他的眼角有淚水滾落下來。
“哥哥......”他說。
他說。
“......我原諒你了.......”
那個人望着他,笑容深深的。他看見那個人的身體從腳下開始變得透明,夕陽灑在那個人臉上。在柔和的風裏,那個人輕輕地說。
他像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氣癱倒在地上。那個人的聲音那麽輕,可他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人面帶笑容,說:“我沒有。”
夕陽沉下去了。
他定了最早的機票,他要立即離開這片沉默地大山。
【1920-1921年間發生的第一次粵桂戰争(也稱兩廣戰争。歷史上發生過兩次粵桂戰争,兩次兩廣戰争,二者名稱常被混用。)】
【引自《桂系據粵之由來及其經過》序。原文為“廣東者,廣東之廣東,亦即中國之廣東。廣東人固不容放棄之,廣東人亦不容私有之。”】
作者有話要說: 完啦,這回是真的完啦,最後一個番外花冠,這輩子有緣分一定會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