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個人站在雨裏。
大雨來得猝不及防,傾盆似的落下來。他和那個人四目相對,隔着雨幕也能看清那個人無悲無喜的臉。
那個人渾身濕透了,鬓發貼着臉頰,襯衣勾勒着身體的輪廓。那個人站在滂沱的雨中,腰板直挺得像一杆槍,仿佛正和他無聲的對峙。
在“那個廣東”的記憶中永遠那麽鋒利的那個人,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于邁開步子,來到他的面前。
然後那個人緩緩地開口。那個人的聲音在滾滾的雷雨聲中清澈得像山間的風,從壓抑的空氣中生生撕開一道口子。
“走吧。”那個人說,“回家。”
他卻咬緊了牙關。
他忘了是什麽時候回想起來,那個孩子牽着那個人的手,說話稚氣未脫,又像是知道了天大的秘密般篤定。
“我不會迷路的!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他望着那個人的背影,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那個人沒有回頭。
可等他們走出雨中,那個人又變了個人似的,對他說還好還好,你還記得買菜回來,說下大雨好難叫外賣。
他無言地倒空了塑料袋裏的雨水,那個人忽然沉默了。
他像個普通人一樣,吵架之後摔門離開,轉了大半天氣消了回家前還要記得去菜市場買菜。
可那不是他的家,他分明比誰都清楚。
那個人皺着眉把泡過雨水的菜一樣一樣翻揀出來,肉不能要了,魚反倒活蹦亂跳。那個人說看好了我今晚就要殺它吃肉,接着又繼續把素菜一樣樣往外挑,好像看不出他有絲毫異樣,說氣話都顯得溫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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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被雨水打亂了節奏,又或者是大雨遮掩住那個人的刀刃。在被澆透之後那個人做的第一件事是讓他洗澡。
他一定是被雨水打亂了節奏,在指腹劃過那個人冰冷的手背之後,他也做了一件事。
那個人住的地方不大,浴室裏擠進兩個男人身體就難以施展開。那個人低下頭用毛巾擦拭他的身體,額發垂下遮住大半張臉,露出水潤過的嘴唇和瘦削的下巴。
昏黃的燈光下,那個人身上的斑駁痕跡更顯現出一種難言的色彩。
水從那個人的背脊淌下,仿佛雨中的溪流。那個人的後背卻是冷的。
“摸什麽摸,轉身。”
他不知道這段記憶是什麽時候出現在他的腦子裏。記憶裏的那個廣東還是幼童,坐在被水浸泡得形狀溫潤的岩石上,膝蓋以下都沒進沉默的泉水中。
在記憶裏,那個人也是這樣擦拭那個孩子的身體,只是動作更加輕柔。那是早春時節的記憶,空氣中還有絲縷料峭寒意,水池邊的山桃花已經盛開。他透過那個孩子的眼睛凝視着泉眼,在黯淡的火光下,這一泓山泉有如深淵。
那個孩子踢動水面,仿佛在用吹落的花瓣玩耍。那個孩子踢着水,忽然悶悶地說:“哥哥,為什麽寨子裏的小孩都躲着我?為什麽我一直長不高?”
那個孩子連珠炮班的問道:“為什麽老是有人對我行禮?為什麽...為什麽有人說我不能喜歡你?”
那個人不說話,只是突然舀起一勺泉水對着那個孩子的腦袋當頭淋下。從那個孩子的視線中望去,那個人的面孔看起來更加年輕,眼瞳中仿佛有燃燒的火焰。
那個人笑起來,朗聲說:“你就該喜歡我!就像喜歡你自己!”
“叫你轉個身你也聽不懂?雨淋傻了?”那個人沖他挑起眉毛。他忽然抱緊了那個人。
那個人身體一震,随之又立即平複下來,巍然不動,只是把手裏的毛巾扔進水盆裏,淡淡地開口:“你又想起來了?”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只能聽見水流和雨聲。他說:“沒有。”
他又說:“我看到了。”
那個人的身體是冷的,可他明明已經調高了水溫,那個人的身體卻沒有一絲暖意。只有當他緊緊抱着那個人,才能能讓那個人暖起來。
他沿着那個人脖頸的動脈向下親吻。那個人的血是暖的。他在那個人的鎖骨下留下吻痕。那個人沒有推開他,在這樣的仲夏季節裏,窄小的浴室中終于開始出現本該有的溫度。
他摟得越緊,越是能聞見那個人身上的冷香。那個人身上的香味像是雨後的松針,又像是化開的凍泉,像夢境中那個孩子眼裏桃花落在水面時的漣漪,又像是那個人的刀,冷冷地泛着寒光
——教他忍不住微微顫抖。
那個人順平了氣,先是把他趕出去,還不忘使喚他去洗菜。
等他出去了——等粵出去之後,他的手扶着沾水的牆磚,身體脫力的慢慢蹲下。溫熱的水流灑在他身上。
他雙臂慢慢環住自己,弓起的背脊難以察覺的顫抖,嘴裏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是冷的。
那個人換好衣服時雨已經轉小,他正炒着青菜,電視裏在放新聞聯播,那個人指名要煮的魚被收拾幹淨放在砧板上。
他鏟起最後一鏟菜,那個人挽起衣袖在他身後去翻撿配菜香料。他把煮好的菜擺上餐桌,那個人在廚房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過頭,微微仰着腦袋:“你吃不吃香菜?魚腥草吃嗎?”
那個人仰起頭,露出脖頸,顯得毫無防備。他吞下一口唾沫,說:“吃,我不挑食。”
那個人語氣有些愉快地說,吃貨。
他下意識地笑了笑。
他又說,“要不要我幫你?”
那個人看了他一眼:“幹嘛?”
他望着那個人的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暧昧又嘲弄的笑來:“怕你腰疼。”
那個人翻了個白眼:滾。
他就老實地滾出去,但又只滾到很近的地方。他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看那個人的側臉或者背影,內心平靜得像湖。
他聽見淅瀝的雨聲,他的眼睛裏只有那個人,這一刻只屬于他,這一刻的記憶屬于現在的他和那個人,腦袋裏再也沒有“那個廣東”,或者那個孩子的過去出現了。
他閉上眼睛。
他閉上眼睛,好像在等待那個人在他的眉心落下一個吻。
但那個人只說,吃飯了,語氣有點不耐煩,又說,才射兩次你就睡着?你不行啊。
說完之後笑起來。
“照顧你口味,淋了點蜂蜜 。”
“好。”他說,“我嘗嘗。”
那個人滿意的擺出碗筷。
他做了一個夢。
在那橫亘久遠的夢境中,他回到最初的十萬大山#7,回到那個人的起點,那個人蘇醒的地方。
在那個遙遠的夢境中,在大山深處,那個人在最初就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少年身形。他站的地方腳下枯草幹燥柔軟,那個人大概就睡在這裏;四周被松樹和水杉包圍,略顯稀疏的樹林裏空出這一片小小的草坪。
很快他又被帶向另一個視角,那個人蜷縮在草地上,睡得并不安穩,可能就要醒來。他沉默地看着那個人,直到太陽西沉,那個人終于慢慢睜開眼睛。此時的天空呈現出火燒過般的紅色,陽光穿過森林的縫隙,整座山像沐浴在火海。
那個人就在這樣的黃昏裏睜開眼睛。
那個人慢慢坐起來,四下張望,但并沒有人,那個人沒有看見他,或者說在那個人醒來時本就沒有他,那個人醒來時身邊沒有任何人。
那個人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最後雙手撐着地面站起來,那個人的步子很穩,往他不知道的方向去了。他像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但他又無比的清楚,他不想看那個人究竟去向何方。
他記得那個人睡着的樣子,那個人蜷縮的姿勢和孩童并無區別,但現在被他摟在懷裏的人身體繃緊像拉滿的弓。
他在黑暗中睜開雙眼,坐在床上看那個人背對他睡着的樣子,呼吸輕不可聞。
【引自石榴《破陣子明月》,有修改。原文為“那漫長而橫亘久遠的夢境中……于是将最初的話語,葬入最終的,十萬大山。”】